眼睛是灵魂的“囚窗”


　　                      □刘荒田

　　说起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他的死和他的哲学一样著名。他在雅典被判决死刑后，直到死期逼近，仍面带喜色，大谈哲学。他说，他这一生都是一场戏的预演，这场戏的内容是：上帝善意地把人的灵魂幽禁在“肉体的栅栏”里面，如今它获得释放，将踏进更美好的世界，得到更大的自由；在此，真理和事实均一目了然，不必经“眼睛的格子窗”去窥视———对于一个好人来说，死亡就是这场戏的启幕。

　　苏格拉底此说，和老子的“人之大患，在我有身”不谋而合。这么一来，烂熟的比喻———“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便可进一步具体化———眼睛是肉体这囚牢的“格子窗”，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灵魂，只能透过这小小窗户看世界。

　　我的一位老师，“文革”时被抓去坐牢。他告诉我，在憋闷阴暗的牢房，唯一的消遣就是面对高高在上的窗户，看太阳的光线如何缓慢移动，映在墙壁上的日影如何变化。为了看外面一棵树的叶子，全身紧贴地面，找一个角度，让视线从窗子突围。这么说来，囚窗之于囚犯，其重要不下于眼睛之于人体。这位老师，尝了10个月铁窗风味后重获自由。然而，我们的灵魂，却在有生之日，无一刻可以逃脱。

　　鲁迅曾慨叹彼时的社会，“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们的肉体更甚，唯一的“出逃”是做梦，可惜梦乃镜花水月，连“越狱”的彩排也谈不上。受尽幽禁之苦的灵魂，自然不甘于照单全收肉体的统治、钳制、剥削、摧残，思量出逃。文学，特别是浪漫主义一路，基本上是灵魂的呻吟和抗争，屡仆屡起，永无宁日。

　　不过，沿这一思路发挥，是赔本生意。我们只看到人生没完没了的冲突，“格子窗”的功用，除了让灵魂透透气，还有就是流泪。越往下想，越是悲观主义得势，教臭皮囊里的“囚徒”更难度日。

　　所以，我拥护苏格拉底的“预演”说，活着时，灵魂不过租赁肉体，暂时栖身，以自由的失去代替租金，到死亡来临便告刑满。若依台湾风俗，此前已离开肉体，获得解放，团聚在上帝脚下的“先进”灵魂，会飨后死者以猪脚面线，也许还让他跨火盆，以去秽气。这一条无疑是极实用的。死亡也许是福祉，但将死怎么说也是人生最大的恐惧。凭借这一理论，所有葬礼都成了喜庆，人也许从“怕死”变为“只怕不死”。

　　苏格拉底服毒之后，按照狱吏的指示，先在狱里走动一会，待到双脚感到沉重，才躺下。狱吏查看，他的下肢朝向心脏部位逐渐失去知觉。沉寂一阵之后，这位伟大的哲人掀开头部的棉被一会儿，说出不朽的遗言：“克利多，我们还欠阿克利披亚斯（Asclepius,医神）一只公鸡，别忘了还这笔债。”由此可见，弥留之际，他对“肉体”这一囚牢，如果不是尚存依恋，至少未失责任感。

荒田老师的睿智通达令梅瓶叹服！那次广州小聚的情景历历在目，远握！

江南兄提及的鼓盆一典，可作发挥。

问候尊敬的刘老师!拜读新作!!

荒田好文！
想人所未想，说人所未说，写人所未写。每每作文，总来一堂清新，生一堂妙趣，赢一堂鲜花和掌声！一篇好作品，总是读着教人震憾，读后引人思想的。常读常新呢！这也就是作品之所以长寿的一大原因。

文中的哲人，我不熟悉。不过，按其把“肉身”当成“栅栏”，把“灵魂”比作“囚犯”，把“眼睛”说成“格子窗”，拼命地去追求灵魂出窍，限不得早死，以求“踏进更美好的世界，得到更大的自由”一说，可也未必全面。好在，他在弥留之际，对“肉体”这一“囚牢”尚存依恋，未失责任感。要不，他也就成为“只怕不死”，但求早死、怂恿一拨又一拨的人去自杀的千古罪人了。
我以为，此人的弊端在于过份地强调了灵魂。只看到“肉身”幽禁的一面，而忽视了它作为支撑的一面。当然，文中“文革”的老师，他有好身体、好学问，我们把他囚禁起来，不让他去忠诚于教育事业，那的确也是罪过。但是，如果是一副病体，我就任你的“格子窗”全天候开放，你也是不会“灵魂”到那里去的。灵和肉，是相辅相成的。由肉向灵，会舒服点；由灵向肉，那就推着石头上山了。三四十条饿汉围着一碗饭，你叫他们去开会、学文件、提高觉悟、学雷锋，我看，其结果还是免不了一场你抡我夺的争斗！我从来就认为：贫穷与野蛮在一起，富裕与文明在一起。饿着肚子唱赞歌，大抵也会不美好和自由到那去的。没有灵魂，最多是行尸走肉，而没有肉身的支撑，那就空中楼阁了。任你“辉煌”一时，迟早都会毁于一旦！所以，我们还是有一百个理由去创造、去建设的。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也断不会是要浪漫到“只怕不死”越早越好的。和和。

                                                              文刀
                                                          2010年12月17日

欣赏刘荒田睿智的联想，以一点感觉作文字延伸，引发读者思考是荒田文学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