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地处北方平原，一到冬天就成了曝光不足的底片，灰秃秃的，不很分明。春一到，小城的街道先有了知觉，路旁、楼前、院后，柳一眨眼就泛起了鹅黄色的雾，再一眨眼，油亮亮的绿所向披靡地掩杀过来，霸道地占领了老气横秋的灰与褐盘踞的杨、枣、槐、桐等树的世界，以及所有或大或小残留有土的城市领地。于是，小城一眨眼返老还童，由一位穿着单调的老人，变成了衣袂华丽的少女。只是这魔术做过了头，所有树木都被涂白编队，所有花草都被驯化重组，要么呈规则的直线形、S形、Z形，要么呈标准的圆形、方形、梯形，让人怀疑绿的真假和人的居心。
    城里人开始往乡下跑，一群群背旅行包的人，赶着那些平时总爱在城里占街经营的小贩也匆忙往乡下去，于是乡下干干净净的树林里落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包装纸、果皮屑。乡下人则纷纷往城里跑，写着“农资大优惠”、“冬装大跳楼”、“电器大甩卖”的商店里挤满了三三两两扎堆合计的村里人，中午的小饭店里被纯朴的乡音闹得鼎沸。
    商店门口、街道两旁常有少女如玉树临风，看谁过来就塞给一张漂亮的彩印纸，像天使送花，让人怀疑如不接受一定有不小的损失。打开一看，却是广告：某某歌星将来演出，或某某画家正举办画展。立即有人嚷：“他也成画家了？当年我和他一个班呢，他那两行鼻涕总也擦不干净！”那边的小吃一条街上，突然有点骚动，店里的伙计都向外探头，叽叽喳喳。原来在看一位戴墨镜的人，人们认出他就是电视里正播着的威风八面的帝王。帝王今天的装束十分平常，正有滋有味地吃着地摊上的老豆腐。一老板模样的人说：“真有微服私访就好了。”
   千姿百态的风筝飞上天，俯视着和去年相比有些陌生了的城市。该拆的都拆没了，不该拆的也都拆了，摧枯拉朽，再没了一棵老态龙钟的树，再没了一座凋敝苍凉的屋，到处是簇新的建筑，小城如结婚刚入住的新房。仅有的几条街道上，积木一般垒满了钢筋水泥制作的方块，挂满了横七竖八、五彩缤纷的装潢和彩饰，像贴得乱七八糟的膏药，让城市看起来像个滑稽可笑的病人。
    春天的爱情泛滥着，结婚的车队全不顾交通拥挤，行进得像蜗牛一般。中间一辆油黑闪亮的豪华矫车披着纵横交错的花花草草，打扮得像个花花屎克螂，慢吞吞地拱着前杠上盖住车牌的红贴黄字：“永结同心”。有知情人撇了撇嘴说：“都第几个了？还这么张扬！”婚车车队总过不完，长得像一条河。
   自然之河淌着黑色，恬不知耻地灌进了田野大大小小的塑料脉管，流向疯长着的麦田。农民拿着掀，站在地头，一副要蘸着墨水写诗的样子，旁边汲水的柴油机嗡嗡作响，像要准备给诗配上旋律。
    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飞，身上闪着蓝幽幽的莹光，相继停落到树上，示威似地冲着刚从南方归来的燕子叫。燕子怯生生的，呢喃几声逃走了。有人问：“怎么喜鹊多了，燕子少了？”种树的农民说：“是树太多了吧？”种粮的农民说：“是麦地太少了吧？”种菜的农民说：“到处是白得和雪一样的大菜棚，燕子以为没到季节也说不定。”
    路上的毛驴似乎对春天的到来无动于衷，依旧闷头走自己的路，却又忽然放声大叫：“哇呜――哇呜――哇呜――”，惊得杨树哗哗地掉起了树芒。想来驴再老实也有愤怒的时候，眼见路上的汽车飞一样行驶，自己却越来越没了好生意！赶车的汉子倒自在，吹着不知什么名堂的口哨，手摇着马鞭，身穿着西服。
    槐树林花开了，香漫上天去，空中下起了蜜蜂雨，忙得像要考试的学生。有城里来的中年模样的游人，向卖蜂蜜的摊主打听：蜜能能不能补脑益智？路过的汽车大开着车窗，放慢了车速，想让甜丝丝的槐香飘进去，车里的歌却飘出来，是当下流行的《吉祥三宝》，引得路边的孩子也跟着胡唱：“阿爸，哎？那个傻子偷了一壶油喂，噢全都没喽！那个秃头也偷了一壶油喂，噢全都没喽……”
    风呼拉拉地刮起来，仓皇地到处乱窜，惊惶失措。想是被刚开工的千百台机器震惊了，它不明白，去年还齐刷刷的麦苗，什么时候变没了？它不明白，如此庞大的工厂为什么跑到这边远的乡村开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饱满的麦粒不能装上集装箱运往海边的码头？它不明白，洁净的土地怎么会变得比城市里的下水道还要丑陋？
   农村脏了，城市好像越来越讲究。街道上，清洁工在沾着汽油擦拭不知是谁吐在地砖上的口香糖，放学的孩子边走边捡被谁丢弃的塑料袋，洒水车均匀而耐心地为街道洗尘。但哪个饭店，偷偷地向路旁的草地倒了烹炸过度的黑油，哪个人把生活垃圾扔在箱外，臭气熏天。出门蹓弯的老人边走边摇头，仿佛感叹出来得不是时候。
   学校门口挂满了制作考究的图版，上面彩印的碎石乱瓦讲着小城战争年代的往事，残墙断垣下端枪的是为保卫小城牺牲的烈士。图版前人来人往，但没人驻足，只两个孩子玩皮地在捉板上落着的柳絮。不远处的公园里人影幢幢，纪念馆里却寒气袭人，偶有赵钱孙李的进去，才添了些许暖意。
   小城的夜不再浑然寂静，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灯火。亮丽的霓红灯影深处，几个妖艳的女人骚首弄姿地站着，过早地穿着裸露的夏装。
   小城的天突然哭了，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掉几滴眼泪再瞅瞅四周有没有动静。各种漂亮的小伞撑起来，把人遮住，哄天不哭。自行车们狂奔起来，成了伞阵里横冲直撞的鱼。
   城市的雕塑依旧若有所悟地做梦，梦里有小城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那梦境悠远的像那出土的文物。小城的诗人在写早已没人读的所谓诗：“小城的春／土遁出／等夏／那不讲情面的雨……
(原发于《当代小说》散文辑)

秋意正浓，却忽现春色，问好阿笑~

此文意趣横生，妙不可言！

一老板模样的人说：“真有微服私访就好了。”

有知情人撇了撇嘴说：“都第几个了？还这么张扬！”

这两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