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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园里的陌生人(中)
     
    怀宇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2006年9月27日

    在UCLA念商学院的时候,有时论文做不下去,盈的项目伙伴叶彬,就用那辆轰鸣的卡迪拉克老爷车,带着盈,在比华利山庄的深院大宅之间游荡,叶彬称他们的出游为“树立奋斗目标,激发学习动力”。毕业后,叶彬很快海归了,盈留下来,供职于一家高科技公司,日渐受器重,比华利山庄却仍然只是目标。

    安东无意间为盈找到一次提前享受奋斗目标的机会,虽然昙花一现,在安东名声大噪之前(他何时能名声大噪呢?),就是这样瞬间的机会也凤毛麟角,盈却因为一条半人高的看家犬,完全放弃了。

    盈有点出神。“嗨,哈喽,”老黑爵晃晃她的肩,“你不用怕,我有这个,”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长短的黑塑料筒,像牛仔玩手枪一样拿它在手里轮了几圈。

    “什么东西?”刚经历了犬口脱险记,盈对防狗更有兴趣。

    “胡椒粉喷雾器。”

    盈笑起来,“防贼的东西,能防发疯的洛特怀勒吗?”

    老黑爵又露出雪茄牙,换了话题,“你今天又晚了。”

    清晨第一声鸟啼的时候盈通常已经跑到街心公园了,她喜欢听鸟们藏在树叶间鸣唱雨滴一样的早歌,那段时间公园里通常没有蹓狗的人,只有盈和老黑爵。

    太阳升起来,照着盈的后脑勺,像一碗渐渐升温的水,马路上的车流开始滞塞。“是啊,我该走了。”盈说着迈步跑开,眼角余光扫到老黑爵略微的失望。盈跑出去老远,才想起她没向老黑爵道谢,他们已经熟悉到不必道谢的程度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条叫约翰的牧羊犬,盈想,她也许永远是风,他永远是树,他们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围绕他们的城市暗自生长,在每天升起的太阳下,摆布参差的影子。第二天早上盈跑过约翰和它的主人时,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约翰却安静乖巧,很舒适地摇着尾巴。狗的主人,一位保养很好的中年男子,与盈对视的瞬间,用嘴角拉起浅浅的笑,公园跑道上最起码的礼貌,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好像并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

     “哈喽,这是给你的,”老黑爵远远地对盈扬起手中的胡椒粉喷雾器。

    盈减速,停在老黑爵面前,他们头顶是一株洋玉兰宽阔稠密的枝叶,肥白的大花朵果实般沉甸甸的,随时可能坠落。“你真不该破费,”盈感觉自己无功受禄。

    “拿着吧,我多的是,”老黑爵把喷雾器塞给盈,又伸出右手,“我叫山姆,你叫什么?”

    “盈,”盈听出自己口气中的不自在,交换了名字,他们也许就不再是陌生人,可他们还不是熟人,该是什么呢?盈想自己对陌生人的戒心也许和昨天那条洛特怀勒不相上下,盈环视公园,没看见洛特怀勒和墨西哥女佣。

    “你今天又晚了,”老黑爵说,口气和表情都带着询问。

    再过两天,盈的生活就要改变了,改变的决定早已做好,改变的仪式也准备就绪,盈却因为自己选择的变化而失眠了。盈看过一部好莱坞幻想动作片 — 地球若干年后被汪洋覆盖,人类分化成吸烟者与非吸烟者,在废铜烂铁里争夺传说中的陆地。电影对未来的分类未免颓唐,但盈有时希望世界的分类真那样简单,尤其在她失眠的时候。比如说,世界如果只分作长跑者与非长跑者,盈二十多年前,在中国西南寒意浓重的晨雾里、小学体育老师武断的哨声中,不假思索就完成了选择,这个选择一直被盈继续着,而且还要不断继续下去。

    然而盈了解的世界是一张网,由数不清的类别交织而成:开花与不开花的树,驯良与凶狠的狗,成功与平庸的男人,自食其力与依附男人的女人,成名之前与成名之后的画家……每次选择,即使细小如与老黑爵交换名字,也会在那张网上产生效应。

    最近令盈失眠的选择,将严重改变她在那张网上的定位。从中国西南的晨雾,到达她现在的定位,盈跑过一条漫漫长路,每当面临定位的重大变换,盈自然会不安,像她那时放弃物理博士课程转学工商管理硕士。谁对未知的将来不担忧?谁离开熟悉的过去不回头?可这一次,除了不安,似乎还有别的,盈觉得自己在放弃过去的同时,好像也放弃了将来,她能够坚持自己的选择吗?能够坚持多久?

    盈轮番甩甩手腕和脚踝,好像要甩掉奔赴祭坛前的壮烈与沉重。

    “你好像有心事,”老黑爵又说,口气和表情中的询问加重了一层。

    交换了名字,她与老黑爵也许从熟悉的陌生人,变成陌生的熟人?盈想,但有关分类、选择、定位的话题,即使与陌生的熟人,也不便讨论吧?

    “你总是坐在这里,”盈把话头转向老黑爵,口气和表情也带着询问。

    “因为我没有家。”老黑爵倒是直截了当。

    盈吃惊,也不吃惊。她不止一次猜测过老黑爵的身份。

    盈记得安东作过一幅钢笔画,一个蜷坐的流浪汉,看不清脸面,也看不清手脚,一堆弓背缩肩的黑线团,不断向下沉,沉得比他身边打翻的垃圾筒和残缺的蜘蛛网还低,比满地的纸屑瓶碎还飘零。一般人的生活,沉得再低,也不过如此吧?盈当时看了,心里阴沉沉的,像清晨悬浮在太平洋沿岸的海云,她对安东说,“这不像你画的。”安东作画通常用明亮强烈的油彩,层层堆砌抬升,向空中放射能量,正面的乐观的能量。

    安东推开画室的玻璃窗,让盈看左边的街口。公共汽车站后面是一间公共厕所,厕所侧面的墙根下,躺着一个流浪汉,厕所的屋檐短而窄,在流浪汉的左半身上拉出一道影子,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右半身和身边油腻的被盖卷上,混浊起来,也像是带了体味。“城市的影子,总是被城市忽略,”安东说,“但我身在其中,情不自禁。”
     
    安东的画室在洛杉矶下城,新兴的艺术家“部落”(block,街区),离下城的Skid Row,流浪汉集中的街区,不过七、八个街口。他每周除了作画、打工,还到流浪汉收容所义务服务半天。

    安东的侧面映在玻璃窗上,轮廓清晰,弧线柔和,透出才气和天生的好性情,他眼里却少见地蓄满忧虑,以致眼睛的颜色像欲雨的天空。盈想起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位走出城堡、普度众生的王子。夕阳入海前的最后一道光,点亮了安东亚麻色的披肩发,盈的指尖从安东精致的额头描摹下去,缓缓地,到鼻尖、嘴唇,缠绵。盈的“王子”没有城堡。

    盈第一次注意到老黑爵,在朦胧惺忪的黎明,远远地,老黑爵是一团弓背缩肩的灰影,连着旁边的垃圾筒,活像安东画的“城市的影子”,盈快步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自主的逃离,却逃不出城市,逃不掉心中的灰影。

    天大亮的时候,老黑爵从来不像流浪汉。他衣衫整洁,坐在长椅上的姿势,虽然弓着背,重心却在前面,在支撑头、手肘和膝盖的脚掌上,随时要起立的样子,而不是向后无限地沉下去;他从不睡在长椅上,更没有油腻肮脏的被盖卷,至于垃圾筒,公园里每张长椅旁边都安置了一个。他身边放一个干净的尼龙旅行袋,有时还有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低低地哼一种抑扬顿挫的爵士乐。

    盈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老黑爵是下夜工的雇员,因为喜欢清晨的新鲜,宁可推迟夜晚错过的睡眠。盈虽不住在比华利山庄,但毕竟离下城的Skid Row很远很远,洛杉矶有法律禁止流浪汉露宿公共场所,在盈住的这一带,这条法律一向被执行得很严格。

    现在盈想,即使没有家,老黑爵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流浪汉,她问,“你在等什么?”

    老黑爵也许对盈的洞察力吃惊,却没表现出来,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神情,还有点急切,好像他一直等机会向盈倾诉。“等我太太醒来,”他说,“我从前是餐馆的厨子,美式餐馆,煎大牛排,你这样苗条漂亮的淑女,现在大概都不喜欢吃了。”

    “哪里,我有时候吃的,”盈有点哄他的意思,不自觉地 — 有生存目的的流浪汉也是流浪汉,沉在城市底层,她毕竟比他幸运多了。

    “没关系呀,我太太就不喜欢吃,她从小素食,她是我的高中甜心,我俩从田纳西私奔到加州来。”老黑爵不吃哄,脸上还浮起一丝吹嘘的神情。
    [ 这个贴子最后由Huaiyu在2006-9-28 13:42:08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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