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千日 （之五）
树 立
啼笑皆非的反革命事件
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天正是一个休息日的下午，不用开工或开会学习。学员们大多在干着自己的事儿：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晒被子；几个家属不在干校的单身学员，正在蒙头大睡，打发这放了假却没处去的无聊日子．．．．．，我们所在的干校三连营地，这时显得十分寂静。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不知什么缘故，连部那块吊在树下当做铃钟用的破铁条，骤然间被人猛烈地敲响起来，在这铁条发出的刺耳噪音中，还夹杂着大个子连长一边急速地吹着哨子，一边放大喉咙吆喝大家立即到大课室集合的声音。
这是学员们在干校里头一次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一时未免有些惊慌失措，但这些人毕竟已受过了一段时间“半军事化”生活的锻练，知道“一切行动要听指挥”，尤其是在紧急的时候。所以无论是谁，这时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只知听从命令，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集合的地点。很快，平时这间做为全连学员集会的大课室,已人头涌涌，座无虚席了。但整个会场却鸦雀无声，异常肃静。学员间无人相互探问情况，个个正襟危坐，呆若木鸡。
大家往讲台上望望，看到军代表C和大个子连长早已站在那儿了，他们俩正凑近在一起低声地商量着什么。
人员到达片刻以后，连长就宣布开会。只见他这时和往日不同，睁大着双眼、怒形于色，用很严厉的声调说话。他先是要求各个排、班认真检查人数，看人到齐了没有，将还没有到会的学员名单立即报告上来。接着，就大声带领大家诵读伟大领袖“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条最高指示。
开场领导就先带领大家诵读伟大领袖这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语录，还没说出开会的原因，但台下这些历年久经“运动”锻练的群众，每个人脑子里早已牢固形成的条件反射就触发了，“嗅”到了火药的气味，知道今天把大伙叫到这里来，必定是有什么“对敌斗争”的严重事情发生了。
果然，最高指示读完以后，满面怒气的军代表C就上台向大家宣布：“今天干校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有人在我三连旁边的井台上书写了反动标语！反动份子的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明目张胆地写了‘国民党’三个大字之后,还划了个箭头，这个箭头的方向就非常明确地指向我三连连部。干校领导已经掌握了案情，知道作案的人就在我们这个队伍内部。现在要这个人立即出来坦白交代！同志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国民党已经把箭头指向我们三连了，问题是何等严重！说明反动派、阶级敌人亡我之心就是不死。而反革命份子就隐藏在我们内部。大家一定要擦亮眼晴，大胆站出来检举揭发。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警告写这个反动标语的人要采取主动，立即出来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
领导的话真把大家吓坏了，干校真的出现了对敌斗争的严重事件，竟然有人斗胆书写了这样的反动标语！更可怕的，是领导已经认定反革命份子就在我们这个革命队伍内部，不然怎会叫大家检举揭发和要作案者坦白自首呢？
可是，时间是一秒一分地在消逝，会场却是一直鸦雀无声，没见谁站起来揭发捡举，更不见有什么人出来坦白自首。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大课室里这些受到威吓、心中充满着惊恐的学员们，这时未免疑惑重重，暗中对自己说：反革命份子真的就在我们身边吗？有没有搞错啊？
因为长久没人说话，号召人家检举揭举和坦白自首的领导们很尴尬，难以下台。性情暴烈的军代表C有点儿气急败坏，只见他怒气冲冲，竟亮出了最后通牒，大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情况，反革命份子你如果不自己站出来坦白自首，你信不信？我就要当众把你揪出来！”C的话刚刚说完，大个子连长也紧跟着说：“这时候你 (反革命份子) 如果站出来交代，还算是你自己坦白，如果由我们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眼看反革命究竟是谁就要有结果了，但会场还是沉寂如故，无声无息，时间又过了好久。
随着时间的过去，群众依然默不作声。军代表C虽然巳经怒不可遏，但还是没有照他原来下的最后通牒说的，会当众点名，把这个书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份子揪出来。看来他这个“已经掌握了”的“案情”，实际上很可能还没有掌握。所说的话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晚饭的时间早就过了，这个会没法再开下去。军代表和大个子两个在一阵子耳语相商之后，向大家宣布：“今天晚上以班为单位开会，继续检举揭发，一定要把写反动标语的阶级敌人揪出来！否则决不收兵！”
抓反革命的事比什么都重要，况且反革命份子又是潜藏在革命队伍的内部！整个三连这时如临大敌，笼罩着一股十分严肃、紧张的气氛。时间紧急，晚饭过后不久，班会就立即开始了，开头只见班长是先领着大家念“放下包袱，开动机器”这条语录。这当然是一个信号，领导的意图明白不过，是叫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大胆检举揭发嘛！班长要求每一个学员都必须发言。军代表和连干部这时都分头深入到各个班组来，监听大家的发言内容和对事件的态度。但是事与愿违，别说有人出来检举或坦白，就是说说不痛不痒的套话的人也很少。大家都心中有数，毕竟这是抓反革命的事，少说为妙，可别惹祸上身呀！
晚上的班会一直开到深夜。与会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样的会就是开到天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班长不敢就叫散会。只见他经过几次来回走动，找军代表和连领导请示汇报之后，终于带回来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已经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自首坦白，反革命不再抓了。班会开到这时为止。大家回去睡觉吧！
第二天不用再开会了，大家照常到田里劳动。在劳动中间小休的时候，班长向大伙传达了昨天发生的反革命事件的“真相”：
“这‘反动标语’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阿霞写的 (她母亲是原本校的老师，现三连的学员)。小霞昨晚巳经向军代表坦白交代了。经过是这样的：昨天下午这女孩跟着她妈到三连旁边的水井洗衣服。当妈妈正忙于往井里打水洗涤衣服的时候，阿霞无事可做，就用一小段在课室地上检来的粉笔往井台上练习写字。由于她刚读小学一年级，只会写老师最近教的‘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和‘打倒国民党’这些字。她就先在井台上写了‘共产党’三个字，写会了，就把它擦掉。再练写‘国民党’这三个字，但觉得这个‘党’字没写好。于是就在这写好了‘国民党’三个字的后面，再接着练写这个‘党’字，谁知这个党字只写了上头的一竖和一竖左右的两点 ，还来不及写完这个党字以下的笔划的当儿，妈妈的衣服已经洗完，就叫她回家了。于是，井台上留下的就是‘国民党和又一个党字上边的一竖和一竖左右的两点，而这一竖写的却长了些，两个点的落笔又过低了些，这些笔划连看起来就像个箭头（↓）了，凑巧这国民党三个字和‘箭头’的方向又是对着三连的连部。在这“阶级斗争天天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这样内容的字迹，当然就成为惊动领导的反动标语了。
我认识这个小女孩──当年轰动干校的首宗“反革命事件”的主角，这个圆圆的脸上布满着稚气的小阿霞，文革过后不久她就跋涉重洋，到美国读书去了。听说如今已事业有成。我们遥祝她好人一生平安，永远不再遭遇此类的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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