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杉树下〉写马娅的那段 Graham Greene热近年似乎降了温。她说前年她忽然专心读考古书籍:「都是 T. E. Lawrence《七智柱》惹的祸,读完立刻想读考古书,至今读了六七十部,里头的密码比电影有趣两百倍!」真了不得,一生感情生活忽晴忽雨,聚散频频,都说她才情过人,喜忧过人,生性又孤僻,偏爱独处,异性朋友兴来谈情说爱她说快乐极了,一旦同居,用厕所都要相互迁就,心灵深处难免生厌,小则抱怨冲凉房不似独居干净,大则计算家用开销花的好像都是她的钱!外加她的品味又格外刁钻,读书兴趣殊难融洽,肉体的缠绵一旦转淡,床上胶漆都嫌邋遢:「还是书本干净!」她说。大伙笑她这句名言可以收入牛津版珠玑集。我们几个朋友那时候都迷画家 Mark Severin的春宫藏书票,马娅倒嫌 Severin笔下色相微带低俗,"slightly fruity",难怪戴立克回敬她一句:「书本也未必都不黏不脏!」马娅听了悻然说:「我读古书还不行?古人的干尸不黏不脏了吧?」难得长年爱逛旧书店,马娅电话里还说这是最美好的情爱,这样痴心的人没有从前多了,更好。
张爱玲说她大概是向往遥远与久远的东西( the faraway and long ago),连「幽州」这样的字眼看了都森森然带神秘感,「因为是古代地名,彷佛更远,近北极圈,太阳升不起来,整天昏黑」。她说学生时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学的图片,才发现了史前。国外图书馆这一类的书多,大看之下,人种学又比考古学还更古:「作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远了。逃避本来也是看书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阳山外山』,至少推广地平线,胸襟开阔点」。「吟到夕阳山外山」是龚定庵的诗:「未济身焉终缥渺,百事翻从阙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我偏爱张爱玲的《张看》,百看不厌,好几篇都写得又丰满又整洁,一点「脏衣服的气味」都没有,更不用说江南人说的「雾数」(她用「作为」二字倒是败笔了)。她说文人甘心守在「文字狱」里面守的不外是「文字的韵味」,说她家里有一只旧式朱漆皮箱,箱盖里面贴着的那几行字她看了喜欢抄了下来:「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我们也像是隔了一层,略有点神秘感」!我家里偏巧也有一只朱漆皮箱,也是光绪年间的箱子,箱盖里也贴着一张水红广告纸,字句比张爱玲抄录的那段精短:「吴宝兴号。本号开设上洋小东门内益庆桥堍朝西门面便是自造真牛皮箱匣时式提箱各口货箱一应俱全发客」。「堍」读如「兔」,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叫桥堍。这样神秘的老招徕马娅怕是没法意会。张爱玲写的英文书怕也不会提:太唐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