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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鼎钧先生回忆录《关山夺路》演讲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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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由《关山夺路》谈时人自传

     王鼎钧
    [/B]

    鼎公2005年在百度《王鼎钧吧》贴出的讲稿原文
    地址:http://tieba.baidu.com/f?kz=70732354



    我的回忆录第一册<昨天的云>,写我的故乡、家庭和抗战初期的遭遇。第二册怒目少年,写抗战後期到大後方做流亡学生,那是对我很重要的锻鍊。第三册<关山夺路>,写国共内战时期奔驰六千七百公里的坎坷。以後我还要写第四本,写我在台湾看到甚麼,学到甚麼,付出甚麼。我要用这四本书显示我那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後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後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这些年,咱们中国一再分成两半,日本军一半,抗日军一半;国民党一半,共产党一半;专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传统一半,西化一半;农业社会一半,商业社会一半: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有人只看见一半,我亲眼看见两半,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教我作个见证。
     
    我们常说文学表现人生,我想、应该说文学表现精采的人生,人生充满了枯燥、沉闷、单调,令人厌倦,不能做文学作品的素材。甚麼叫「精采的人生」?

    第一是「对照」。比方说国共内战有一段时间叫拉锯战,国军忽然来了、又走了。共军忽然走了、又来了,像走马灯。在拉锯的地区,一个村子有两个村长,一个村长应付国军,一个村长接待共军。一个小学有两套教材,国军来了用这一套,共军来了用那一套。一个乡公所办公室有两张照片,一张蒋先生,一张毛先生,国军来了挂这一张,共军来了挂那一张。有些乡镇拉锯拉得太快,拉得次数太频繁,乡长就做一个画框,正反两面两幅人像,一边毛先生,一边蒋先生,挂在办公室里,随时可以翻过来。这都是对照,都很精釆。

    第二是「危机」。比方说,解放军攻天津的时候,我在天津,我是国军後勤单位的一个下级军官,我们十几个人住在一家大楼的地下室里。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解放军占领天津市,我们躺在地下室里,不敢乱说乱动,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话:「出来!出来!交枪不杀!」紧接著,咚咚咚一个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板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的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我们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这就是危机,很精采。如果手榴弹爆炸了,就不精釆了,如果没有这颗手榴弹,也不够精采,叼天之幸,有手榴弹,没爆炸,精采!

    第三是「冲突」。比方说,平津战役结束,我在解放区穿国军军服,这身衣服跟环境冲突,当然处处不方便,今天想起来很精采。後来由於一次精采的遭遇,我又穿解放军的衣服进入国军的地盘,我的衣服又跟环境冲突,又发生了一些精采的事情。冲突会产生精采。

    在<关山夺路>这本书里,对照、危机、冲突各自延长,互相纠缠,滚动前进。杨万里有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结果是「堂堂溪水出前村」。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水要走路,山挡不住。」我还听到过一首歌:「左边一座山,右边一座山,一条河流过两座山中间。左边碰壁弯一弯,右边碰壁弯一弯,不到河心不甘。」国共好比两座山,我好比一条小河,关山夺路、曲曲折折走出来,这就是精采的人生。
     
    由第二册回忆录到第三册,中间隔了十三年,这是因为:这四年的经验太痛苦,我不愿意写成控诉、呐喊而已,控诉、呐喊、绝望、痛恨、不能发现人生的精采。愤怒出诗人,但是诗人未必一定要出愤怒,他要把愤怒、伤心、悔恨蒸馏了,升华了,人生的精采才呈现出来,生活原材变成文学素材。我办不到我也不写。读者不是我们诉苦伸冤的对象,读者不能为了我们做七侠五义,读者不是来替我们承受压力。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啦啦队的时代过去了,读者不能只听见喊叫,他要听见唱歌。读者不能只看见血泪,他要看血泪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见染成的杜鹃花。心胸大的人看见明珠,可以把程序反过来倒推回去,发现你的血泪,心胸小的人你就让他赏心悦目自得其乐。我以前做不到,所以一直不写,现在才写出来,所以我自己说:为了雕这块璞,我磨了十三年的刀。

    多少人都写自传,因为人最关心他自己;可是大部份读者并不爱看别人的自传,因为读者最关心的也是他自己,所以这年代、人了解别人很困难。我写回忆录在这个矛盾中奋斗,我不是写自己,我没有那麼重要,我是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我希望读者能了解、能关心那个时代,那是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所以我这四本书不叫自传,叫回忆录。有些年轻朋友很谦虚,他说他的父亲或者祖父那一代到底发生了甚麼事,他知道的太少,所以对父亲祖父的了解也很少,他读丁这本书多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进一步了解老人家。这太可爱了!

    国共内战造成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希望读者由我认识内战,由内战认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可能吗?我本来学习写小说、没有学会,小说家有一项专长:「由有限中见无限」,他们的这一手我学到了。当初我在台湾学习写作的时候,英国历史家汤因比的学说介绍到台湾,他说历史事件太多,历史方法处理不完,用科学方法处理;科学的方法仍然处理不完,那就由艺术家处理。他说艺术家的方法是使用「符号」。照他的说法,文学作品并不是小道,艺术作品也不是雕虫小技,我一直思考他说的话。
     
    我发现,凡是「精采」的事件都有「符号」的功能,「一粒砂见世界,一朵花见天国」,那粒砂是精釆的砂,那朵花是精采的花。我本来不相信这句话,诗人帮助我,一位诗人颠覆庄子的话作了一首诗,他说「我把船藏在山洞里,把地球藏在船上。」还有一位诗人写<下午茶>,他说下午在茶里。牧师也帮助我,「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法师也帮助我,他说「纳须弥於芥子」。四年内战,发生多少事情,每一天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每一个小时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我用符号来处理,我写成一本书。

    中国人看国共内战,这里那里都有意见领袖,这本书那本书都有不同的说法。我写第一册回忆录<昨天的云>尽量避免议论,维持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写第二本<怒目少年>,我忍不住了,我用几十年後的眼睛分析四十多年以前的世界。现在这本<关山夺路>,我又希望和以前两本不同,我的兴趣是叙述事实,由读者自己产生意见,如果读者们见仁见智,如果读者们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我也很高兴。

    .文学艺术标榜真善美,各位大概还记得、有一首歌叫[真善美],周璇唱过,咱们别因为它是流行歌曲就看轻了它,写歌词的人还真是个行家:

    真善美。真善美,他们的代价是脑髓,是心血,是眼泪。…是疯狂,是沉醉,是憔悴。…多少因循,多少苦闷,多少徘徊,换几个真善美。多少牺牲,多少埋没,多少残毁,賸几个真善美。…真善美,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

    这首歌唱的简直就是一部艺术史!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内战四年,千万颗人头落地,千万个家庭生离死别,海内海外也没产生几本真正的文学作品。我个人千思万想,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千山万水,顾不了学业,顾不了爱情,顾不了成仁取义、礼义廉耻。看见多少疯狂,多少憔悴,多少牺牲,多少残毁。我有千言寓语,欲休还说。我是後死者,我是耶和华从炉灶里抽出来的一根柴,这根柴不能变成朽木,雕虫也好,雕龙也好。我总得雕出一个玩艺儿来。…..我也不知道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一本书出版以後有它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因缘。

    表演事业需要鼓励,作家写作也是一种表演,他和演员、音乐家一样需要掌声,大家热烈鼓掌的时候,作家、演员、歌手都是小孩子。读者是有影响力的人,请妥善运用你的影响,不要置身事外。如果买书像买香菸一样,有多好!如果吸菸的人戒了菸买书,有多好!与其支持一个香菸公司,不如支持一个出版公司。如果买书像投票一样,有多好!选民投票才会产生你喜欢的市长州长,读者买书才会产生你喜欢的诗人小说家。

    最後我说个比喻,明珠是在蚌的身体里头结成的,但是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代,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也说出来了!. 3340字



    淡淡书香 清清陋室 静静庭院 浓浓原野 云云苍山 霭霭兰陵 茫茫大地 瀚瀚星河 漫漫人生 悠悠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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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俘余悸——天津被俘与上海脱险追忆
      王鼎钧

      滚动的石头往那里滚

          一九四八年秋天,长春、渖阳、锦州已成「最后的黄叶」,共军则发起「最后一阵秋风」。十月七日长春坠落,十月十四日锦州坠落,十一月二日渖阳坠落,二十五天内三大据点失守,国军收复东北最后的象征消失。十一月四日国军自动放弃葫芦岛,撤出军队及「义民」十四万人。屈指算来,国军从秦皇岛攻出山海关,又由葫芦岛撤往秦皇岛,相隔三年差七天。

          葫芦岛撤退后,空军派飞机侦察东北,在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无任何战斗迹象(陈嘉骥《白山黑水的悲歌》),历史像擦黑板一样把他们擦掉。只有松花江大桥的桥头堡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堡中孤军还没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个「顿点」。陈嘉骥感叹国军下级官兵忠勇,高级将领误国【1】。只有顿点没有文字,顿点已没有意义,只是给文史资料添一段笔墨,记述共军怎样心战劝降。

          东北决战应该居「三大战役」之首【2】,时间最早,影响也最大。依共方资料,东北交战,国军损失四十七万人,物资财力的耗费无法弥补,国际声望下坠无法恢复。郑正隆着《雪白血红》【析世鉴:「郑正隆」,原文如此,下同。】,引《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共军出关十三万人,内战期间发展到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人,东北全境解放时有共军一百三十万人,此时东北共军的武器装备战力超过关内的共军,士气尤其高昂。大军进关投入华北战场,五十八天内消灭国军五十二万人【3】。

          那时我虽在关内的补给单位供职,补给地区却在关外,我们的眼睛一直望着东北,我们对东北事事关心,也事事揣测。起初,许多事出乎意料之外,后来我们从事物的发展中摸索规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发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来的规律,使我惊骇莫名。那就是长春围城。

          一九四六年四月,国军收复四平,北进长春。然后国军的力量由巅峰下降,一九四八年,国军打算放弃渖阳长春,固守由锦州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与平津相呼应。东北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林彪主张,让长春的国军走出城来,半路截击,予以消灭。那时国军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对大地山河满心恐惧,察哈尔和河北的国军撤退时惊魂不定,一个解放军战士可以俘虏二十个国军士兵,一个班可以俘虏一个营,十几个人占据一个村子,可以使兵团进退两难【4】。林彪的作战计画稳操胜算,可是毛泽东要林彪包围长春,严密封锁,不许一根柴一粒米入城。六月围城,十月占领,民间传言饿死三十万人【5】。依解放军作家郑正隆引述的资料,长春市饿死十二万人。林彪不失爲军人,毛泽东毕竟是谋略家。

          那时我在秦皇岛,长春大飢饿的悲惨状况零星传来。市民严重缺粮,一座大楼换一斤米,一个大姑娘也换一斤米,先是满街抢劫,后来一家人互相抢东西吃,幼子幼女先饿死,大路边,树底下,都是尸体,他们出来找东西吃,什么也没找到【6】。国军鼓励市民出城,共军把他们又赶回来,成群的人跪在共军的阵地前哭号哀求,最后死在「无人地带」,——惨无人道的地带。那时国际间没有一声谴责,南方的学生还一个劲儿向国民政府「反飢饿」!【7】

          那时共军规定,国军官兵如果带枪出城,交枪可以放人。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连夜过渖阳出山海关,投奔「上校爷爷」。他面色青白,语音如垂危病人,演戏说话有「气音」,气胜于音,以气代音,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有气其实无气,没有「士气」,看见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哭声倒是很大,惊醒衆人。

          连长告诉「上校爷爷」,军中缺粮,国军空投接济,粮袋落下来,各部队派人抢米,自相残杀【8】。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我不会逃跑。」他说城门以外,共军阵地以前,老百姓的尸体带状分布,好像给两军画出中线,这是因爲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后,既无法通过共军的封镇,又不准再回到城内,多次往返奔波,再也无力支持。气息奄奄的婴儿睁大眼睛看他,在路上看他,也在梦中看他。

          连长说,共军士兵看见飢民跪拜痛哭,也流下眼泪,但是他们坚决执行命令,飢民不听话,照样开枪打,他也看见带伤流血的尸体。他说共产党真厉害,怎么能把兵训练成那个样子,「人民的军队爱人民」,多年的训练可以一夕翻转,执行任务时可以违反原则,违背良心。他说国军官兵无论如何办不到,格老子伤阴德,老子不干,他会偷偷的放过飢民,或者自己偷偷的跑掉。他说黄泛区会战的时候,共军用「人海战术」进攻,死伤太多,国军打到手软,射手把机枪往地上一丢:「老子不打了!」连长掏出手枪,指着射手的太阳穴,射手扑通跪下:「连长你枪毙我吧!」【9】射手哭了,连长也哭了,说着说着「他」泪流满面,他就是那个连长。

          我也流下眼泪,我的眼泪冰冷,手指发麻。世界太可怕了【10】,这要多大本领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够存活。天崩地坍,我还有什么保障,平素读的书,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飞烟灭。我是弱者中的弱者,惟一的依靠是有权有势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恶的人也有节制,可是命运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静下来。

          我觉得,消灭长春的国军,林彪的办法比毛泽东的办法好,毛这样做「毫无必要」。后来才知道他有必要,他这一招吓坏了傅作义【11】。一九四九年初,共军包围北平,傅作义恐惧长春围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二十五万大军放下武器。世人都说北京是古都,必须保护文物遗产,以免毁于砲火。毛和傅都心里明白,文物遗产,一定无恙,只是再饿死几十万人,这是土法炮制的「中子弹」,傅作义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毁灭,换取数十万人之新生,」【12】要从这个角度解读。

          我青年时代的老板,中国时报的余董事长,曾任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一九八○年他在纽约,他和报社驻美人员聊天的时候透露,当初国军出关,攻下四平,国民政府蒋主席命令停止前进,杜聿明坚持拿下长春,蒋氏派白崇禧到东北处理。他们在火车上开会,白对杜说,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长春,你可以去打,我负责任;如果长春拿不下来,你自己负责任。杜一举攻入长春,这才有后来的大围城,大飢饿。有人抱怨国军没有渡过松花江占领哈尔滨和齐齐哈尔,如果真的深入北满,会不会再增加两个长春?……当年我们的副团长要「整」我们的连长,最好的办法是派我们这个连到长春,可是官场斗争之道是把你最麻烦的部下留在身边,副团长也像杜聿明毛泽东,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

          长春围得久,东北垮得快【13】,我们身不由己、脚不点地,离东北越来越远,长春围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围城的详情所知无多。直到一九九一年读到郑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以四十二页的篇幅写长春围城飢饿惨象,前所未见。古人所写不过「罗雀掘鼠」、「拾骨爲爨、易子而食」,郑正隆以现代报导文学的手法,用白话,用白描,用具体形相,爲人间留信史、留痛史,有此一章,《雪白血红》可以不朽,有此一书,郑正隆可以不朽。此书从中共的角度全面扫瞄东北内战,除了功勋显赫,也暴露了恶行重大,既揭开中共文宣的粉饰,也洗去反共文宣的涂抹。它显示伟大的功业与卑鄙的行径有某种共生关系,人类历史的进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辅相成【14】,视野辽阔,寄托深远。有人问我,写内战的书这么多,到底该看那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红》。

          长春围城对我的影响,好比波兰亡国对邱吉尔的影响。一九四四年,波兰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兰的「乡土军」追求独立自由,配合苏联红军的攻势,进行「华沙暴动」。乡土军起事以后,史达林按兵不动,坐视纳粹军队消灭波兰的武装,六十三天后,「乡土军」溃败,波兰受难者多达二十万人【15】,希特勒下令把华沙「夷爲平地」。这件事「吓坏了」英国首相邱吉尔,他断定无法跟苏联共谋天下大事,这才出现了日后的「冷战」。

          我在秦皇岛国军的后勤单位服务,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礼表现了卓越的指挥能力,他加强已有的防御设施,重兵把守,阻挡来归官兵于铁丝网外,这些人飢寒交迫,我们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们穿平民衣服,昼夜跋涉,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我们送上一套新军服,然后军事当局派卡车来,把他们集体运走,设法安置。这件事做得相当圆满,那时溃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岛外围都有严重的纪律问题,却没有在秦皇岛造成任何困扰。

          看到他们来去,我想起一句洋格言:「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他们没有积蓄,没有家庭,没有历史渊源,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只是滚动,谁也不知道最后停留在什么地方。

          溃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择路,有些人想进秦皇岛,因爲这里有他们的单位或亲友。港口司令部设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种申请表,溃散官兵可以申请跟某某人见面,只要有人愿意接待,签名负责,他可以来把申请人领走。这种规定也是秦皇岛独有,赖何世礼将军的德政,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我带他理发、洗澡、换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诉我渖阳怎样不守,东北行辕主任卫立煌先坐飞机出走,渖阳市瘫痪在地上,等解放军收拾。他星夜疾走八百里,穿越战场,国军炸毁了大凌河的铁桥,但没有完全炸断,他攀住弯曲的铁梁匍匐而过,解放军围困锦州,挖了许多壕沟,他跳下去再爬出来。沿途多少死尸、野狗、废砲,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

          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考其时爲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驻守山海关的国军撤到秦皇岛会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全部到码头登船。我从未到港口观赏海景,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阳,我才看到古人吟咏的「漫言此后难爲水,试看当前不辨天」。

          我在秦皇岛结识了一位眼科大夫栾福铜先生,相处融洽,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基督徒,战乱时期,他不但常常免费医治难民,也常常觅费照顾过境的伤兵,令我钦佩感动。撤退的行动祕密而匆忙,我没有向他辞行,到了码头,才知道船舰要下午才离港,我站在码头上怅望陆地,对秦皇岛忽然有依依不舍之倩。这地方对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阳(我求学的地方)、山东临沂(我生长的地方),同样重要,当然,除了这三个地方以外,当然还有台湾(我在台湾脱离青年,渡过中年)。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事了。对秦皇岛,我惜别的情怀落实在栾大夫身上,我想此时市民都知道我们要走,保密已无必要,何不回到市内跟他告别?

          我的行爲太鲁莽了!进了市区,才知道全市寂静如死,商家住户的门都关着,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公共汽车停驶,只见车站的站牌孤零零像一根豆芽。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爲太鲁莽了!栾大夫诊所的门关着,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上前敲门,他打开了门,他还坐在诊所里等着救人。他并没有教我坐下(幸亏没有),我俩站在诊所里,他爲我祷告,他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蒙着自己的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七年以来流亡各地,这是我惟一得到的眼泪,我非常非常感动【16】。

          我独自沿着大街走回,一路听自己的脚步声,我从不知道我的脚步声那样响亮。回到码头,船舰仍在,我不知道船舰一直升火待发,随时可以离港。今日读史,据说我回到市区的时候,冀东军区独立第八团还不知道秦皇岛已无守军,这怎么会?当年共军情报何等灵通!事实俱在,秦皇岛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个我最危险的时候,军队行动「人不离群」,我犯了大忌。

          回到码头,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难分难舍,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家长发现女儿失踪,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她们虽然换上军服,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加上身裁曲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军法无情,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女儿哭泣,女儿的母亲哭泣,青年军官也擦不完眼泪。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17】那时我心肠硬,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着炸弹来!

          我们奉令进舱,听见砲声,国军军舰发砲射击,掩护撤退,运输船只缓缓离岸,我如果在市内再多逗留十分钟,就会被海军撂在码头上了。我听见砲声,想到当前并没有敌情,海军照本子办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买来的砲弹,而且射击之后,大伙水兵要辛苦擦一遍砲膛。船到海中,有人等着眺望码头仓库爆炸的声音烟尘,据说爆破部队已完成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可是上面改变了心意,最后命令没有下来。东北各地国军撤守时,炸毁了一些军火库,没有破坏道路桥梁自来水和发电厂,记得那时大公报有一篇社论加以称赞,社论中也隐然有和平的主张。

          船行一二七海浬(二三五公里)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在此登陆,给国军多留下一个「活眼」。东北失守以后,华北唇亡齿寒,南京中央打算把华北的国军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运往南方,那时傅作义主持华北军政,反对南迁,我们在塘沽住了大约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后决定。记得居住的环境像一个朴素的小镇,记得附近有个地方叫新河,国军三千人驻扎,我们奉命去设立弹药堆积所,以利驻军久守,可是一夜之间新河失守,一切尽入共军之手。记得房东女儿俊秀,同事中一个中尉押运员调戏她,回到办公室和死党计议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说过「恶徒向来爱村姑」,我想起当时民间批评国军的顺口溜:「见了壮丁他要抽,见了钱包他要搜,见了女人他要勾。」东北的百万共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还有这等人不知死活。

          传作义拒绝南撤,防守天津的陈长捷说,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于是我们带着大批粮食和弹药向天津出发。塘沽距离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说,当我们的专车开动的那一刻,华北国军的命运业已注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没人发薪水给我,我怎么寄钱给父亲?滚动的石头只好继续滚动,我以后的命运也在那时注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常系于大人物的一步棋【18】。

          我很后悔,由一九四二年离家到一九四八年此时,我第一次爲做过的事后悔下已。那时,我如果知道四十几天以后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们一同撤往上海了【19】,可是我犹豫难决,我听到的判断是,东北共军需要整补,中共需要消化战果稳定后方,空军天天侦察,不见部队调动的迹象。共军大约要三个月到六个月才可以发动华北战役,他们要先打山海关,天津和北平这两个名城重镇大约可以坚守一年。我怎么可以一年没有收入?父亲断了接济,怎么支撑?不料通货膨胀那么快,平津的局面又维持得那么短。

          我硬着头皮北上,领到本月所得,直奔银行。我在天津只领到一次钱,然后天津就解放了,塘沽就撤退了!好像我是爲这笔钱赴汤蹈火。后来父子重逢,父亲说他看到汇款通知,没有去领这笔钱,那点钱只能买几粒花生,那时候小孩子吃花生米,可以一粒一粒买。我奋不顾身的全部所得啊!【20】

          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后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么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爲财死」,而我只是爲了一叠废纸。

          多年后,一位在南京参谋本部参与情报作业的某将军告诉我,那时国军根本没有从东北来的情报,只能凭空军侦察,共军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越过长城,瞒过空军。华北国军只注意山海关,根本忘了长城有很多缺口可以通行,自古以来,长城从未挡住入侵的军队【21】。解放军入关以后,悄悄埋伏在乡村里,监视天津塘沽,「一面包围、一面休整。」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对生活环境只有最浅的印象。我们住在市区南部,那一带从前是租界,我们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厅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钟竖在墙角里,拖着长长的钢鍊,好大的钟摆!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摇来摆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长鍊上紧发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钟摆!爲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钟!天津是一个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处处洋房,那时中共憎恶西方的东西,我一直揣摩他们会怎样对付这些洋房。

          我完全没有心情游览,极少出门,只有一次,我远远离开居住的地方去找银行。管家指点先坐一段电车,那年代左派文人大骂天津电车,电车抢走了人力车的顾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样对付电车。下车步行,走过一座漂亮的大桥,当地人管它叫法国桥,那么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桥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虽然天津已是危城,银行行员依然富泰尊贵,气定神闲,左派文人也曾大骂他们,我揣摩中共怎样对付银行。

          我沿途看见结婚的礼车来来去去,看见这里那里都有承办喜筵的馆子,悬灯结采,贺客盈门,只是不准放鞭砲。眼看天变地变,他们赶快儿娶女嫁,了却心头一分牵挂【22】。我想起「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照样又吃又暍,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难民牵着小女孩行乞,对过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渖阳秦皇岛见过许多,现在反应没那么强烈,只希望他们也遇见天使。

          我们借用的洋房很坚固,地下室很深,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忍受大砲轰击。不久,外围据点开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间的路切断了!我们各部门业务清闲,只有管军粮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几乎每天都有野战部队上门领粮,每次都发生激烈的争吵。陈长捷真想久守,他规定每次只能发一个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战斗就有伤亡,各部队的人数就会减少,每个星期照实有的员额发粮,天津存粮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队长和补给单位「核实」。可是各部队领粮的单据上永远有那么多官兵,王少校质问他们:「你的兵难道一个也不死?一个也不逃?」对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别以爲你在后方就能长命百岁!」伸手抚摸佩带的手枪,公然恐吓。起先王少校硬顶着,最后踪影不见,他了解战况,捏住分寸,再过两天,解放军进城,一了百了。

          从来没有人爲了弹药争多争少,那时候弹药不能变钱。白花花的大米纵然不是金子也是银子,部队长都想多控制一些粮食,兵凶战危,王少校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何必挡他们财路?原来那时补给单位也有私心,他们也想尽量把粮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对陈长捷的规定热心执行。那时爲了减少战时损失,也爲了运补方便,军粮分散寄存在几家粮栈里,城池一日一失守,公粮不必报销,粮栈老板算是进了一批便宜货,他立刻把「成本」付给某一个人,收款人当然不是王少校,当然也不是联勤总部。那时部队长、补给单位、粮栈商人,他们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会「沦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载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卫战开始,外围重要据点灰堆,北仓、东局子、张贵庄,纷纷失守。灰堆守军四千人,防守七个小时【23】,好像「弹药堆积所」里堆的不是子弹,是「灰」。东局子像个赌场,开局坐庄后马上赔光。共军砲兵向城中射击,弹道画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我们席地而卧,全身的神经接受震动,轻轻呼吸硝烟的气味。想起在北戴河抽签,抽到「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签语灵验?这就是那「雷」了!

          夜晚,东西南北都有信号弹冲天而起,报纸说共谍向砲兵指示目标,没说守军布线搜捕任何人。信号弹没法掩饰,发射信号弹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应该容易,那时国军士气低落,谁也不想跟中共结怨,「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美国上将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冲突,助长了这种倾向,东北崩溃,人心悲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内出现共军的传单,报纸把传单的文句写入新闻,全登出来。公然爲中共宣传!

          一月十四日,共军对天津市区发起总攻,这时天津已是「剥了皮的橘子」【24】。天津市地形狭长,北部、防守的兵力强,南部、防卫工事强,共军由中部攻入,将天津市斩爲两段。以平津之战爲题材,中国大陆摄制了剧情片,电影描述,守军司令官陈长捷一再使用无线电话呼救,上级总是告诉他「援军马上就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援军,最后一次,陈长捷听到同样的答覆,丢下听筒,哈哈狂笑,笑声凄厉。那时国军顾此失彼,上级常常用「援军马上就到」让下级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没有演出这一幕,陈长捷知道不可能有援军,他从未倚赖援军解围。后来的报导说,陈长捷惟一的怨言是:傅作义一面命令他坚守,一面暗中和中共商谈「投降」。他怎会不知道「兵不厌诈」也包括对自己的部下?他被俘,大赦,事隔多年,见到传作义,还说出怨言。

          天津防守战役只打了二十九个小时【25】。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枪声停止,我们躺在地下室里还不敢乱说乱动,同事中有位朱少校,他起来打背包。我很纳闷: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作战的经验,也有被俘的经验,他知道时候到了,我应该照着他的样子做,可是我没有那个智慧。然后,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叫:「出来!出来!交枪不杀!」紧接着,咚咚咚一个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的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26】。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我们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以后许多年,我每次想起这段奇遇浑身冰冷,又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候!」我常常梦见像踢足球一样踢一颗手榴弹,它飞出去,又折回来,还是在我们面前爆炸了,我们彼此相看,个个好比风化了的石像,一张脸坑坑凹凹,面目模糊不清。

          不久,房主人的管家走下来,他说解放军已经知道我们是后勤人员,没有武器,欢迎我们上去迎接解放。朱少校立刻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踏上阶梯。有一位姓富的中尉,毫不迟疑,他也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跟在后面。他年轻单纯,未经世故,但是他知道跟定一个人,一个年长厚道、人生经验丰富的人,有样学样【27】。朱少校并未教他怎样做,他自动模仿,只做不问。事后证明他做对了。

          我们蛰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昨夜快雪初晴,冬天毕竟是冬天,地下室有暖气,院子里只有寒风,这温差教人怎么适应。我们在解放军军官指挥下,十几个人踏着残雪,排成横队,一律不准行动,人人羡慕朱少校有先见之明。军官声明优待俘虏,我们要求回地下室取大衣,或者请解放军战士代取大衣,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的行李原封不动存在地下室里,等你们受训完毕再来拿走。」

          我一点也不怨朱少校,我已经知道,你在最紧要的关头总是最孤独。天不绝我,我们的何军械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只有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多么好的孩子!他回到地下室,给他父亲取来大衣。正好我和何军械官并肩站立,趁势请求他再跑一趟把我的大衣也取来,说时迟那时快,当这位小朋友抱着厚重的皮大衣登上地面的时侯,我们也在解放军的押送下整队出发,我们都是滚动的石头,身不由己,何军械员频频回首,他急得脸色蜡黄,惟恐丢失了孩子,孩子很能干,一路小跑追上来。我接过大衣,悲喜交集,那时阳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阴历腊月,节气在小寒和大寒之间,没有这件大衣我怎么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头!我多么感激这位姓何的小朋友。

          正是这天,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顶替的一个上尉,如果是马克吐温,他会说:「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东临沂的王鼎钧,也不知道今天写自传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鹤霄。」我可没有那份俏皮轻松,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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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

            解放军攻克天津的时候,对处理大批俘虏已经累积了丰富的经验,缴械就擒的国军官兵也很合作,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许有代表性。我们这十几个后勤军官听从解放军的指挥,离开住所。路上只见掉下来的招牌,断了的电话线,倾斜翻转的电车汽车。成群结队的解放军交臂而过,没人看我们,我偷偷的看他。我们走进一所学校,只见成群的俘虏从各个方向陆续涌来,挤满了房子,挤满了院子。他们都是在第一线缴械就擒的战斗人员,军官跟士兵穿一样的衣服,一律不佩符号,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阶级,比方说,士兵穿又脏又旧的军服,连长穿干干净净的军服,团长穿崭新的军服。解放军的一位营指导员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管理我们,我们人数这么多,他们仅仅一位营指导员,身旁几个通信兵,门口几个卫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们已有丰富的经验。

            虽说是押送和集中监视,他们并未怎样注意我们,反倒是我,我没忘记我是(或者准备是)一个作家,赶紧趁机会观察新事物。虽说是东北解放军入关,那些战士并不魁梧健壮,个个脸色憔悴,嘴唇皴裂,双手赤红,我耽心他们生冻疮。有人光着头,大概是战斗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没人伸手来摘我们的皮帽子,很难得!他们没穿大衣,腰间扎着宽大的布带,想是爲了御寒。装备陈旧,多是民间用手工缝制,土布的颜色单调,军容灰暗,只有腰间扫着一双新布鞋崭新,兵贵神速,他们一昼夜可以急行两百华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装备。还记得国军宿营的时候,照例派人四出侦察,报告说百里之内并无敌踪,于是放心睡觉,谁知拂晓时分已陷入解放军重重包围,神通就在这双布鞋。个别看,解放军那里是雄师?何以集体表现席卷江山?当时被俘的国军军官陷入沉思,没有答案。

            我设法挤到办公室门口去看指导员,他抽菸,看不出香菸牌子,闲气味品质不坏。一个国军军官挤进来向他介绍自己是什么团的团长,跟指导员攀同乡,团长是在战斗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要求指导员行个方便,让他回去看看孩子,他发誓一定回来报到。又有一个军官挤进来,他说他跟解放军司令员刘亚楼是亲戚,刘亚楼指挥解放天津的战斗,目前人在市内,他要求去找刘亚楼见面。那位指导员一面抽菸一面微笑,慢动作撕开香菸盒,掏出铅笔来写字,他用香菸盒的反面写报告,向上级请示。通讯兵去了又回来,字条上面批着两个字:「不准」,用的也是铅笔。他们的公文程序怎么简化到这般程度,我非常惊异。指导员拿批示给他们看,不说话。

            战斗结束了,许多国军军官没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牵着小孩出来找丈夫。她们有人找到我们这一站,卫兵不许她们进来,但是可以替她们传话,「某某团的副团长某某在这里没有!你太太带着孩子在门口找你!」这样的话由大门外传到大门里,由院子里传到屋子里,没有反应。于是有人高声喊叫,重复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回声。于是有人低声议论,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敢出头承认,他还想隐瞒身分呢。那时国军军官被俘后常常谎报级职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将校官冒充尉官,这样做都是枉费心机,以后还有多次清查,总有办法把你一个一个揪出来。

            俘虏实在太多了,解放军不断增加临时收容的地方,我们这里一批人疏散出去,腾出空间,开始进行下一个程序,「区分山羊绵羊」。第一步,军官和士兵分开,他们把士兵带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军官和中校以下的军官分开,他们又把上校以上的军官带走了。斩头去尾,我们中间这一段人数最多,这才发现我们那个单位只来了我们十几个呆鸟,别人早有脱身之计,人人祕而不宣。两个月后我逃到上海,发现我们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栋花园楼房里。四个月后我逃到台北,陆续遇见许多同仁,他们也都是狡兔。

            俘虏分类之后进行编队,编队之后立即前往指定的地点受训,指导员不再微笑,也没有讲话,他只是冷冷的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讲话,只是冷冷的工作,一片「晚来天欲雪」的感觉。他们爲什么不讲话?这是不祥之兆吗?由闹烘烘到冶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军似乎要赶快把俘虏弄出天津市区,出门以后指导员不见了,他的脸色还像块冰压在我心上。我越走越心虚,胡思乱想,想起滚进地下室的手榴弹,想起德国纳粹把俘虏运到郊外集体枪决。

            还好,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杨柳青,东看西看好像没有杨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北仓,看见碉堡残破,交通壕翻边,铁丝网零乱,大概是砲兵猛轰造成的吧,想见战斗还是很激烈。我们一直走下去,有路可走就好,这夜无星无月,野外有人不断发射照明弹,(爲什么?)显示最后的战时景色,冷光下依稀可见队形蜿蜒。途中队伍距离拉得很长,身旁没人监视,可是一个人也没逃走。走了半夜才投宿农家,老大娘爲我们烧火做饭,整天仅此一餐,可是并不觉得饿。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队解放军同行。我放慢脚步,一再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们,他们的基本教练简单马虎,肩上的步枪东倒西歪。我注意他们的枪械,希望能看到有名的「小米加步枪」。那时,「共军用小米加步枪打败国军的飞机大砲」,已经成爲流行的口号。很可惜,我只看见日军的制式步枪「三八式」,国军的制式步枪「中正式」。我心头一懔,想起我在渖阳背过擦过的那枝枪,那枝枪流落何方?我还记得它的号码,真想看看他们每个人的枪,看他们的号码离我多近多远。我至今不知「小米加」什么样子,解放军打天津,除了飞机以外,大砲机枪冲锋枪什么武器都有,「小米加」在那里?据「火器堂」网上资料,抗战八年,内战四年,联勤的兵工厂大约制造了五十万枝中正式步枪,我想平津战役结束时,总有三十万枝已经握在解放军手中了吧?韩战发生,中共派志愿军抗美援朝,正是用「中正式」跟联军大战三百回合。

            我们一直往北走,天气忽然起了变化,风沙扑面而来,那风沙强悍诡异,难以形容。我拉低帽沿,掏出手帕遮脸,闭紧眼睛赶路,每隔几秒钟睁开一条缝,看一看脚下的路,尘土细沙趁势钻进来。四面一片蒙蒙的黄,空气有颜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难以呼吸。我想到我的眼睛,那时我只爲眼睛耽忧,作家可以没有手,没有脚,必须有眼睛。现在我知道,那天我们遇上了「沙尘暴」,西北风挟带内蒙的尘沙,向南扑来,它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已经形成天灾,华北东北都成灾区。现在「沙尘暴」过境的时候,人取消户外活动,飞机停飞,沙尘落地造成「沙化」,土地没法耕种,人民没法安居。专家总是往坏处想,他们忧虑 多少年后,东北华北一半变成沙漠。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后世史家会指指点点,国共两党兴兵百万,血流成河,争的就是这几粒沙【28】。

            当时风沙中辛苦挣扎,那会想这许多,我只耽心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风也停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庄,瓦房很多。我们先在村头一字排开,解放军战士抬了一个箩筐来,我们在军官监督下自己搜查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东西掏出来,钞票、银元、戒指、手表,都放在箩筐里,我能了解,这是防止我们逃亡。所有的文件也要放进去,钢笔、照片、符号、日记本,我明白,这是要从里面找情报。他们做应该做的事情,好在我除了一张符号以外,什么财物也没有。我的职位是个上尉军需啊,军队里不是常说「穷书记、富军需」吗,解放军官看了我一眼,他怎知道我实际上是个「穷书记」?似乎怀疑,倒也让我过关。他强调受训以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发还,这位军官是我们的指导员。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们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里,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大概是「阶级斗争」取走了一切浮财。每一栋房屋都没有门,应该是民伕拆下门做担架去支援前方的战争。每一栋房屋也没有窗棂,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来。既然门窗「洞」开,解放军战士管理俘虏,要看要听,十分方便。夜间风雪出入自如,仿彿回到抗战时期流亡学生的生活。

            我必须说,解放军管理俘虏还算和善宽松,伙食也不坏,一天两餐,菜里有肉。当然我们仍然要踏灰跳火,早晨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是集体跑步,这时,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俘虏全员到齐,大概有两百人左右,解放军驻扎的武力大约是两个班,果然一以当十。跑步之后,大家在广场集合,班长登台敦唱,第一天学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天夜里降了一场浅浅的雪,天公慈悲,没刮大风,早晨白云折射天光,总算晴了。第二天学的是「换枪换枪快换枪,蒋介石,运输大队长,送来大批美国枪。」我听了不觉一笑,也不知他们有幽默感、还是我有幽默感。


            所谓受训,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难,终于有这么一天,早操以后,班长教唱,劈头就是「蒋介石,大流氓,无耻的汉奸卖国贼。」我张口结舌,这未免太离谱了吧。这并不是侮辱蒋氏,而是侮辱我们的知识程度。我读过教会历史,当年罗马帝国打算消灭基督敦,把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拆来摆在地上,命令教徒一个一个践踏【29】,如今解放军玩的是同样的把戏,可是跟罗马统治者比,格调太低了。大约人同此心,解放军班长领头起句以后,全场默然,指导员一向不说话,脸色像上了一层釉子,这时带着枪兵走过来,指着我们的鼻子喝问:「你爲什么不唱?爲什么不唱?」队伍里这才有了嗡嗡之声。他不满意,又一个一个指着鼻子喝令:「大声唱!大声唱!」队伍里的歌声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学唱,于是被指导员带进办公室。我模仿朱连长向副团长抗辩的态度,立正站好,姿势笔挺,有问必答,一口一个「报告指导员。」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厉声斥责,「你已经解放了,爲什么下唱解放军的歌?」我告诉他,我是唱八路军的歌长大的。不待他考问,我自动唱起来,我采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好兄弟。」唱了两句,马上换另外一首,「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再换一首,「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要当八路军。」再换一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他大喝一声:「够了!你这些歌现在没人唱了,你到这里来受训,就是教你赶上形势。」我说报告指导员,八路军的那些歌真好,我们爱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现在教的歌那里比得上?现在这支歌怎么这么低俗?这那里像解放军的歌?我不顾他的反应,连唱带说,他用锐利的眼神观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我后来知道,他们认爲抗拒争辩都是真情流露,他们对「真情」有兴趣,如果我马上无条件适应,他反而认爲是虚伪,他们厌恶虚伪。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见。「报告指导员,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他不信。「报告指导员,抗战的时候,国民党的游击队捉到了八路军要活埋,我们都是该死没死的人,在这里吃得饱,睡得好,当然没有批评。」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你对国民党还有什么幻想?「报告指导员,没有任何幻想。」是不是还想倚靠蒋介石?「报告指导员,我跑江湖混饭吃,从来没倚靠蒋介石。」大概这句话太没水准,他皱了一下眉头。那么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报告指导员,我的父亲在南京做难民,我要到南京去养活他。」我简化问题,隐瞒了弟弟和妹妹。他说南京马上要解放了,全中国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说他也有父母,个人的问题要放在全国解放的问题里解决。

            他静待我的反应,我默不作声。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交给我,他说这是我从未读过的书,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接受新知识的时候要用心,还要虚心。」【30】他等着听我的心得报告。那时候我的左眼开始肿胀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们逆风行军,尘沙伤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问我的病痛,他显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读他指定的教材。

            俘虏营里没有医疗服务,班长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纱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来,乍看外表,倒是很像个伤兵。冷风吹拂,我发觉自己跑进指导员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标。他们闭上一只耳朵,没再强迫我唱歌,我难道已在享受某种优待?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隐身,也许因而不能脱身,我那年才二十四岁,对中共多少有用处。

            五年前我也许愿意加入共青团,可是我的人生观改变了,大我、纪律、信仰、奉献,都是可怕的名词,背后无数负面的内容。我一心向往个人自由【31】,我曾在新闻纪录片里看见要人,走出飞机,仪队像一堵砖墙排列在旁边,新闻记者先是一拥而上,后是满地奔跑追赶,我当时曾暗暗立下志愿,从那一堵墙中走出来,到满地乱跑的人中间去。其实「自由」也有阴暗面,那时我还不知道「事情总是向相反的一面发展」,以螺旋形的轨迹寻求救赎。

            我已放弃一切伟大非凡的幢憬,无论是人世的还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养活父亲,帮助弟弟妹妹长大。我已知道解放区绝对没有这样的空间,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难适应,他对老百姓的期许我无法达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涣散的」社会里去苟活。我必须奔向南京。

            脚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吗?显然没有。如果我的左眼长期发炎得不到治疗,必定失明,中共不会要一个残废的人,那样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我猜父亲看见一个「眇目」的儿子回来,不会有快乐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许会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两利两害之间忐忑不安。那时我的父亲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临选择:损失一个儿子、或者仅仅损失儿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终没读指导员交给我的那本书,只是偶然揭开封面看了一眼。果真「开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页盖了一个图章:「东北军政大学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馆」,正好盖在左下角。我大吃一惊,天造地设,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可以由我写一张路条。我以前从未想到逃走,这时左右无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来。解放军显然还未建立文书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鉴别公文真伪,如果他们不放我,我也有办法!图章的印文是楷书简体,草莽色彩鲜明,后来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废弃篆书。

            左眼越来越痛,「难友」朱少校帮助我,他说用食盐水冲洗可以延缓病情。我到附近农家讨盐,一位太太说,她家的盐用光了,还没有补充,她让我进厨房察看,柴米油盐一无所有,锅灶冰冷,使我想起「朝朝寒食」。我走进另一农家,当家的太太说她可以给我一撮盐,但是必须班长许可。我又到处去找班长。

            讨到了盐,朱少校卷起袖子,客串护士。每一次我只能讨到一撮盐,好一个慈悲的班长,他天天带我奔波找盐,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六英呎左右跟着,他沉默无声,农家看他的脸色行事。今天回想,我最大的收获不是食盐,我有机会看到「老解放区」人民的生活。好像家家都没有房门。我没看见男人。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打麦场边怎么没有一群孩子嬉戏,没有几只狗摇着尾巴团团转,怎么没有老翁抽着旱菸袋聊天,怎么也没有大鸡小鸡觅食,也没见高高堆起来的麦杆高梁杆。安静,清静,干干净净,一切投入战争,当初「不拿人民一针一线」,而今「人民不留一针一线」,这就是解放战争的魅力,这就是每一个班长的骄傲。

            我在俘虏营的那段日子,外面发生了两件大事,蒋介石总统宣布「引退」,副总统李宗仁代行职权;傅作义接受局部和平,北平解放。我们看不到报纸,两件事都由班长口头宣布,我还记得,蒋氏引退的消息夜晚传到俘虏营,我们都已躺好,宿舍里没电灯,班长站在黑暗里说,蒋介石「引退」了,理由是「不能视事」。我了解《中华民国宪法》,其中提到总统「缺位」和总统「因故不能视事」,两者有很大的区别,班长声调平静,用字精准,把「不能视事」重复了一次,表示强调,很有政治水准。也许是黑暗遮住了脸孔吧,大家竟鼓起掌来,那时大家在心理上忽然变成观衆,歹戏拖棚,不如早点落幕,散场回家。

            散场以后一定可以回家吗?天晓得!资料显示,内战第一年,六十万俘虏参军,第二年,七十万俘虏参军。济南十万俘虏,或参军,或劳动生产,一个不放。中共占有东北全境后决定释放俘虏,而我恰恰在这个时候被俘,硬仗已经打完,俘虏太多,无处消耗,索性由他们投奔国民党,国民党既要照顾他们,又要防范他们,双方必然产生矛盾,他们纵然抗拒洗脑,多多少少仍然要受一点影响,他们不知不觉会把影响带到国府统治的地区,成爲活性的「病灶」。世事总是如此,又是如此,千千万万小人物的命运系于大人物一念之间。必须说,中共这一着高明!国军退守台湾,大陆失败的教训深刻难忘,万事防谍当先,尽力布置一个无菌室,那千千万万「匪区来归官兵」跟有洁癖的人吃一锅饭,难免动辄得咎,军政机构疑人也要用,用人也要疑额外消耗多少元气。

            我们在俘虏营过阴历年,万年历显示,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岁次己丑。事后推想,那时他们已经决定释放我们了,所以停止一切争取吸收的工作。大约是爲了留些「去思」,过年这天午餐加菜,质量丰富,一个高官骑着马带着秧歌队出现,据说是团政委。我第一次看见扭秧歌,身段步伐很像家乡人「踩高跷」,亲切,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拿它当做中国的「国风」。他们唱的是「今年一九四九年,今年是个解放年,锣鼓唁一天闹得欢,我给大家来拜年。」先是纵队绕行,然后横队排开,唱到最后一句,全体向我们鞠躬,我又觉得折煞。

            团政委登台训话,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记得牢。他的气质复杂,我当时用三句成语概括记下:文质彬彬,威风凛凛,阴气沉沉。我被俘以后见到的解放军人,跟我在抗战时期见到的共产党人完全不同,后者比较阴沉。有人解释,中共阴沉是由于俄共阴沉,俄共阴沉是由于气候严寒。有人作另一种解释,中共阴沉是因爲他们舍身革命,生活在逮捕和屠杀的阴影之下,因而培养出特殊的气质。还有一说,中共党员长期浸润在唯物辩证之中,而唯物辩证法是一种阴术。

            家乡父老常说「一分材料一分福」,团政委口才奸,胜过连指营指。他称赞我们都是人才,可惜走错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谁愿意参加解放军,他伸出双手欢迎。然后他加强语气,谁对国民党还有幻想,解放军发路费,发路条,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广州的去广州,愿意去台湾的去台湾,你们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们前脚到,解放军后脚到,水流千遭归大海,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番话铿锵有声,惊心动魄。他最后强调解放军守信用,说话算数,路条路费明天就发给你们,任你们行动自由。大家听呆了,「啼笑俱不敢」,没人鼓掌。演说完毕,团政委上马,他还要到另一个村庄去演说,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庄。

            解放军说话算数,第二天路条到手,我打开一看,有效期间只有两天,我今天出了这个门,明天路条就成废纸,以后的路怎么走?路条的效期是两天,路费也是两天的伙食钱,他们好像假定我两天以后就可以到南京到广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导员申述困难?正在犹豫不决,有个小伙子在我身旁急得团团转,他反覆自问:「我的戒指呢?我的手表呢?」

            我想起来,我们进村子那天,人人把财物掏出来,一起放在大箩筐里,交给解放军保管,当时指导员明确交代,受训期满之日发还。这时候,有一个人,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人,现在我才下笔写到这个人,他也是个俘虏,看样子是个中年人,是个病人,每天闭目打坐不说话,如果夜晚我们上了床不睡觉,如果我们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他才喝一声「赶快睡觉!不要扰乱别人!」倒还有几分精气神。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在院子里闲谈几句,他也要站在门口喝斥:「走开走开!」声调毫不客气。他真有先见之明,总是我们听从他的喝斥之后,班长就像猎犬一样跑过来,察颜观色一番。当那小伙子满口戒指手表追问不舍的时候,那个沉默的中年人又暍一声:「你这个混蛋!还不快滚!」人间确有当头棒暍,我和那个小伙子陡然醒悟,两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杂在一个大筐里,那个是你的?怎么发还?当初解放军收集俘虏财物的时候,并没有一人一个封套包装起来写上名字,可见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还,那还噜嗦什么?难道想留下不走?我们大澈大悟,四大皆空,万缘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写到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处浮浮沉沉,可曾风平浪静。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当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过年,我次日释放。中间管训十五天,解放军果然说话算话。无奈人心不足,我时常想起某某公司设计的一张海报:美女当前,含情望着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诺:某月某日这位女郎全身脱光」。人人记住这个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报,海报换新,女郎果然全裸,海滩辽阔,她只是个遥远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水远信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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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一只眼睛奋斗

              没人愿意待在俘虏营里,可是我走出俘虏营以后,忽然觉得非常空虚,我不属于共产党,我也不再属于国民党,我也不是一个老百姓,大地茫茫,顿觉失去重心,飘浮在大气之中。我那时的感觉正如今天一位诗人所说:天空是没有彼岸的。

              人,有时候我觉得像演傀儡戏【32】,总得有根线牵着你走,如果所有的线都剪断了,他会瘫痪下来。我们单位有位姜参谋,秦皇岛撤退,他回老家,平津不守,他带着家眷走出解放区,奔到国军控制的青岛,眼看青岛不能久守,他又带着妻小回头走,走回老家,因爲他全身的线都剪断了!咳,这一去再也没有音讯!他是个老好人。

              我身上还有一根线没断,我有一个大家庭,我家老父、弱妹、幼弟都在「国统区」漂泊,母亲临终时托姨母带话,要我负起长子的责任。母亲晚年受尽辛苦,我没能还家给他一个笑脸,甚至没能亲亲热热给她写一封信,若说报答于万一,也只有照着她的心意全力以赴了。这是我今后生存的意义,我还得继续向前,今天回想,当时本来无路可走,凭此一念,我终于走了出来,虽然后来国事家事双重折磨,但若比起土改、反右、文革,又算得了什么?我不应有恨,不应有悔。

              俘虏营设在天津市以北的乡镇里,我们不知道地名,我也曾向当地居民打听,没人回答。出了俘虏营,行人问行人,才知道地在宝坻县境内,铁路资料显示,宝泜站到天津站一百一十五公里。离开宝坻,我由河北而山东,由青岛而上海,这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我一向能够正视痛苦,反刍痛苦,惟有这一段经验不堪承受,我一直逃避它,隐藏它,尽可能遗忘它【33】,于今细数平生,我曾想省略它,越过它,只因爲这条路上有几位好人,我要用文字纪念他们,这才不得不写。

              我和朱少校、富上尉一同直奔天津,路旁风景和来时不同,农家在门口摆摊卖菜,村头也有人吸菸闲聚,我们的狼狈逃不掉他们的欣赏。我的左眼发炎,用纱布蒙住,他们以爲解放军的砲火打瞎了我一只眼,特别爱看。衆多「难友」们三二两两各奔前程,没人互相交谈,歧路分散,谁也没看谁一眼,砲弹震碎了人和人之间的纽带。一群民衆揪住一位难友拳打脚踢,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居然犯了老毛病,随手拿了人家一个鸡蛋。这个「混蛋」!我低头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我一心记罢留在天津的行李。我们被俘的时候,解放军的军官说过,「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受完了训回来拿。」我身无分文,半丝半缕对我都很重要,解放后的天津市很安静,路上也没人盘查,房东仍然和气。他说,我们所有的东西,当天就被解放军取走了!料想如是,果然如是,总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天津不能停留,朱少校问我下一步怎么走。我必须设法保全我的左眼,想起秦皇岛那位好心的眼科医生、栾福铜大夫,我断然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回头两百八十六公里,深入解放区,独自再去秦皇岛。

              由天津车站登上火车,没人向我要票,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秦皇岛下车,没人多看我一眼,来到海阳路,街宽海风大,没灰尘,也没什么车马行人。我向瞎子学习,一只手扶着墙,低下头慢慢走,门巷依然,墙上的标语全换了,据说解放军第一天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刷掉旧标语写上新的,他们看重意识型态【34】。重写标语表示要重写一切,标语的变化是一切变化的开始,我一向看轻了标语,现在才发现它关系重大。

              听见锣鼓秧歌队迎面而来,交臂而过。有什么东西劈脸搧我一个耳光,急忙抬头,秧歌队的排头人物撑着两面大红旗纵横飞舞,旗角扫到我的右颊,没碰眼晴。我用右眼看清楚了,左上角镰刀斧头,竟是苏联的国旗。后来才知道当时并没看清楚,那是苏联的党旗,比国旗多一颗星。那时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党旗都跟苏共一模一样,苏联是无产阶级祖国。

              栾大夫的诊所容易找,海阳路上,以前我们办公室旁边。我进门第一句话是:「栾大夫,我求你看眼来了!」他急忙起立,把我安置在就诊的位子上,按部就班检查了,用药水洗眼,点上眼药。我问病情,他这才说出第一句话来:「你多祷告。」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也许他劝人祷告已成习惯,可是我顿觉凶多吉少。

              栾大夫的眼科诊所和一位李大夫的牙科诊所共用一个大门,进了门,中间是两家诊所共用的候诊室。李大夫原籍哈尔滨,辽渖、平津两大战役之后,东北华北一统,李大夫好不容易有返乡探亲的机会,只留下他的学徒看守诊所。栾大夫安排我跟这位青年一同吃饭,晚上睡在候诊室里。我遵照当局规定去申报临时户口,窗口里面军人当家,我把路条送进去,他瞄了一眼丢出来:「准你住半个月」!快刀切梨,好不爽快。

              栾大夫每天爲我洗眼两次,我按时点眼药,病人稀少,我可以坐在候诊室里闭上眼睛背诵唐诗。我绝不出门,但是我已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有个小青年天天来东拉西扯,我在补给单位工作的那些日子早就认识他,他好像没有工作,但是营养良好,笑口常开,形象高出游手奸闲的小混混,那时对他难猜难度。等到华北一统,他的生活方式未改,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我对他的动机也就无须再猜再度。我知道我必须给他情报,否则他爲了交差,一定胡编乱造,非常可怕,我提供情报时选择内容,也就控制了影响。我从来没有机会两利取其重,只懂得两害取其轻。

              我告诉他,解放军作战英勇无敌,我很佩服。我抄袭团政委说的话:国军退到那里,解放军会追到那里,那怕是天涯海角。我把对连指导员说过的话对他再说一遍:我是该死没死的人,感激中共宽大,我对国民党毫无幻想,但是我必须到南京一带去寻找我家的老小三口,照顾他们,即使回山东老家种田,我也得带他们一同回去。

              我知道我也必须有一点牢骚,对他们有几句批评,才可以减少他们的猜疑。我说我只是一个出门找饭吃的人,别说我反革命,我什么都不反,只反饿肚子。我说我也承认地主制度不合理,但是对付地主的手段太过分,弄得我在抗战胜利后无家可归。我说我是小人物,随波逐流,有奶便是娘,那能跟共产党员一样?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国民党的饭他们不要吃,国民党的官他们也不要倣。

              这些话,小青年听得津津有味。

              我偶尔聪明,常常糊涂。星期天,栾大夫带我到教会,那时信徒还可以聚集,但是没人讲道,牧师知道神的意思,不知道人的意思,这时候人比神大。教友人人带着圣经,但是没人打开,那时候,当局允许整本圣经存在,圣经里的话未必句句可以存在,他们惟恐读错了章节。取消聚会,惟恐得罪神,参加聚会,又惟恐得罪「人」,个个像缠足的小媳妇,我这个「伤兵」突然出现,更增加了几分戒备的气氛,大家静坐,默祷,散会,彼此几乎没有寒暄。

              乐大夫安排我跟教会管理人面谈,对方认识我。这一次我犯了糊涂,他对我说,「你要感谢神」,我说世上只有人,没有神。他立刻对我严阵以待。他说「你心里有魔鬼」,我说世上也没有魔鬼,只有人。他厉声说,「上帝已经降下刑罚,世人要知道悔改。」我说共产党创造历史,世界照着共产党的意思改变,不是照着神的意思改变。依照逻辑,他只有说共产党执行神的旨意,神借着共产党行使权能,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还没有进步到那些程度。直到今天,中国基督徒在这方面的进步仍然有限。

              我们不欢而散。今天回想,他希望听见「我是罪人」,求神垂怜。他希望我能提供神迹,例如我在天津市的地下室里祷告,手榴弹滚到我的身旁,天使出现了,手榴弹没有爆炸。栾大夫带我去聚会,也许是想替我争取一丁点儿关怀,可怜我身处绝境还不知道取悦于人,我跟在栾大夫后面一路走回,他一句话也没说,今天回想,他的沉默就是批判。。

              我在秦皇岛住了一个星期,慢慢看见我给栾大夫带来的压力。他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够做什么。终于他对我说,明天有一班火车可以把我送到山东,机会难得。至于我的眼睛,他说没有问题,我带着眼药水上路,每天点三次。他问我有没有盘缠,我那有一文钱,可是我觉得他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对好人需求太多伤天害理,我咬紧牙关说「有」。

              这夜我作梦,又梦见驾着一架小飞机漫天飞,没有目标,也飞不高,急得出汗。拂晓时分,栾大夫带我从火车站贵宾室特别入口到月台,他做过铁路医院院长,有人脉。

              栾福铜医师是河北清宛人,存心慈悲,助人无数。四十年后,中国大陆对外开放,我辗转找到他的大公子,这才知道老太爷已在一九七六年去世,还有老太太健在,我说明原由,献上感谢。栾医师敬畏上帝,一生执心救人。人生自古谁无死,怎么说他不该死于唐山大地震。那次大地震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仅十几秒钟时间,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二十四万人死亡,十六万人重伤,没有办法给死者个别营造坟墓,只能找许多地点集体掩埋。天心难测,难怪无神论者振振有词:所幸他的两位公子、一位女公子也都成了名医,驰誉国际,有神论者也还能找到支点。

              火车离开秦皇岛直奔天津,把这两百八十六公里再走一遍。车上人多,汗流浃背,不能转身。没看见女人小孩,个个男子汉都穿着深色的便服,只听见呼吸声。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小站不靠,大站也没全停。天津站有人下车,我们沿津浦线南下,奔驰三百六十五公里到济南,一路上没见随车服务的铁路员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我到底是托了什么人的福。

              一路上不断有人下车,车到沧州,站务人员减少客车车厢,加挂一串平台车,继续南行。车入山东境内,我知道要经过黄河,我也知道离黄河最近的车站,南有滦口,北有鹊山,中间是有名的黄河大铁桥。我很想下车步行,到河岸的草棚底下喝一碗鱼羹,到河中的浅滩上印几个脚印。

              我也料到火车可能不在滦口或鹊山停靠,我走出客车,坐在平台车上,等候看河。乘客坐在平台车上违反铁路局的安全规定,幸而没人干涉。车到鹊山,我扯下眼罩丢掉,火车果然直上铁桥,河水安静,火车匆匆,冬天的黄河水少,沙地枯草多,像缺水的湖,不像是哺育我们民族的河【35】,也不像是多少母亲投水自尽的河。一九四六年出潼关,入河南,我有机会远望五月的黄河,一九四九年过山东,我远望二月的黄河,缘分比冬天的河水还浅。河宽桥长,奈何火车飞快。没有兴奋,没有伤感,烟景稍纵即逝,我只是像尽义务一样用心看,用力看,对中国工程界引以爲傲的铁桥,对小学老师满口赞扬的铁桥,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黄河留在我的血管里,四十年后我六十三岁,它忽然沸腾,倾泻出一本《左心房漩涡》【36】。

              一九四六年远望黄河,排长提起「不到黄河心不死」。一九四九年远望黄河,我想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行走在外,多少人问我这个山东人,这两句谚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第一句嘛,黄河之水天上来,它的长度,古人无法绕过,它的宽度,古人很难越过,它的深度,古人无法涉过,到了黄河就是到了尽头,到了绝路,只好放弃一切妄想。第二句嘛,人生在世要注意避嫌,一日一蒙受某种误解,可能永远无法剖白,纵然有黄河那么多的水,也无法洗净他的污垢。

              那天过黄河,我忽然另有一番领悟。黄河水多,但是非常混浊,书上,说这条河一年有十六亿吨泥沙,世界第一【37】,每立方公尺河水含沙三十四到九十公斤,龙门段的泥沙达到百分之九十,出海口的海滩每年延伸一百公尺。「黄河洗澡一身黄,黄河烧茶一锅汤,」【38】河边居民用水,必须先用明矾把泥沙沉淀下去。所谓「跳进黄河洗不清」,应该是说,你已经跳进了黄河,还想洗清?你跳进了黄河,「所以」洗不清。是了!那时候我走出渖阳,天津被俘,正是跳进了黄河。

              眼药水用完,左眼算是康复了,但视力未能完全恢复,也比较容易疲劳。后来经常看医生,医生说心理作用大,「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39】。我喜欢眼科医生,轻柔如一阵和风。医生叮嘱注意保养,我看书写稿一小时就闭上眼睛休息,常有人以爲我在祷告。不喝酒,不抽菸,后来又加上不喝咖啡,不吃辣椒。常读有关眼疾的资料,偶尔难免紧张过度,自以爲出现什么症候,这样那样检查,浪费医生的时间精力。医生说,《疾病大辞典》之类最好别看,看见什么病就好像得了什么病。没错,「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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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胶济路上的人间奇遇

                我在济南车站下车,没有立即沿胶济铁路东行,这是山东首府故乡的大门,我得上街走走。

                久闻济南马路用石块铺成,可是我没见「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路旁有垃圾,有斗象棋的摊子,也有游手好闲身分不明的人。也许是快要「白日依山尽」的原故吧,色调灰暗,气象萧条,解放五个多月了,还带着战后的病容。

                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南看,若要回老家,就从这里一直走。我已来到离临沂兰陵最近的地方,死火山忽然复活,我心潮汹涌,由拂晓离家的蒙昧,到流亡学校的热血,仓促投军的懊丧,不甘堕落的煎熬,生命归零的恐惧,瞬息之间重演一遍【40】。我的心里装着一具指南针,泰安、曲阜、兖州、滕县、峄城、枣庄,这些地名都是磁石,我努力把身体钉在地上,这才明白爲什么旧约里面的罗德之妻要化成盐柱,只有那样他才可以牢牢站定【41】。

                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我没有还乡的权利,只有漂泊的命运。我不是盐柱,我是无头苍蝇,凭本能横冲直撞。天色不早,费了一番力气转过身来回到车站,这才发现坐车必须买票,车站对客运管理已经有效执行。我扬起下巴看天,今晚无风无雨,决定沿胶济公路步行,抗战后期,流亡学校西迁,我曾一个人步行横跨河南全省。

                夜行省得宿店,而且走路可以取暖,第二天肚子饿了,就到路旁村子里去乞食。我有过乞食的历练,抗战发生后,日军打到家乡,父亲带我们逃到苏北避难,那时沿途难民也是无头苍蝇,成群结队,一家人常被日军的骑兵冲散。父亲一生谨慎,他设想了一种情况,万一孩子脱离了大人的掌握,没有饭吃,要懂得怎样乞讨,我曾奉命实习。他老人家万万没料到他的训练如此这般有了用处!

                胶济路乞食的经验很难堪。那时我穿着国军的军服,村头百姓大声嘲问:「老总,我家还有一只老母鸡,你要不要吃?」那时乡人跟国军士兵叫「老总」,国军纪律坏,老百姓家养的鸡捉来就杀,一个连长曾经得意洋洋的告诉我,他在山东行军作战的时候,炊事班长每天早上向他请示,问连长今天想吃什么菜,他眉头一皱:「来盘鸡心!」炊事班就挨家捉鸡,剖腹取心,炒一盘鸡心奉上,鸡肉丢进行军专用的大铁锅清炖,全连士兵享用。有时候他吃鸡肝,有时候他吃鸡脑。现在老百姓要出气,我只有装聋作哑。有人特别注意我的眼睛:「你的左眼怎么啦?是不是解放军的砲火打伤的?怎么没把你的两只眼睛都打瞎呢?」咳,我把心一横,挺胸昂首走过。

                心软的人肯施舍,然而他们穷苦,有人掀开锅盖,双手捧出地瓜叶豆饼混成的食物给我,他们自己也吃这种东西,我来增加他们的负担,心中另有一种羞愧。我双手接过食物,立刻上路,边走边吃,我是不祥之物,惟恐给「施主」添麻烦。

                有时候,我必需站在厨房里喝一碗开水。虽然我总是在村头村尾乞食,村干总会立刻出现,村中显然有高效率的通报系统。村干不跟我交谈,他站在厨房里盯着我把水喝完,那一碗水特别烫嘴。我在村干目送下离开村庄,眈心他会责备那个施舍的家庭,咳,我成了那条路上的一害。

                那年山东半岛冬暖,走到中午,就像童话书所说「太阳劝人脱掉大衣」。我穿的是寒冷地区作战的美式装备,老天不会把我冻死,由济南到青岛三百多公里,乡亲也下会让我饿死。睏倦来了,太阳劝人合上眼皮,我到空旷的田野里寻一个低洼的地方躺下,趁着一天之内温度最高的时分睡上一觉。

                心神不安,我总是突然睁开了眼,好像出现了危机。真奇怪,一只猪的大脸逼近,我在熟睡中感受到牠的压力。猪于人无害,我从容看牠,距离近,牠脸上的皱纹都放大了,线条古朴,形象居然有悲苦之美【42】。我从来下知道猪的脸这样好看,许多年后,有人发表他的审美观念:「远看女人近看猪」,闻者失笑,我没有笑。又过了许多年,台湾的摄影家黎汉龙以猪爲题材,多次得到国内外大奖,别人觉得奇怪,我不诧异。

                另外一次,我突然醒来,看见一只狗,它的嘴巴离我的脸大约只有一英呎。这还了得!它想干什么!父老相传,战场附近家犬多半吃过人的尸体,从此有了狼性,爱吃人,它即使不敢吃大人也敢吃小孩,不敢吃站着的人也敢吃躺着的人。胶济沿线正是国共两军多次激战的地方,我确实吓了一跳,不敢动也不敢不动,还好,它看见我睁开眼睛,掉头走开。它还是一只善良的狗。

                我遭到解放军人的搜查,我说「解放军人」,因爲我料定是他个人的行爲。他独自徒手站在十宇路口,只对穿国军军服的人有兴趣,他不看路条,不搜口袋,仔细摸我们衣服下襬的边缘,那时候流行把金戒指缝在那里,他大概尝到过甜头。任何人都能判断,这不是依照规范执行勤务的方式,我的衣服货色好,档次高,但是搜不出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他观察我的脸,流露出怀疑的神气。

                盘查总以避免爲上,我离开公路沿着铁轨走,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尤其是夜间,远处的人看不见我,火车经过的时候,我到路基下面卧倒隐蔽,不让车里面的人发现。沿途有几处简易的桥梁,铁轨悬空架设,人走在上面没法躲避火车,我使用打游击学来的方法,过桥之前,先用耳朶贴在铁轨旁听一听,如果远处有火车驶来,可以听见地壳震动的声音,我躲一躲,先让火车通过。后来回想,我的做法包藏着好几种危险。

                自作聪明的人总要受到惩罚。记得那天我进入潍县境内,庆幸全程已走过一半,仍然是夜间,仍然走在铁轨上,黑暗中突然听见哗喇一声子弹上膛,同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举起手来!」我站好,双手举高,说明自己的身分,对方命令:「你拍着巴掌走过来。」真好笑,我打游击的时候听到故事,敌人教他拍巴掌表示手中没有武器,他左手打自己耳光【43】,右手握紧手枪,这个解放军战士居然没听说过。

                解放军在站外布哨,我进入警戒网,这又是以西各站没有的措施,可以看出中共对占领区的管理正在一步一步加强。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据点枯坐,天亮以后接受军官审问。

                受审时我呈上路条,他说你的路条早已过期作废了,我默然。他说你离开路条上的路线私自行动,违反规定,我又默然。我的天!他把路条撕了,他说我在河北山东一逗留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要调查,调查期间我到连队学习。

                班长拿来一套土布做的棉军服,换走我的美式装备。抗战期间我穿过那种土布军服,纤维疏松,粗细不匀,很像装米的麻袋,棉花薄,后背的棉絮沉淀到下襬去了,简直是一件夹衣,他们自己已经不穿这种衣服了,也许他们准备报废的东西,故意发给我这个可以报废的人。他们有棉大衣,也没给我,换装以后,立刻寒气逼人。没有路条,我不能行动,没有那套防寒的衣服,我怎么度过春寒?我是跌入谷底了!

                我加入连队以后,并没有人教我这样那样,他们几乎都不理我。有一天,我信步外出,试一试有多少自由,没人阻止盘问或跟踪。我看见一家中药铺,产生灵感,我对掌柜的说我想写一封家信,请他们借笔砚一用。

                果然人要衣装,掌柜的把我当成解放军战士,十分客气,立时端出文房四宝,还摆上茶菸。我仿效当年八路军的作风,一口茶没喝,一只菸没动,我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把那张纸取出来,那张我在俘虏营的书本上偷偷撕下来的纸,上面印着「东北军政大会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室」的图章。我用那张纸写了一张路条,然后我按照当年八路军的传统,向掌柜的敬礼道谢。

                没人防止我逃走,他们也许盼望我逃走,看样子他们只对我的一身冬装有兴趣。我不必再回连队了,沿着胶济公路一直往东走。

                没错,人要衣装。走着走着,一辆汽车在我身旁停下来,民间商用的货车。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跳下来,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他们的目的地是胶县。太好了!我又遇见天使,那时中共治下火车通到胶县爲止,胶县以东是国军防守区,坐汽车去胶县简直一步登天。后来有人替我分析,也许车上有私货,他们要借你这一身老虎皮挡一下,我可不愿意那样想。

                胶县和城阳县相望,城阳是青岛的外围据点,国军尚在驻守,两者中间有一道「无人地带」。我路上遇见六七个「难友」结伙前行,国军哨兵制止,我们到哨所接受盘问,填表登记,交出証明文件,我就凭自己伪造的路条申请国军收容。

                那时代总统李宗仁派「颜邵章江」四老北上,正与中共商谈和平,考其时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底。那时国军征兵,把南方征集的新兵送到北方,防止他们逃亡,这些人想家,盼望和平。我对国军防地第一个印象是,守在碉堡外面和桥头的国军士兵都在翻看地图,看他的家乡在那里,有一个小青年从未使用过地图,他请我教他怎样在图上找他的家乡,教他怎样估量离家乡有多远,他是江西赣县人,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后来我在台北听到青岛撤退的消息,还想起那个小兵,不知道他回到家乡了没有,咳!那年代,世界上最难到的地方就是老家【44】。

                我在秦皇岛工作的时候,参与收容东北溃散的国军,发棉衣,发路费,车辆早已备妥,立即送往后方安置。我以爲驻守青岛的国军也会这样办,我忘了一个重要的因素,辽渖战役结束时,平津的局面尚能维持,淮海战役还没开打,国军当局办事还有旧谱。平津既失,徐蚌又败,加上统帅引退,危局之中,就没有心情再谈大计顾后果了【45】。我一路行来,发现中共乱中求治,天天改进,两相对照,看见国军阵营的「失败主义」。

                我们奉命住在城阳县城周边的村庄里,每天每人发给主食大米,没有菜金倒也罢了,没有燃料、生米如何煮成熟饭?那时青岛地区由山东名将刘安褀驻守,保境安民、抚慰流亡都是他的职责,将在外,国防部必须尊重他的意见,有些事情只要他认爲重要,他可以弥补、挽回、便宜行事。我们这批残兵都从他眼皮底下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我们怎么活?四十二年以后,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了他的口述历史,书中细说青岛勋绩,娓娓动人,只是对我们这些「压伤的芦苇」、这些到了黄河不死心的「余数」,只字未提。

                我们每十个人编成一班,生活各自料理。起初,我们卖掉一部分食米换钱买柴,马上发现食米的斤两本来不足,拿米换柴之后更吃不饱【46】。我们两人一组轮番打柴,说是打柴,谁也不敢离村一里,一里之外都是解放区的天。村头村尾大树不少,我们没有工具,没有技术,没办法爬上去锯几枝下来。我们只能朝农家种的果树下手,果树枝木牙多,姿势低,木质松脆,举手之劳喀嚓一声,「桃李杏春风一家」,桃李杏一同遭殃。我们的锅灶变热了,农家的脸和心变冷了。

                农民总有上诉的管道,我们奉指示(也不知谁的指示)保护果树。好吧,果树当然应该保护,我们又岂能「冻死不拆屋」?那时铁路两侧有很多碉堡,下面用木材支撑,上面堆土,时局演变到这一步,那些碉堡已经没有机会使用,里面的木材也干透了。三年前,美国的马歇尔将军来华调停国共冲突,中共要求拆除胶济铁路沿线的碉堡,国民政府坚决拒绝,现在轮到我们动手。破坏碉堡是死罪,每座碉堡前面都挂着牌示,大家模黑动工,我的后脑勺阵阵发凉,随时可能背后一声不许动!回身只见枪口,第二天就死在法场上。但是轮到干活的时候就得干,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饭来张口。幸亏边防巡查的部队贪睡怕苦,打牌喝酒, 留给我们一线生机。哀哀父母,你们说过一千遍: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行爲)不做。哀哀天地,你们普降下民作匪作盗,终于轮到我作恶。我至今痛恨自己做过这些事情,我的人生完全失败了!【47】我也责怪刘安褀,他本来可以使我们不必做这些事情。

                解放军发给我的棉军服,增添了许多写文章的材料。「只看衣裳不看人」,别人总以爲我是参加了解放军再逃回来。他们推想,参军之前要做积极分子,坑害一同被俘的人,参军之后多多少少对着国军放过几枪,他们如何能容纳这样的败类?我成爲他们憎恨的对象,他们用白眼看我,没人跟我讲话,分配工作的时候,多数人拒绝跟我联手,他们之间若是必须提到我,就说「那个匪兵」。那时国军还没有推行整肃清洗,他们对我只能止于歧视,我把心一横,不屑寻求谅解。(我错了吗?)

                这套军服褴褛不堪,抗战时期,我们称之爲「麻袋装」,没想到抗战胜利四年以后,还有这种衣服,没想到年光倒流,我又穿这件衣服。我困在城阳大约一个星期,查万年历,阴历节令大约元宵节后,「六九」和「七九」之间,冬天还在当令。那年冬暖,白天好过,胶东半岛海风大,夜晚难熬,我仅这样一身衣服,加上食物的热量不足,单凭一句「春天还会远吗」实在挺不住。我们寄宿的农舍也是没门没窗,他们垄断铺草,占据「避风港」,我的位置正对房门,风吹进来正面泼在我身上,真箇「一寒凉到骨」!我的胸腔腹腔好像成了冰箱,放出来的屁都成一股寒流,我夜夜咬紧牙关,白天满口牙根都痛。寒气由地下冒上来,我根本没法躺下去,幸亏还有一面破鼓没人要,我可以坐在鼓上,幸亏有一只猫没人发现,它悄悄挨过来,我把猫抱在怀里,贴近胸口,它像输血一样把温度输进我的心脏里,我趁此机会打个盹儿【48】。

                事后回想,那又是我的「最危险的时候」,只要一场大雪,或者害一场重感冒,我就得劳动他们到乱葬岗挖一个坑,听他们一面挖一面咒骂。

                按规定我们不能进城,千幸万幸,当局说过也就算了,并未严格执行,竟有人跑到青岛市逛了一圈儿。我夜间身体缩成一团,白天天气好,也想出去舒展一下。我走到县立中学门外站住,学校永远是使我沉吟的地方。它立在大路旁边,围墙很高很长,大门两侧靠路的这面墙,石灰粉刷,平坦洁白,上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行人的留言:

                祖宗保佑青岛见面不见不散

                城阳不能待我带孩子先走了

                但愿你能看到我留下的这行字谢天谢地    

                围墙上密密麻麻。我明白,这些题壁留言的人,城阳是他们从解放区逃出来的第一站,很显然,他们和亲人分头行动,或者途中和亲人离散,他们盼望亲人随后来到,读了放心,他们盼望彼此之间的某些约定能够实行。那是一个连一根游丝也要抓住的时代,他们在空中留下游丝【49】。

                这时,学校大门里走出一个胖子来,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居然是我中学的国文老师,同时也是训育主任。他是胶东人,我在《怒目少年》里仔细写过他,上国文课的时候,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可是谈到训导管理,我是他的一个麻烦,加减乘除,他是宽大的。我上前敬礼,他的表情很难解读,好像说,怎么这样不争气,瞧你这付德性!他没有多讲话,把家中的地址告诉了我(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破旧的军服呢!)晚上我到他家,吃到一顿饱饭,听他如何立志教育家乡子弟。他目前正是县立中学的教务主任,他说他可以安排学校雇用我,他知道我能用毛笔写整整齐齐的小楷(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共军的制服呢!)听到我的婉谢,他掏出一块银圆给我,难得啊难得,他当天下午才领到薪水呢!我本想跟他要一套旧衣服,消除「匪兵」的形象,只是未免得寸进尺,我把心一横,没有开口。(我错了吗?)

                他的大名叫牛锡嘏,牛老师给的这块「大头」,后来发生了极大的作用。一九八六年我向中国大陆寻觅前生,知道牛老师在一九五七年画爲右派,他始终拒绝认罪,他认爲抵抗日本侵略、教育青年子弟、都是正正当当的行爲。「抗拒从严,」他受的折磨比别人多,他一向那样整洁,连抗战流亡都衣冠楚楚,奉命下放养猪,跟猪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像千千万万个故事一样,牛师母也和他离了婚,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不准读书,两个儿子都不识字。牛老师也好容易熬到邓小平拨乱反正,可是没多久就去世了!得青岛校友张力一之助,我找到牛老师的儿子牛阜生,「阜生」生于安徽阜阳,正是牛老师教我读书的地方,听来倍感亲切。我寄了一张支票给他,「这是我欠牛老师的债」,阜生收到了钱,不能自己回信。

                国共和谈的气氛浓得化不开,南京的国民政府爲了向中共表示谋和的诚意,决定就地遣散「来归官兵」(又来这一套!)我们面前出现了国防部派来的少将高参,此人形貌猥琐,大约是挂名吃闲饭的人物,想起国军多少窝囊「豆办酱」,难免有人不顺气。少将的护卫从农家借来一张桌子,少将站在桌子上对我们讲话,他说你们抗战八年,勦共四年,父母妻子倚门而望,现在国防部发路费,你们回家吧!听他一席话,大家怒火上升,有人立刻怒斥「放屁」,接着有人喊叫「揍他」!许多人一拥齐上,掀翻了桌子,少将跌倒在地,他带来的护卫一面挡住衆人,一面把他拉起来。

                总有老成持重的人出面讲理,他才知道我们都有回家的路条,解放军也发了路费,若是愿意回家,根本不来城阳。少将毕竟是少将,他戴上帽子,整整衣服,扈从摆好方桌,他重新登台致词。他说我亲眼看见诸位反共爱国的精神,国家正需要这样的精神。他说回到青岛马上打电报告国防部,国防部一定会派船接人。

                没几天,我们登上卡车,驶向青岛码头。当时口耳相传,轮船送我们到上海,大家高兴,后来知道此乃一句假话。青岛擦边过,只记得街道台局下下,市内整齐清洁。只记得招商局的轮船有粗大的烟囱,分三段漆成三种颜色。我在甲板上遇见渖阳时期的指导员,他打扮成有钱的商人,棉袍和皮鞋(还有他的脸色)都发亮。我到底替他捉刀写过文章,我如果开口借钱,他很难拒绝,我把心一横,算了!他对我总得应付一下,急忙写了一个纸片给我:「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匆匆退入客舱。到了上海,我拿着他给我的地址团团转,找不到门牌,却遇见了一位天使,绝处逢生。什么人说过,「生活」没有眼睛,「欺骗」是它的导盲犬。幸亏有这个假地址!

                好了,我己实现壮志,走完胶济全程,沿途大小车站五十个,三百四十四公里,大约等于台北到台南。大演奏照例有个尾声,「来归官兵」坐在货舱的舱底,同路人早已坐满了,我想找「立锥之地」很难,我挨近谁就教我滚开,在他们眼里,我是仇敌。我只有坐在由货舱通往甲板的楼梯上,依照规定,楼梯不能坐人,船员来赶我,我赖住不动,他无可奈何。

                最后有个小高潮。我坐在楼梯上打盹,一头栽下来跌到人丛中去了,他们按住我一顿打。这身军服给了我一些方便,也招来无妄之灾,祸福相倚也是一种拉锯战,寒来暑往如同患了一场疟疾【50】。
            淡淡书香 清清陋室 静静庭院 浓浓原野 云云苍山 霭霭兰陵 茫茫大地 瀚瀚星河 漫漫人生 悠悠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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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市生死传奇

                  由青岛到上海,海程四○八海浬(七五六公里),一路风平浪静。我在舱底打盹,断断续续作梦,又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行,肉身沉重,醒来筋骨酸痛,发觉船已停了,甲板上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

                  我走上甲板察看,只见天气晴朗,红日东升,船停在水中,水色浊黄,岸上有树木人家,显然已离开大海,驶入江心。青岛上船时,听到的消息是上海报到,开航以后,船员说实话,他们奉命到安徽安庆第七绥靖区交人,这里显然仍在中途。

                  我不想去安庆,直觉反应此处不宜久留,可是下一步怎么走?徬徨间只见有人摇着一只小舢板来卖香菸,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千幸万幸他听得懂,他说这是上海,千幸万幸我也听得懂。我明白了,押船的官兵爲我们布置了一个「水牢」,然后进城游乐去了!我当机立断,掏出牛老师给我的那一块银圆,那是我飢寒交迫中的全部财产,我知道必需罄其所有快刀斩麻。多么可爱的牛老师!多么可爱的银圆!然后,多么可爱的船夫啊,他立刻收起生意,渡我上岸。那时一九四九年三月,金圆券面临崩溃,银圆一元兑换纸券三十万元,这个数目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千幸万幸没人看见。上岸后照船夫指示的方向走,经过一些农家,看见田地里插着东倒西歪的木柱,挂着稀稀落落的铁丝网,心中纳闷,难道这就是防御工事?这样的工事怎能抵抗解放军进攻?一直往前走,掏出指导员留下的地址问路,一直走进中心区最繁荣的地方,两年零十一个月以前我来过,我还认识它。

                 

                  指导员指定的那条马路,一侧全是高档商店,店员看见我走近,急忙拿出几个零钱来打发,我摇手拒绝,请他们看地址,他们伸手往马路对面一指。怎么对面这一边根本没有住宅?马路很长,我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不见目标。好容易拦住一个行人,他懂普通话,他告诉我这里是上海有名的跑马厅,根本没有门牌号码。我的心往下一沉,可是我不死心,我不能离开这条马路,这条路是我在大海中的一根救生绳。我仍然沿着马路寻找,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我想我是疯了。

                  后来知道,那时上海警备司令部组织了纠察队,沿街逮捕散兵游勇,倘若被他们捉到,以我尴尬的装扮、凶险的经历,经过他们的安排,我会化成保卫大上海的一滴血。可是我在市区逗留了那么久,没碰见纠察队(也许他们正在打牌?)我是活在国民党的缺点里。(死在共产党的优点里?)

                  万难设想,我碰见了同事朱少校,如果这是写小说,读者一定认爲不可能、不合理。「不信书,信运气,」当命运打盹的时候,我们就绝处逢生【51】。

                  我与朱少校一同在秦皇岛兵站办公,一同在天津被俘,同时释放,他在俘虏营里替我用盐水洗眼消炎,河北一别,我以爲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的脸色黯淡,那时到处可见精神萎靡的军人,连续的挫败消蚀了他们的自信。他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上校爷爷」担任上海军械总库的副总库长,秦皇岛的那个军械库也来了,设在江湾,可爱的朱少校,他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他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回去,他淡然说:「你还是那个脾气」,像是褒又像是贬,不再勉强。

                  他什么也没问我,倒是我问他时局怎么样,他说「坏透了」。我问他在那个单位工作,他说他要去安徽安庆,安徽安庆?我真希望他这句话是个谎,倘若果真,一个月后解放军渡江南下,东南地区国军全线溃退,朱少校啊你在何方!

                  奔到江湾军械库,先找我的堂弟栋才和同学袁自立,他俩都是我在秦皇岛从中安排得到工作,劫后重逢,两人热情接待。不仅如此,我赫然发现父亲也在江湾,蒙他们两位照料!

                  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淮海战役发生,父亲难以留在浦口,妹妹和弟弟把他接到流亡学校里去住了些时,跟学生一同吃大锅饭,学校缺粮,他又到上海投奔堂弟。我能脱离解放区回到父亲身边,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意外,他俩能在我行踪不明之后照料我的父亲,真是今世难见的高风。

                  我和父亲无言相对,多少该说的话都没说,多少该问的问题都没问,多少该流的泪也没流。我们都知道相逢是个奇迹,但是也知道只有一个奇迹不够,下一个奇迹更难、更不可能。我们等待更大的痛苦,更深的绝望,因而陷入致命的疲倦之中。

                  江湾区的位置在长江南岸,靠近吴淞口,水运方便,住宅稀少,适合囤放军械弹药,联勤选中这个地方,用钢版组合了一望无际的库房。我的工作是每天登记械弹发出和收进的数目,制作日报表呈报总库,工作清闲,可是我完全不能写作,因爲我丧失了反刍的能力和想像的能力。

                  我也不再那么爱看报纸,我仿彿可以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人若未卜先知,还需要新闻报导吗?办公室里有一份《新闻天地》周刊,那时正是这份刊物销量最大、声望最高的时候,我在江湾只接触到这一份新闻媒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圣约翰大学图书馆找到新闻天地合订本,整理我的回忆。

                  还记得我到上海不久,代总统李宗仁再派五名代表与中共议和,中共指定代表团四月一日北上,我看到这天出版的《新闻天地》,封面大字标题印着「万愚!万愚!」四月一月是西方的愚人节,中共怎么选了这个好日子,简直是「痛苦的滑稽」!那时《新闻天地》热心讨论国府「画江自守」,国共「隔江而治」,它说长江以南没有共军,长江号称「天堑」,有利防守,「反共靠水」,国府尚有完整的海军。它说国府虽失去东北和华北,白崇禧的大军尚在湖北,胡宗南的大军尚在陕西,陈明仁兵团尚在湖南,山西有阎家,甘肃有马家,加上四川和云南,国府还有议和的本钱。它说史大林反对解放军渡江,对毛泽东当然有影响力。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调停国共冲突的时候,中共都坚持组织联合政府,现在中共可以一偿宿愿了!这些推断,可以代表当时江南多少人的希望。

                  可是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父亲原住北四川路底,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在北四川路上通勤,看我生命中最后的上海。旧地重来,光景变了多少,怎么处处有衣冠楚楚的人摆地摊?原来百货滞销,公司没钱发薪,改用产品折价相抵,由员工满街摆摊求售,居然是日本投降日侨等待遣送的光景。历史决不重演,只是往往相似!【52】交臂接踵,多少卖美钞的小贩,手中新钞刷刷响,多少卖银圆的小贩,手里的银圆叮当响,那是他们的广告,他们低着头沿着人行道不停的走来走去,等顾客找上来,一同躲进小巷里成交。那时贩卖美钞银圆是死罪,马路作刑场,就地枪决【53】,我曾撞上行刑的场面。可是不久禁令解除了,又准许人民使用银圆,我情感麻木,理智未泯,这就是法律的「相对性」!书本上说,宣信爵士(James Simpson)是最后一个因盗窃罪而被吊死的人,那么最后一个上法场的银圆小贩是谁?他也该留下名字。三十年后,两岸政策急转弯,总有最后一个因「通匪」而判刑的人,总有最后一个因「反革命」而劳改的人,他们应该是重要的新闻人物,让我们思考法律到底是什么【54】。

                  那时人人买银圆,通货恶性膨胀,「金圆券」每小时都在贬值,餐馆卖酒按碗计算酒钱,第二碗的价钱比第一碗高,排队买米,排尾的付出的价钱比排头贵。坐火车的人发现餐车不断换价目表,一杯茶去时八万元,来时十万元。买一斤米、钞票的重量超过一斤,银行收款不数多少张,只数多少綑【55】。信封贴在邮票上、而不是邮票贴在信封上。饭比碗值钱,煤比灶值钱,衣服比人值钱。「骑马赶不上行市」,「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生活矫治犹豫,训练果断,人人不留隔夜钱。乡间交易要盐不要钱,要草纸不要钞票【56】。

                  还记得读过张恨水的小说《大富国》,人人有一本钞票簿,每一页上印着「1」字,付款的时候,自己掏出橡皮图章盖数字,图章上刻着「○」字,你爱盖几个零就盖几个零。还读过谁写的《李伯大梦》,李伯打电话,接线生告诉他每分钟多少钱,通话中间,接线生每分钟插播进来,告诉他电话费涨了,现在每分钟多少钱了。算盘本来十三档,大商店用的算盘加到十七档,因爲交易的款项动辄几百亿几千亿【57】。

                  那时只见新钞不见旧钞【58】,钞票还没印好,印制的成本已急速上涨,许多新钞不能发出,或发出后成爲废纸。我看见儿童用新钞摺飞机互相投射,狼藉满地。政府只拚命印大钞,小钞成綑、还有虚幻的重量和体积,三两张大钞在手,才令人孤苦悲凄,命薄如纸。最后新疆省银行发行过世界最大面额钞票,每张六十亿元,共印制四百八十万张。二○○四年五月十四日,美国一位收藏家展出这张钞票,电视幕上犹足以令人触目伤心,这一张钞票已说明多少人荡尽了家产。

                  发行金圆券是个骇人的连环骗局【59】,当初说金圆一圆含金0.22217盎司,但是并未铸造硬币,这是一骗;当局定下比例,以金圆券二亿换回法币六百万亿,这是二骗;本说发行总量二十亿,马上又有「限外发行」,这是三骗;然后干脆无限制发行,最后发行量超出三十四万倍,这是四骗。他骗谁,金圆券出笼的那天,聪明狡黠的人立刻去换银圆、买黄金,把金银埋藏在地下,那效忠政府、信任政策的人,纷纷把黄金美钞送给银行兑换新钞,政府骗了最支持他的人,骗得很无情【60】。那时民不聊生,我和父亲的生活当然也十分困难。

                  乱世传奇多,这时候五叔忽然来到上海。我曾在上一册自述《怒目少年》里详细叙写五叔,他是个英勇的抗日军官,自武汉会战起,参加多次重大战役,抗战后期驻扎云南,曾参加缅甸的苦战。他受继祖母的影响,和我的父亲感情不睦,但是我做流亡学生的时候,他还是两次汇钱接济我。

                  抗战胜利,国府裁军,多少军官降级或失业,五叔所属的第二军也改成整编第九师,他本是砲兵营中校营长,立下很多战功,整编时升爲上校砲兵指挥官。国共两军冲突激烈,眼看要打内战,五叔反对内战,毅然辞职。当时国军将领一片主战之声,五叔写信给「上校爷爷」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引用孙子兵法:「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

                  五叔脱离军职以后,一度在京沪线上经商,共军渡江之前,他到上海探望「上校爷爷」,顺便约集在上海做难民的本家本族见面。他叮嘱必须瞒住我们父子两个,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又交代族人传话给父亲:「告诉他我来过。」五叔爲什么这样做?我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要伤害我父亲。我怎样描述父亲的反应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惊讶,也没有评论,我不知五叔达到目的了没有,我无法窥探父亲的心灵,他确实伤害了我,听到消息,我的小腹好像遭人猛击一拳,隐隐作痛,断断续续痛了许多年。五叔汇钱到流亡学校接济我,并且和父亲通信,那是表示对我有期望,上海过门不入,那是表示对我绝望,我连累了父亲。从那 时起,以后许多年,我们再也不提五叔。我自己暗中纳闷:一九四九年,上海,当时已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候,五叔干嘛还要来这一套?

                  以后的事情我提前写在这里。和谈破裂,共军渡江,五叔一家带着继祖母、五姑还有四叔一家逃难,他们经湖南、入广西、最后逃到云南。继祖母在广西柳州去世,五姑在广西南宁出嫁。五叔一家和四叔一家在云南昆明定居。五叔在昆明之南的呈贡弄到一块地,亲自下田耕种,做胼手胝足的农夫,他爲了符合「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努力转型。

                  他不知道这种努力完全徒劳,他下知道在「人民民主专政」的体制下,「隐居」是消极抵抗,「隐者」是敌人潜伏蹲点。终于有人检举他组织反共救国军,终于他受审、判刑、交付长期劳动改造。劳动改造驱使政治上毫无价值的人发挥他的经济价值,同时也寓有教育作用,「晒黑皮,炼红心,汗水洗掉旧思想。」不幸中之大幸,中共没有把五叔发回原籍受辱,异乡的心理压力毕竟轻一些。五叔没有恶行,审判他的人也知道「反共救国军」是欲加之罪,案情虽然严重,但只有他一个被告,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一枪一弹。中共专政虽然严苛,好歹也还有些寸短尺长,仅仅判了劳改。昆明的气候保护了他,种植的作物容易生长,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挨冻和受饿都免了。但是人生如戏,场地布景有差别,剧本情节有样板,五婶和五叔划清界限,离婚改嫁了,他的子女分散各地,我对住在宁夏银川的弟弟和住在云南楚雄的妹妹努力作了一些回报。

                  在战场上,中共测验人可以效忠奉献到什么程度,在劳改营里,中共测验人可以忍辱受苦到什么程度【61】,两者都得到十分满意的答案。不过中共对五叔的思想改造恐怕没有澈底成功,我看到他刑满释放后拍的一张半身照片,肌肉健壮,眼神流露着不明白和不甘心。那时政策上开始平反冤错假案,他四出奔波申诉,没有成功。那时海外统战工作优先,海外关系吃香,他打听我在台北的地址,希望我能替他申请,无奈我们彼此音讯断绝。我本来不可能对五叔有任何用处,两岸新局硬是把我这样的人抬高,使我能做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五叔侥幸,我只有惭愧。

                  我尊敬五叔的爲人,中国大陆对外开放以后,我在纽约开始打听五叔的消息,他现在需要我,一如我当年需要他,他的投资并没有落空。第一步,我先和老家兰陵的族人通信,用「顺藤摸瓜」法找到五姑(广西南宁),又从五姑处找到五叔的大儿子(甘肃银川),再找到五叔的小女儿(云南南华)。那时海外华人流行给国内亲友寄钱,我也顺从时尚,对这些亲人一一作出回馈。五叔早已去世了,他在小女儿家终其天年,后事也是小女儿和女婿独力操办,我对这位小妹妹表示了偏爱。五叔念念不忘平反,我根据他老人家的遗志,找到本族出身的一位老革命王言诚先生。

                  王言诚和五叔是少年时期的玩伴,战前参加共产党,名字改爲「田兵」,他是田野诗人,随军记者,内战结束后调到中央,参与文艺政策的执行,虽然是老革命,始终还有儒家的忠恕之风。文革期间,忠恕之心误事,贬到贵州省做文联主任,人脉仍在。蒙他老人家出面运用,以我的名义提出申请,五叔的未了之愿得以实现。

                  我看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上面写着五叔晚年几件重大的事迹:

                  一九五六年,以组织反共自救军罪名被捕。

                  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不服上诉,加判五年,改判爲二十年。

                  一九七六年释放。

                  一九九三年五月,原判撤销,宣告无罪。

                  我把判决书影印了,寄给五叔的子女们,每人两份。我希望他们把其中一份交给服务单位的人事部门存档备查,使他们不再是黑五类反革命的后代。这些弟弟妹妹终有一天发觉这张纸重要。

                  内战时期,解放军非常需要砲兵人才(还有工兵、通信兵和军医),五叔即使作战被俘,也能受到相当的优待。如果及早随着部队起义,还会吃香一阵子。五叔反战,因爲内战是自相残杀,五叔拒降,因爲投降丧失人格气节,他选择了「隐」,希望用背脊朝天低面求土赎回自己。这些年,我想来想去,他是个儒家,那年代,国内外一切儒家之徒都没有好下场,他不能幸免。

                  五叔一九○八年四月生于兰陵,一九八四年一月因脑溢血死于南华,享年七十七岁。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日正式营葬,墓地选在云南呈贡郊外的山坡上。据说兰陵王氏是由异地移民而来,许多山东人本来世居云南,因吴三桂反清失败,遭清廷集体发配山东。据说山东老人病故,家属在出殡时祝福亡灵「大道西南,一路平安。」意思是魂归云南故乡。五叔安葬云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罢。

                  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在上海的时候,国共内战未歇,大家仍然幻想和平。那时李宗仁主政谋和,以李宗仁爲首的桂系和中共有交情,抗战期间,桂系人马常说,国民党蓝色,共产党红色,我们桂系是紫色。那时大家的印象是,中共一向主张和平,全是蒋介石要打。

                  但是中共把李宗仁列爲内战的第二号战犯,(第一号是蒋介石),李宗仁上台努力谋和,中共的电台仍然天天广播四十三名战犯名单,要求严惩战犯,没有缓和的迹象。

                  本来「战犯」是国际战争才有的罪名,国内战争用不上。那时抗战胜利未久,审判日本战犯的经过深入人心,中共宣传家乘势袭用这个名词,抢占正统上风。中共推出的和平条件「八条二十四款」,也是模仿盟军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现在可以读到张治中的回忆录,他是国府派出和谈的首席代表,一向亲共,主和最力,连他也在回忆录里说,中共的条件:「苛刻」。现在可以读到毛泽东的谈话,他说他故意提出这样的条件,料定敌人不敢签字,这样敌人就要对和谈破裂负起责任。

                  可怜的北方难民,可怜的南方百姓,犹在巴望和平。霹雳一声,四月廿一日夜间,解放军在安徽荻港渡江,他们事先挖了一条运河,准备船只,国军毫无所知,而渡江前一连三个月,气象台向解放军提供天气风向风力预报,中央地质调查所提供了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说什么「长江无边,燕子也要飞三天,」说时迟那时快,西起九江,东至江阴,两天之内,三十万解放军全线强渡成功。

                  那时依我们可怜的、有限的常识推想,江防既已不守,两军应在江南决战。可是国军纷纷不战而走,那时报纸使用次数最多的字就是「撤退」,刘汝明在他的回忆录里面说,那时国防部命令他在第二线布防,他找不到第一线在那里。

                  后来台湾的历史教授编写教科书,把这一连串撤退写成「不守」。十几岁的少年学生问老师「你们爲什么不守」,二十几岁的青年教员怔住了,无法回答。李宗仁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指责当年蒋介石故意放弃东南的半壁江山,使他无法收拾残局,今天回顾历史,他那时想「守」也不成。四月二十一日,江阴要塞投共。二十二日,海军第二舰队投共,浦口失守,我想起朱自清在浦口车站望着他父亲的「背影」【62】。二十三日解放军占领南京,南京中央广播电台有一位女播音员,长于播报新闻,那天晚上九点钟的广播新闻仍然由她播出,只是换了不同的立场和口吻【63】。南京是首都,依传统观念,首都失守就是「亡国」。安庆也失守了,军方曾指示溃散官兵都到安庆报到,抓到散兵游勇也送到安庆编训,安庆显然是整军经武的基地,除此之外,无锡、镇江、宜兴、嘉兴、常熟、常州、苏州、纷纷告「失」,宜兴是弟弟妹妹读书的地方。杭州也失守了,那是上海的大后方。解放军已在陆上三面包围上海,我顿觉呼吸迫促,氧气不足【64】。

                  在那一片撤退声中,每天晚上,我在那侷促的「蜗居」里和父亲相对,整晚下说一句话,任时间流过,命运逼近【65】。那时我只有「无用的知识」,我坐在父亲面前,想到唐诗「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66】我也想起《桃花扇》里的名句:「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销。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讌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偏爱《桃花扇》里那首七言排律:「龙锺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譟武昌。九曲河流睛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全开锁钥江淮泗,难整干坤左史黄!……」

                  我回想「挥柳学诗」的时候,疯爷涕泗横流朗诵<哀江南>。疯爷安在?《桃花扇》有一折<沉江>,剧情是史可法投江自尽,疯爷也偏爱。他以大清遗民自命,不用中华民国年号,在这个年号之下,他还可以西轩南圃,喝酒骂人,共产党来了,他逃到徐州,徐州告急,他逃到浦口,浦口不守,他下落不明。八○年后,我千方百计找到他的女公子,也没问出究竟,传说他老人家推绝渡江南逃,跳进长江去了!

                  我常猜谜:那时,父亲心里想些什么呢?上海是父亲的旧游之地,民国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父亲「宦游」上海,那时军阀割据,上海是孙传芳的地盘。孙传芳,山东泰安人,他控制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江西五省,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兼任江苏省督军。他的总部下设八个处,有四个处长是临沂同乡,父亲也投奔孙传芳幕中,担任祕书,在上海办公。我见过他早年的照片,仪表称得上英俊,十里洋场的繁华,他是个过来人。他,二十多年以后,他重来上海,沦爲衣食不周的难民,没有说过一句「想当年」。他几乎没叹过一口气。

                  民国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国十六年八月龙潭之役,孙传芳全军覆没,父亲只提了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回家。都说军阀时代的官吏和贪污画等号,父亲的手提箱里却装满了上等的白纸!我曾写过一篇<白纸的故事>略述其事。

                  父亲读过山东法政专门学校,所谓「法政」,就是今天的政治经济,这个学校专门训练那个时代的官僚。抗战发生后,他的同学纷纷在沦陷区出任伪政权的官吏,也就是当了汉奸,那时当汉奸是脱贫致富的捷径,可是父亲从来没动过心。那时伪政权把国民政府设置的专员公署改成「道」,委派「道尹」,临沂是沂州道,我父亲的同班同学来做道尹。我记得有一次,这位道尹坐小轿车经过兰陵,事先通知八区区长要和我父亲见面,区长在欢迎道尹的队伍里给父亲安排了最好的位置。我记得那天街巷特别安静,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列队欢迎道尹,父亲却留在家里和我一起读《荀子劝学篇》。抗战胜利时,我家在经济上已是贫民,论政治成分仍是地主,他带着未成年的子女离乡逃亡,困苦颠连,没有钱的人走不远,最后来到上海束手无策,很多老人后悔他当年做过的好事,父亲从未说过一句「悔不该」。

                  格言说「小心的人一直后悔」,父亲似乎从未后悔【67】。

                  我说过,父亲一向重视资讯,他有个朋友在复旦大学教书,那人是父亲通往外界的一扇窗子,惟一的窗子。父亲常去找他谈时局,我到上海以后也跟着同去。这人的态度还算和气,他说你来了、父子团聚就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很少是消息,多半是意见。他说,老蒋打算死守上海,守到逐屋巷战,把上海守成二次大战时的史大林格勒,倘若那样,上海市就要遭受很大的破坏。上海人本来很害怕,后来一想,汤恩伯不是能「死守」的人,老蒋把上海交给他,大家就放心了。

                  他强烈反对内战,他说:「也许我的一个学生正在向另一个学生开枪」。抗战胜利后,陈诚扬言六个月内消灭共军,复旦大学这位「进步人士」就说,国民党在写神话。上海保卫战开始,他说:守,上海是守不住的,逃,你们也逃不掉。他说,其实又何必逃?你换一顶新帽子还有三天不舒服呢,两星期后就习惯了。谈到中共的作风,他认爲打天下的人照例不择手段,一旦打下江山,必定换一个做法,至少至少他要善待及早归顺爲他出力的人,所以识时务者爲俊杰,逃得越远,罪孽越重。他介绍一首顺口溜:「走不如留,留不如投,晚投不如早投。不留有祸,不投有过,早投没错。」

                  那时民心如此,这位教授(?)的看法代表很多人的想法。保卫上海期间,上海影剧界拒绝劳军。国民党办的中央电影公司撤往台湾,电影厂的一切器材都没撤出来,员工「护厂」,工人拒绝搬运。人人闭口无言,连鸽子也是沉默的,可是,每天又几乎可以看见流言从家家门窗里流出来,里巷成河。你不是希望和平吗,「结束战争最好的方式就是投降」。解放军围城,中共的工作人员在市内深入家庭,教妇女扭秧歌,拿南方的圆形枕头当腰鼓,解放军入城,立即有万人秧歌队出来欢迎。标语画像也早已准备好,闹区和大道贴满。

                  商店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总是有周璇的歌: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他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上海的确守不住了,我们最后一次去复旦大学,他问我们有什么打算,父亲表情徬徨,教授说人到上海,回头是岸。「你想想看,国民党也坏,共产党也坏,反正都坏,又何必去跟一个打了败仗的呢?」他不断上下打量我,好像代表解放军看我是个什么材料。那时多少人犹豫不决,很像是叔本华说的那个寓言,一头驴子面前有两堆草,它不知道该吃那一堆,结果饿死了。

                  辞出以后,父亲问我的想法,我说:「没错,国民党共产党都坏,但是国民党有多坏、我知道,我估量还可以对付,共产党到底有多坏、我不知道,恐怕对付不了。」父亲默然无语。上海不守,我们徼幸脱走,而且越走越远,中国接连发生镇反,反右,文革,如果我们父子留在大陆上,以我们的性格和背景,纵有九条命也没法过关。三十年后,中国大陆对外开放,我在纽约结识了几位中国留学生,他们都在政治运动中受尽阳谋阴谋的折磨,尤其是十年文革。他们问我,当年文艺青年普遍左倾,我何以能作相反的选择,我把复旦大学的最后对话再说一遍。他们听了大笑:「现在你该知道共产党究竟有多坏了吧!」

                  五月十二日,共军开始攻打上海,他们手中有上海防卫工事的详图。上海南有黄浦江,北有长江,中间由西到东有苏州河,都是天然防线。军械库在苏州河以北,靠近「上海的脖子」吴淞口,出海方便。解放军从南部进攻,我们到二十二日听见砲声。我完全不知道战况发展,办公室里,每个人部不慌不忙,好像一切如常。到了二十四日这天,我看见每一位同事都袖手闲坐,停止办公,他们也不谈天,办公室异常寂静。我发现这天邮差没来,送报生也没来,由早晨到中午,电话没有响过,气氛诡异。后来知道,这天共军已越过黄浦江,攻打苏州河以南。

                  二十四日这天下午,同事们一个一个减少。中校分库长没来上班,少校库员上午来过、下午不见了。然后是尉官悄悄消失,我看见某上尉往皮带里插一把手枪,顺手捞起一只汽枪,大步出门,他抬头看电线上的小鸟,举起汽枪射杀了一只。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多积一点德!人走光了,空空的办公室装满惶恐,我知道我不能留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离开,军人在「敌前」擅离职守,也许杀头!

                  多年后,我知道有一首乐曲叫《告别交响曲》。据说当年某一乐团的团员很想回家过节,可是出钱支持乐团的「老板」要他们演奏,乐团的指挥特别写了这个曲子。我也从电视上看见演奏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两个团员放下乐器,退出舞台,最后所有参加演奏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音乐指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江湾军械库办公室的情景宛然如此,不同的地方是、指挥先退,最后剩下的是我。后来知道此时汤恩伯已退到军舰上指挥作战,上海市长陈良已委派工务局长赵祖康代理市长,准备向中共办理移交,只做了七天市长的赵祖康,后来写了一篇文章,爲上海的「末日」留下速写。母亲常说:「我要你安全,不要你伟大,」她老人家不知道要伟大才有安全【68】,那是「生男埋没随百草」的时代,我不去找危险,危险会来找我【69】。

                  且说那时,军械库办公室门外出现大队国军,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到门外,左右随从打开地图,听他东指西画。他转头看见我:「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朝我的符号看了一眼:「你如果要走,那就赶快离开,如果你还不走,我就永远不让你再走。」看样子他是带着军队来布防,他现在有最高发言权。我能判断苏州河以南的阵地不保,江湾已成前线。

                  好吧,战地指挥官教我走、我就走,带着我的父亲。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父亲问我:「往那里走?有路吗?」我说,「没有路也得走。」父亲连忙用面粉口袋装了一点白米,这是他逃难养成的习惯。他提起米袋,环顾四壁,掉下一滴眼泪,好大一滴泪,只有一滴。我心头震动,原来父亲也有沧桑之感,家国之痛,炎凉之憾。

                  通往吴淞口的公路上有成群结队的军人,路旁多少抛锚的汽车和坦克,东倒西歪。那时故乡的王氏家族四散奔逃,有二十几个年轻人逃到上海做难民,「上校爷爷」把他们一一安插在军械库的「监护营」里看守仓库,领饷吃粮,免受飢寒之苦,我在路上和他们相遇,他们和我一样,茫茫然往可能有船的地方走。他们有人和妻子诀别,告诉妻子说「你等我两年」,意思是两年以后我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你可以改嫁。妻子慨然回答:「我等你二十年!」那时以爲二十年就是天长地久了,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五年【70】。

                  一路上右方和后方远处几处火头,后来知道国军烧毁了汽车千辆和机场仓库里的物资。衆人走到一处军用码头旁边停住了,我们也停住,后来知道这个地方叫张华滨,位置邻近吴淞口,上海市出海的咽喉。衆人怔怔的望着江水,谁也不知道爲什么要到这里来,站在这里有什么希望。路已走到尽头,大海苍茫,前景辽阔天地一望无尽,但是我们寸步难栘。「在家怕鬼,出门怕水,」水是我们的屏障,也是我们的绝路。

                  暮色变夜色,砲声震动码头,看见砲弹爆炸的火光。海面电光闪闪,海军军舰发砲射击共军的阵地,掩护国军撤退。码头上堆着无数木箱,没有闲情推测里面是什么物资,只盼望它能挡砲弹的碎片。来时路在我们脚下骚动,好像随时可以竖起来,把我们举高,使我们纷纷滑落回到原点。以后许多年,我每逢看见「上海撤退」四个字,我就回想这天夜晚的情景,这是撤退吗?这是逃亡!上将先逃,以后按官阶高低、职权大小、分成梯次脱逃,上帝遗弃了将军,将军遗弃了下级官兵【71】。

                  后来知道,这天夜里,苏州河以南地区完全失守,负责守河的五十一军连夜开会,商讨起义投共。说时快那时慢,就在守军「找关系」向中共输诚的时候,张华滨海面驶来一艘船,起初我以爲是幻觉,可是看衆人的反应,证明那是事实。船缓缓靠岸,甲板上已经坐满了军人,它分明刚刚离开上海,爲什么去而复返?这个伟大的谜、慈悲的谜、至今没人解得开。船离码头还有两三呎远,岸边的人就往船上冲,大家都是军人,个个跳过木马。守船的部队也有准备,舷边甲板上站了一排强壮的士兵,你冲上来,他把你推下去,接二连三有人掉进江里,我听见类似下饺子的声音。还是有很多人往上冲,到了这般时分,你就是铜墙铁 壁,也要来个鱼死网破【72】。

                  轮船赶紧后退,离码头更远一些,守船的军队开枪镇压,子弹从我们头上掠过。人群稍稍安静下来,据说岸上的高级军官和船上的高级军官展开协商。大概协商有了结果,由船舷到码头架上一条长长的木板,好像一座独木桥,我们可以从木板上走过去。可是又有变数,甲板上早已坐满了官兵,他们本来已经脱离战场,又要回来冒这莫名其妙的险,简直火冒三尺。更何况摸黑上舱的人可能踩着他们的腿,踢着他们的头。第二波推挤出现,先上船的人朝船外推后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73】。

                  我紧紧抓住父亲,我们裹在人流里,父亲跨上甲板,我的身体猛烈震荡,站立不稳,撒手下坠。我绝望中伸出一臂,幸而勾住了栏杆。我听见父亲低声唤我。可怜当初在新兵连咬牙切齿练过的单杠有了用处,我慢慢把身体举上来,这时候最怕有人再推我,这是我的最后关头。甲板上有只手拉了我一把,我转危爲安,那天晚上这一推一拉,我历尽生死祸福【74】。我们挤上甲板,只能在靠近码头的一边就地插针,以致舱身开始倾斜,守船官兵再度开枪驱退码头上的人群,轮船急忙开入江心,驶向大海。天亮以后,我发现父亲是甲板上仅见的老人。我们周围都是愤愤的脸色。我小声探问昨天晚上是谁拉了我一把,居然没人回应,咳,他大概要避免触犯衆怒吧,我想结一个生死之交念头落空。

                  许多年后,我看电影『红尘滚滚』,这部戏因三毛编剧而知名,因第一次把汉奸塑造成正面人物而引起讨论。这部戏里有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撤退的场面,一切如我亲身经历。但是我得指出,那天晚上,张华滨码头只有军人,没有平民。国军撤退,一向受难民拖累,到上海撤退的时候,上海的老百姓看清局势,没人再跟着一同颠沛流离。

                  船上的滋味真好,「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我并不知道船往那里开,只要开走就好。行走比停留好,道路比房屋好,海水比陆地好,漂浮比沉没好【75】。三年半我奔波了六千七百公里,累了!而今而后,但愿能找到一尺土地可以站着不动,我再也不打算向外迈出一步。

                  第二天,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中共史家以解放上海爲段落作了一个小结:解放军以农村起家,费时三年九个月夺得全国城市的百分之五十一【76】(一千零六十一座),然后解放军仅仅以半年时间,再占领城市九百五十三座,合计爲全国城市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八。这最后半年,解放军进展之速,可以想见。

                  国军失去上海,时在抗战胜利、汤恩伯由柳州飞上海接收之后三年零八个月,我经过上海转往渖阳之后两年零十一个月。还得指出,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租界召开,共产主义在中国萌生,二十八年后,共军占领了上海。

                  此地一爲别,正合了后来隐地的诗句:
                  拥抱我们的人    最后 都成爲    看不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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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
                  我读见了一位敢说真话、文采飞扬的王鼎均先生。谢谢。

                                                                 文刀
                                                             2010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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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方说国共内战有一段时间叫拉锯战,国军忽然来了、又走了。共军忽然走了、又来了,像走马灯。在拉锯的地区,一个村子有两个村长,一个村长应付国军,一个村长接待共军。一个小学有两套教材,国军来了用这一套,共军来了用那一套。一个乡公所办公室有两张照片,一张蒋先生,一张毛先生,国军来了挂这一张,共军来了挂那一张。有些乡镇拉锯拉得太快,拉得次数太频繁,乡长就做一个画框,正反两面两幅人像,一边毛先生,一边蒋先生,挂在办公室里,随时可以翻过来。这都是对照,都很精釆。 ”

                    太精彩了,历史在王鼎均先生的笔下充满黑色的幽默,有时间再慢满品读。
                    问好振昂先生,谢谢您推荐这么好的文章!

                                                                   南国杜鹃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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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衷心感谢振昂兄贴王鼎钧先生的名作。《关山夺路》无疑是中国文学非虚构类的巅峰之作,前无古人,后启来者。我坚信,文学史将把王鼎钧放到类似于鲁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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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穆振昂先生的转帖。很宝贵的文章。我收了,一定细读。

                        我很喜欢王鼎钧先生的文章,在网上也搜集了几篇。这篇《关山夺路》是一直想读到的。

                        一直喜欢读回忆录,也想着也许将来老了也可以写。看到这样的回忆录,懂得回忆录不是任人都能写的。鼎公高才,又生活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是天生的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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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昨天的云
                          怒目少年
                          关山夺路
                          文学江湖

                          [img]../images/fileType/jpg.gif[/img]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imga]../images/upload/2010/03/18/232152.jpg[/imga]
                          淡淡书香 清清陋室 静静庭院 浓浓原野 云云苍山 霭霭兰陵 茫茫大地 瀚瀚星河 漫漫人生 悠悠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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