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此人/我饱受痛苦/我在那里
                                     　　——惠特蔓《自我之歌》

　　许多年前，应该是一个黄昏，寂静的黄昏。庞德早已爬上了山头，巨大的，光秃秃的山头。夕阳早已落入远处的乱石丛中，如同谁的最后一次心跳。庞德看到，一只年迈的蚂蚁，安详地驮着一堆尘埃；一只年轻一些的蚂蚁，则梦着老年。山头上没有雨，也没有风。只有几只无家可归的蟋蟀，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着什么。只有在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断断续续地落下了早年的影子。这是为什么呢？庞德想问一问蚂蚁，或者蟋蟀，什么将要到来，当尘埃托运完，当声音都变旧，当所有的颜色都变冷，那如期而至的，将会是黑暗，不止一个人的黑暗吗？

　　庞德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没有人看见，连他自己也没有看见。我究竟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向何处？这个古老的话题，再次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他打了一个冷颤。然后不无沮丧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厌恶由之而来到世界的“自在”。这个“在”是卑微的，甚至是委琐的，就跟一个存在的窟窿似的。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中，庞德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人们所乐于设想的世界条理性的折光。他所看到的，只是混沌一片，永远是混沌一片。没有原因和目的的投影，更谈不上什么美好的与令人艳羡的东西了。凡是存在的，都是与意识格格不入的。自在只是偶然和失败的记录而已。
　　庞德看到，从自己有思想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驾驶着自己的“灰鹰号在疾驶”。他的心中始终隐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因为他不能明白，“在这块大地上/什么会使我受益”（《在我心中——公元751年》）。直到他今天独自爬上他一个人的山头，他才恍然大悟，他的存在是荒谬的。上帝没有把爱施舍给他，世界也根本不认识他。他只能在这个广大的苦闷世界的底层呻吟。而痛苦，则是时代判处与他的无期徒刑。
　　不止一次，在人类的村庄，他在那些不愿随波逐流的艺术家们身上，看到了一幅令人愤慨的图画。因为他们的与社会决裂，以至于“走投无路，流落在乡村”。那些努力超越于这个秽尘浊世的“美的爱好者”，命运所能给予他们的，就是不公正和压抑。“你们有健全理智的人/如果敢于反抗伪知识/如果具有真知灼见/就会遭受嫉恨，监禁和猜疑”（《余生》）。
　　在山下，当他浪迹于潮水退却后的沙滩，“我看见渔民们在阳光下野餐/我看见他们携带着邋遢的家族/我看见他们露着满嘴牙齿微笑/听见他们难听的笑声……/在海水中游的鱼/甚至没有衣服”（《致敬》）。他们无能为力于沉重的存在，无奈，他们只能安贫乐命，发出苦涩的笑。
　　庞德和庞德们又能左右一些什么，又能改变一些什么呢？由物质主义和工业主义所导致的心灵腐化，在庞德的时代，正凶恶地不容拒绝地侵袭着人们。大战中骇人听闻的法西斯暴行，大战后动荡不宁的社会现实，使得现代人彼此之间“变得被动，冷漠，变成了一团互相碰撞而又不能聚在一起的原子”，“传统的忠诚，相互的关系纽带，……都松弛了，甚至完全分解了”（戴维.里斯曼等《孤独的一群》）。庞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层浓黑的铅灰色，将自己的一生，和那么多人的一生，笼罩得严严实实。
　　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还是月光温馨的夜晚，庞德看到，世界只是“人们的灰色瘦长的影子”。他无法开怀大笑。因为“承担着生活的重负，困乏地摇动着”，甚至，“松树”也在为人类哭泣，“像枯瘦的旗杆”，“树林凄凉地挺立着”（《秋天》）。是呀，人世就是一座象征的森林，反映在自我的心灵之镜中，就是“一幅奇特的面容”。“阿，卑贱的伙伴；阿，圣洁的主人/阿，我的愁肠百结的傻瓜/如何回答/阿，你们成千上万人/奋斗，表演，消失/嘲弄，挑战，反对说谎/我？我？我？/和你？”（《对镜自怜》）。
　　或许跟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有关，或许无关，庞德对人生，对宇宙，始终持悲观看法。文以载道。庞德在自己的诗歌中，制造出了一个庞大的自我群：他们的希望，失望，乃至绝望，以及对生存的厌恶感。无数次心灵风暴的洗刷，不能不使他们对存在的理由产生了怀疑，他们一直想知道世界的底蕴，苦苦求索之后，仍然找不到超越的路，他们彻底地厌恶自己的所为，以及这个实在的世界了。
　　庞德请求人们，当他了却此生后，在他的墓志铭上，这样总结他的一生，“他早在成名之前，便已厌倦了名声”（《墓志铭》）。不惟“名声”，甚至那些人们趋之若骛的“美女们”，他也厌恶了，“我厌倦了有美丽外表的萎靡消沉/厌倦了智慧和凡俗事务/我厌倦了你的微笑和笑声/太阳与风再次获得他们的战利品和我的心”（《致伦敦的美女》）。这反映了整整一代灵魂失重者的心声。正如萨特《厌恶》中的洛根丁一样，他们对现实世界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作为莫名其妙的自在体，只是一种不可理喻，不可名状的混沌，是一种强加于人的令人厌恶的东西。历史是无规律的，生存是无意义的，“好象一株古树/这个世界的枝干和嫩芽已经腐烂脱落”（《委托》）。
　　在这种生活中，人生如梦，命运多舛，“我孤独而自由，可是这种自由有点像死亡”（萨特《厌恶》）。生活告诉我，和我们，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呵，世界，你是一场变幻无常的笑剧！”（《罗马》），庞德号召自己，也号召大家，“爱你的梦吧/嘲笑一切虚伪的爱情/你爱风吧/接受警告/只有梦才是真实的……”（《歌》）。在庞德看来，“人们生来就是一幅病弱之身/他们只能生活在雾瘴和阴暗之中/为了暗淡的时辰而颤抖。这时辰一到/他们就会遭受沉重打击或粗暴践踏”（《反抗——反对近代诗中的朦胧精神》）。
　　庞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说成是美国自传体文学的宗师。他只想用自己的文字，真实地反映自己，以及更多人的心灵霉变历程。他不屑于隐瞒自己的思想，即使是不可告人的。他打开了一直是禁忌的主题，并且以不象自白派那么激烈的方法，对个人历史进行更深的探索，他力求以个人经历隐射出整个时代的色相。

　　当然，庞德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希望，而且，为之奋斗过。他不止一次地宣誓，“我要登山/攀登/我出生的巨大的光秃的山岭”（《我出生的山》）。庞德深知，现存的人并不是最终的人，而只是局部的人，是他迄今所已达到的那样的人，他的充分的人性仍然存在于前面。所以，庞德把自己，把自己诗歌中的自我群，看作是“一张张绷紧了的弓”，或“他们自己的渴望之箭”，他们义无返顾地朝着自己的地平线运动着，从他们自造的黑暗中，朝在那里可以发现自己的破晓处摸索着。
　　庞德率领自己诗歌中的自我群勇敢地走向“前面”了，他们渴望在“前面”发现真实的自己，而且正朝着这个“前面”抛掷他本身。因为现在只是一个暂时的客体，它并没有穷极永恒。存在的是一个隐藏的上帝的概念。为了代替这一隐藏的上帝，人就必须抛出他自己的还仍然是隐藏着的容貌，如同藏在黑暗中的“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是深藏在/水底的火焰”，“她难寻踪影”，“我的爱人是欢乐的/亲切的”，但，“她难于相逢”（《咏叹调》）；“橄榄树把她遮的严严实实/她穿着长袍/树叶和阴影把她隐匿得严严实实”（《小夜曲》）。纷纭芜杂的物象把真理或一切美好的事物掩盖住了，她需要人们去寻觅，去付出昂贵的代价苦苦寻觅，“倦于沉落，然后永远上升……/因为道路只有一条”（《普罗米修斯》）。
　　当然，这些都是幻觉，也只能是幻觉。其实，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人类一直都梦想着过一种更加美好，更加光明的生活，这就是说，他们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构造了形形色色的乌托邦。只有在这样自造的幻觉世界中，人们才能获得暂时的慰藉。“我观望着，瞧见一个大海/上空罩着无数彩虹/两个情人会晤又离别/于是天空布满/映照着金黄光辉的面容”（《玻璃之海》）。在沉重的现实人生中，人所特有的自行选择的权利被他人支配所取代，只有在梦境般的自慰中，才有可能实现生活的多姿多彩。庞德自言自语到，“呵，象牙般的细嫩的手！呵，翱翔在/将来和过去之间的面容/过去你是一块象牙/将来你是一朵玫瑰”（《短诗》之一）。
　　但是，即使是制造自我的城堡，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人世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风。好在，庞德没有轻易言败，更没有轻易放弃。比如，对那位“手中捧着鲜花”，“从黑夜中走来”的弗朗契斯卡（1420-1492，意大利画家），他的追求是不惜任何代价的，“我宁愿寒冷的波涛流过我的心头/宁愿世界干枯得像一片黄叶/或者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刮走/我将再找到你/独自一人”（《弗朗契斯卡》）。
　　人生是一座艰难的山，要攀登上这座巨大的光秃秃的山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功的。难能可贵的是，庞德及其笔下的自我群没有退缩，“我要登山/攀登我出生的巨大的光秃的山岭/凛冽的寒风将刺痛我的唇/我将摆脱/低洼地带的/缭绕的湿润的雾/我要登山/攀登巨大的光秃的山岭/我将站立着投下影子/映衬着薄暮时分的蓝天”（《我出生的山》）。这并非戏言，痛苦和奋斗是庞德他们这一代人乃至其后好几代人的行为写照。即使临近死亡的时候，庞德也高举着斗争的大旗，“我来自旧世界。我反抗罗马天主教/我不怕黑暗/我是不怕被监视的人……/你可以杀死我，但我决不同意你/你可以忽视我，流放我/你可以否定我，攻击我/你可以使我暂时消隐/但我仍在你的周围/最重要的，我决不同意……”（《致美国》）。这大概便是海明威的那句格言，“一个人只能被毁灭，不能被战胜”的诗意诠释了。在某种程度上，庞德及其诗歌中的自我群，确实做到了他们意欲成为的那种人，“不是懦夫，不是浅尝辄止者，不是坐享其成的人/我们要使死去的时代复苏/给许多无名疾病以止痛剂”（《反抗——反对近代诗中的朦胧精神》）。

　　很显然，这些都是希望，是在苦难的重轭下的憧憬，去哪里找寻那芳香四溢的命运的玫瑰呢？“我没有在帐篷中/在破碎的黑暗中发现你/我没有在井边/在那些头顶水罐的妇女中发现你”（《舞姿》）。庞德在经历了自在的苦痛，自为的努力之后，又把我们引领向超自在这样一个生命的更高境界。如果说存在的边缘状态表示“我”没有苦难和斗争就不能活着，表示人不可避免地要承担罪过，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庞德所揭示出来的超自在的状态，更注重人与外界对象的超功利的无为关系亦即审美关系，强调内在的，精神的，实质的美。这与中国的老庄哲学追求的无为境界颇有些相似之处。尽管有那么一种弃绝尘世的味道，却并不否定生命，而无宁是饱经沧桑之后，人生所达到的恬淡自足之境。
　　在《致友好》一诗中，庞德希望自己“象无拘束的/乳燕/在风中飞翔/迎着白云/饮着朝露”，或者，做一颗“尚未压碎的星星”，“紧附着葡萄藤”。在这里，所有的锋芒都隐匿起来，而是以超越生命为其重要特征，在宁静淡泊中获得一种怡然自适的审美快感。“我是丛林中的一棵树，静静地挺立着/知道前所未见的事物的真谛/知道月桂女神和桂花环/还知道那时宴请神祉的老夫妇/他们在高原上种植玉树”（《树》）。我们看到，庞德俨然成了一位预言者，一位洞悉人世沧桑而又能游于方外的大宗师。
　　这也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是一个寂寞如花的世界。表面上看来，庞德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死一般寂静的世界，“再没有人为我们低声叹息/再没有黄昏的风打扰我们/……/我不再燃烧/再没有羽翼/在我们头上飕飕拍动/……/……再没有希望鞭策我”（《悲歌》），可骨子里却孕育着更深沉的对生存的眷恋，惟恐失去才更加在意，“冰冷得像铃兰的/苍白湿润的花瓣/在黎明中她躺在我身旁”（《阿尔巴》）。庞德并没有舍弃“她”，他依旧拥有着这冰凉的慰藉。青春世界的喧哗与骚动与他永远告别了，他成了一位“从赫拉克勒走来/穿过柱廊的人”（《比萨诗章》）。他所给予我们的，是一种启示录似的记录，将我们置身于阒寂的古典冥世中，“你看到过那在钢的灰烬中的玫瑰吗/（或天鹅绒吗）/于是催促是如此轻柔/黑色的铁花瓣是如此整齐/我们这些度过了忘川的人”（《比萨诗章》）。
　　是的，他们曾经是一群搁浅在岁月的沙滩上的，干喘气的鱼，但他们并没有让自己蜕变成发散腥臭的脏皮囊，他仍在命令自己，“到自己的森林中去/观赏他们的萌芽”（《喊声》），或者，“穿过阴暗的林地/我行进着/在平静的水面/我日夜追寻着微风”。。庞德和庞德们一如初衷，追捕着现今世界的罪恶，并且从历史的废墟中拯救任何美好的东西。庞德宣誓，他的历史使命，就是使他的读者认识美好的生活，然后建立一个使得人人都能生活的社会。他希望自己的诗能够成为拯救这个时代的良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许如愿了，尽管我们必须同时接受他可厌的伤口。

　　许多年又过去了。又是一个寂静的黄昏。没有人知道，庞德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庞德还会不会回来。庞德出生的那座巨大的，光秃秃的山岭，早已荡然无存。只是蚂蚁还在，依旧背负它们生存的厚重的尘埃；只是蟋蟀还在，它们依旧在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世界唱着挽歌。所有的人都站在自己的阴影里。透过薄薄的夜色，一只蜻蜓冷冷地打量着我们。坐在越来越凉的石头上，我们好象被烧烤似的。我们许多人都看到，蜻蜓以它们远比残翅更硬，闪烁的目光在烤炙着我们。他们永远是在外边，而我们在夜色里，愈陷愈深的夜色里。蜻蜓透过夜色看着我们，在这个夜晚。然后振翅飞走。
　　那只长得那么像庞德的蜻蜓呀，
　　披上你的光辉，原谅我们，拯救我们，
　　请你把我们的苦难都带走，
　　请你把我们都带走，好吗？！


　　附录：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意象派运动主要发起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迁居巴黎。二次大战期间他公开支持法西斯主义，战争结束后，他被美军逮捕，押回本土等候受审。后因医生证明他精神失常，再加上海明威和弗罗斯特等名人的奔走说项，他只被关入一家精神病院。1958年，庞德结束了12年的精神病院监禁，重返意大利居住，直至去世。主要作品有《面具》（1909）、《反击》（1912）、《献祭》（1916）和《诗章》（1917-1959）等等。

暮冬美文！

写得不错！了解庞德者会欣赏的。美国还能把文学和政治分开，要是在俄国，用赫鲁晓夫的话说，非把庞德这个卖国贼熬成肥皂不可。

了解庞德的人，你会走近他，走近发现了你要了解庞德。

鲜活了庞德的形象,而且让他在我们心中诗意地活过来.这缘于你极富有想象力的文字!

每篇文章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你为自然为人类怦怦心跳的声音,感受到你风格独特的语言魅力!

学习了!

[QUOTE][b]下面引用由[u]Zengning[/u]发表的内容：[/b]

暮冬美文！[/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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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曾宁好!

暮冬，老是等待你的美文

[QUOTE][b]下面引用由[u]廖康[/u]发表的内容：[/b]

写得不错！了解庞德者会欣赏的。美国还能把文学和政治分开，要是在俄国，用赫鲁晓夫的话说，非把庞德这个卖国贼熬成肥皂不可。[/QUOTE]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是个好地方.

[QUOTE][b]下面引用由[u]大雪[/u]发表的内容：[/b]

了解庞德的人，你会走近他，走近发现了你要了解庞德。[/QUOTE]

恩,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QUOTE][b]下面引用由[u]Zengning[/u]发表的内容：[/b]

暮冬，老是等待你的美文[/QUOTE]

最近电脑崩溃了,着急的直上火!

[QUOTE][b]下面引用由[u]柳絮[/u]发表的内容：[/b]

鲜活了庞德的形象,而且让他在我们心中诗意地活过来.这缘于你极富有想象力的文字!

每篇文章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你为自然为人类怦怦心跳的声音,感受到你风格独特的语言魅力!

学习了![/QUOTE]

谢谢柳絮阅读和理解,遥握!

真 要命，修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