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4)
自然喽，黄九斤和曾学兵的心灵秘密，都是人蛇处境和蛇头仔权力的终极範围，也是曾学兵个人收藏的秘密。而他的所谓权力的终极範围，要她以充分的心理迎合之，就是过去的井岗山贡山童党龟蛋跟她的童年往事一样多灾多难，她敢向曾学兵倾诉吗？童年往事啊，连吴桂圆老师也莫知，哪来童党龟蛋。少小别离爷姥和养父母南下拜访爷姥在福建少林寺的师公，然後学铁布衫然後又南下梅岭白沙湾打工，然後遇上钱百山等等等等，都是爷姥的革命残馀带来的，或者是爷姥和养父母莫说的身世。过去都成了过去，身世秘密都是她无庸分解的，又何必考究传奇的童党龟蛋，或他母亲…
她随著小蛇头曾学兵由舱房爬出来，在黑暗的机舱爬，他著她爬，爬到这个有小圆窗的小平台，似乎也是惟一的幽会秘密。自然喽，她不会猜透曾学兵现在心里默默告诉她：我让妳享受偷偷摸摸的放封特权，妳懂吗？爬过来的铁板小平台也是收藏的秘密，我引领妳放封，就是绝大秘密。她握著龟蛋的手爬过去，就是欲望亲近他的保护和保护米家珍，意味深长了。而龟蛋曾学兵呢，或者也是重温童党龟蛋被羞辱的童年，突然之间给偶然相遇的黄九斤显赫了当年称王称霸的虚荣心，个人的蛇头权威和权利的极限，则是违背江湖规矩的秘密，然後欲以保护黄九斤借题发挥取代自己的权力极限，就像目睹其他船上小蛇头秘密带走美女人蛇放封的权力範围。曾学兵推理自己和黄九斤的处境之间转化的私情意义，则是他梦寐以求的，船上其他头目未知道的内幕私秘，似乎也强调了他未作体会的荣耀感。
     今夜很好的月色，连圆窗外的海波也安静许多。曾学兵爬到狭长的铁板尾端，又慢慢爬上小铁梯。黄九斤看他转动圆窗的开关把手。圆窗把手塗抹月色，厚玻璃被转成空罅，一阵海风颳来，无法形容的透心凉。她迎著风看他背影爬下来。
「黄九斤，凉吗？」他盘坐下来就问道。
她未说甚麽，祇重重点头。两人沉默良久。
「曾学兵，你为甚麽一定做小蛇头，很好的条件不偷渡？」她又问他。
「黄九斤，妳真的愿意听？」
她还是重重点头，并且给他揑住手指，感觉了他手指也温热，彷彿告诉他甚麽都心甘情愿。
「不！妳一定先告诉我，我说甚麽都愿意听，不论故事好坏。妳敢发誓？」
曾学兵很犹豫的样子。
「为甚麽？」她拿开他的手指说。
「我要妳发誓。」
「为甚麽？！」她开始奇怪起来。
「妳不要像那个何秋香，怕听了就跑。」
「究竟你想告诉我甚麽呢？何秋香怎样呀！？」她想江景生和何秋香。
「我怎知道她和她小爱人怎样？不说好吗？」
「江景生怎样呢？米家珍怎麽呀？！」
「妳甭急呀，小亲亲黄九斤。」
「不！告诉我女儿米家珍怎样？」
「假如我告诉妳，妳就不爱听我说故事喽。」
     「告诉我为甚麽？！」
     「我告诉何秋香，到了圣马丁岛，我要送她上飞机去牙买加。」
     「快说牙买加跟何秋香和米家珍！」
     「米家珍被洛克西船长带走喽…」
     「哦！…为甚麽？」
     「哦！黄九斤，妳问我幹啥？还爱听吗？」
     「说吧，我愿意听。」
     「黄九斤，枉妳白做女人。」
     …为甚麽？…黄九斤楞住，把瑟缩身子起来。
「人家谎说我私生子和臭婆娘怎样怎样我不恨！扯进我心灵悬念的叫盛小花的妹妹，还有那个抛弃我爸抛弃盛小花的女人，我心里就恨。黄九斤，妳没有那样的出身，不同我。」曾学兵突然没头没脑说。
     「你说甚麽？…甚麽盛小花？…」他的话反而让黄九斤胡塗了，她的心像一下子被抽离，想起别离井岗山，想起爷姥和养父母，都是个人秘密，连钱百山和吴桂圆大妹子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连童党兄弟们暗暗取笑我，说我不是这个臭婆娘「母亲」生的我信。我本来就恨这个臭婆娘，打知道她不是亲娘就跟她井水不犯河水。我心里怀念惦记的是死时不见屍的父亲。人家说父亲在文攻武卫那年代就死不见屍，说他死有馀辜，罪有应得。真的是这样吗？我不信。…尤其，当我听到父亲还没死，知道养母说谎，我就痛心疾首！我没有幼年，谁知道我幼年，还有自幼把我和叫盛小花抛弃的女人究竟是甚麽女人？…」曾学兵说得激动万分的样子。
     「曾学兵，你冷静冷静慢慢说啊…」黄九斤突然心忐忑。
     「原来人家说，父亲在井岗山做野人，直到老毛驾崩都没敢出来。如果不是贡山石场一声炮嚮轰轰烈烈，谁也不会再说曾仕来，说铁道打劫集团全国通缉要犯是我生父。而生母为甚麽抛弃我和异姓妹妹盛小花？甚麽时候抛弃我和她，生母怎会毫无人性？她究竟是生父甚麽人？爱人还是情妇呢？等等，臭婆娘不说，我不会知道。这都是我命运的谜团，就像妳白沙湾的古娥真吧。黄九斤，妳明白吗？」曾学兵说得情绪激扬。
     「童党龟蛋啊，你究竟是谁啊！」黄九斤激动也胡塗。
     「黄九斤，妳当然祇记得我做龟蛋的混蛋样子，怎知道我没爹没娘的日子怎样过！我打小饱一顿饿叁日的惨样子。我恨死这个养母！她不给我吃饭不要紧，她不能同那个大混蛋无法无天，还开口闭口咒我死贼种。…那回…就是当我听到有人见到铁路集团要犯来到井岗山。我生父死而复生出现贡山石场，对我来说太刺激了
。不久有人传说见到鬼在石头打石炮。真是神差鬼使，我跑回家要告诉臭婆娘这个消息，叫他的情夫从我家滚出去。然而却给我撞见臭婆娘同大混蛋正做龟蛇会。他千不该万不该给我几大巴掌。臭婆娘还痛痛快快唱：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滚蛋…为甚麽？…臭婆娘竟昏蛋到这田地…我从没有像那时那刻那样理解我未经历过的幼年和甚麽文革天地宽，理解我父亲和眼前睡人的臭婆娘与生父怎样睡到井岗山。尽管人家说我是父亲的私生子，尽管人家说我还有个妹妹，根据地的红军後代都有光荣传统，咒无良的生母杂种女人是对的…可是，我难忍臭婆娘明目张胆跟关押父亲的治保暗渡陈仓啊！我！我算甚麽童党龟蛋，我无能为力。…我消失贡山有因缘，出走的不是命运，杀人也是，做人蛇小领班也是。…」曾学兵说得激愤。
     「你弑母亲！…」黄九斤惊心动魂！
     「我没有杀她。怎的妳和何秋香一样想法？」
     「虽然她不是你生母，弑母受天谴啊！」黄九斤撤出他的掌握。
     「不是我杀她，是她的奸夫不知不让她撞到我宝刀。」
     黄九斤和曾学兵都沉默了。黄九斤迎面感觉船窗空隙吹来阵阵风。
     「黄九斤，我要妳听我说，不然我这辈子无法让人知道我没杀那个臭婆娘。黄九斤，我十岁还不到就离开贡山，连书皮都未摸过就开始流浪，跟人打架称霸王。黄九斤，但我记得妳，是因为妳是老红军的养女。我南下梅岭住过，钱百山先生知道我，我知道妳是我被派去和孙卫红联络之时知道妳。妳不知道，我就藏在钱百山的机关密室偷窥妳跟钱百山会话。」曾学兵好像宣布秘密的口气。
     「哦！是吗？…」
     「反正我知道妳原来就是贡山小学的黄九斤。莫说这些，妳我心知就好，明白吗？我说，我十岁不远千里流浪到厦门，遇见一个拾荒老人，我的人生才开始转机。改革开放翻天地覆，厦门人发得昏天黑地，听人家说比深圳人还精神。拾荒老人成了我的启蒙师。师傅开启我知识，教我功夫，识人情世故。他跟人组织了帮会，被公推做首长。我像爷儿俩成立了个公司，专门跟废物收购站打交道。後来，为了垃圾山出现一件碎屍案惊动全城，义父和我被公安约见，从此公安注意我们的行状，并指正做了公安线人，定期向公安报告。岂知那年腊月天，义父再没有回过我俩在高速公路大桥底的家。为义父失踪我到处查探，结果跟一个流氓动了刀子，并且给他们抓到总部毒打。—你师傅爱管閒事，该死！有本事撂倒我。新总部头头狠狠说。—如果你敢向公安报案，你十条狗命不够赔！告诉你童党龟蛋龟孙子，报公安就杀掉你。头头撂下狠话说：你知道公安处长是谁吗？他是我爷爷，你查查你妈个屄！我还听不情那个太子党口里「屄」啥意思？但太子党我还是从师傅口里听过，是文革时代流行的「保护伞」，太子党头头说的爷爷就是这意思，就是当权派。我错在不敢向公安举报师傅被杀不报公安，错在一念之差手刃了帮会新教头。空手夺白刃，义父没白教我一场。…可是我却把这个太子党错手杀了啊！後来，公安反过来没有保护太子党，我成了全城通揖要犯，从此走上杀手不归路。…少年往事过去了。」
     黄九斤听下来，忘记追问他说的何秋香的下文怎样？想来何秋香人身安全。她没有逃避曾学兵亲近，连他想说未说完的故事也一样，认定铁板小平台没有可逃之处。然而甚麽心念呢？她突然记起那回…那回走进海事处办公室，守候督办处长面试打手模签證出海。领导她填表格的公安问起米家珍，就是那时候，她见到米家珍哭喊著跑出来，投到她怀里。而处长在喃喃自语：怎麽不早说是钱百山的人…而黯淡夜光映照的曾学兵，说过米家珍被船长留住了，又是一个天大秘密了。她多想知道米家珍，心里悬念著天涯未知处的圣马丁岛。曾学兵不说的米家珍和自己无法预知汪洋大船。脚底下不是自己和古九龄驾驭的〔雷公号〕，不能自我把握的轮船。命运是人家赋予的。但愿曾学兵就是守护神，守护我直达圣马丁岛。最重要一点，曾学兵没有当初出现时的恶形恶状。
(—我弑母…)她想起他适才喃喃自语，觉得他可恨也楚楚可怜。
曾学兵在她自知和预觉之间，突然拦腰抱了她。
「黄九斤，我想亲妳一口。」他说，说著就把海脸伸上来。
     她欲推开胡学兵的身体，感觉他的气息如喘。她想著自己和弑母的曾学兵之间，是个可怕的黑洞，被人蛇命运圈套，是牺牲与音讯杳然的丈夫怎样下回分解的意义。也是意识他刚才说的弑母的表白，转化成饥饿的狼狈动作。也是这时候她领悟他先礼後发的心灵投射，她感觉黑暗中投射的瞳孔闪烁，预觉了瞳孔隐藏的意义。於是她默默伸手挡开他的嘴角，随之出其不意贴著他耳根说：龟蛋曾学兵，你学过铁布衫吗？我是井岗山下山的落魄铁布衫党。你要拜我姑奶奶…她觉得须对他点到即止，是试验船上蛇头的武功根底，也不想在黑暗的机舱船梯下跟保护自己到圣马丁岛的守护神过招。波浪在耳底翻腾，船朝彼岸进发，才是最严峻的考验。
     後来，放封发生的秘密变成心理反射了。黄九斤从曾学兵身上，也取得他的少年经历弑母後遗症的心理表白，想起公安局长误认吴桂花是吴桂圆，打心里嘲笑龟蛋多情，不想进一步恶化。曾学兵的童年往事过去了，祇有现在。她想是幸运之神眷顾，没有曾学兵，她无法知道米家珍和江颢人阿公的孙子人蛇们怎样？她想著自己和曾学兵弑母之间，是个可怕的黑洞，被人蛇命运圈套，牺牲与音讯杳然的丈夫是最佳的下回分解。她也想，到了美国後该怎样向吴桂圆报导这回偷渡经历呢？…自然喽，曾学兵那回被拒绝爱後，他仍然做黄九斤的守护神，则是曾学兵後知後觉後的行为。他无法忘记黄九斤咬耳的密语，令他童党的心理反应：铁希衫内家太极门的狠发招数，师傅说过，但没有教过。从此，他不想在心灵意念的铁布衫黄九斤话里「姑奶奶」的口气里，招来无法意会的铁布衫。後来，那次黄九斤透风後细声说：龟蛋，保护好米家珍，领我们一齐跳船圣马丁岛到美国，将来姑奶奶找到你姐夫，我给囡米家珍做月娘嫁你做媳妇。你要在姑奶奶跨下逞强，太嫩啊！龟蛋心灵刹那掠过一阵惊奇：黄九斤，算妳做我姑奶奶，我服了妳。妳和何秋香不同…米家珍呢？怎麽我没想过洛克西那个美国佬怎样安置米家珍呢？ …
一九九九年七月四日北卡森林镇笔记故事
二零零五年一月七日初稿於查尔斯敦散仔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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