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禹几经打听，不久就知道了底细：她是邻班与他名字音同字不同的同年级学妹：程雨。    
   
   
　　程雨回来了，抱着一套病号服。“怎么还站在这儿？进去吧。”程禹为她推开门，跟她进了病房。程雨很快和他的妈妈交谈起来。程禹一边给母亲收拾床头柜，一边听着。原来她这次回中国是特地回来做手术的，在医院挂床好几天，各项检查昨天都完成了，今天一住进来就可以动手术，幸亏哥哥也是医生，医务界比较熟悉。她安慰程禹妈妈：“您别担心，比起您的手术来，算不上什么的。回中国来治，是觉得在海外医治，身边没人，不太方便，回来家里，生病也生得安心啊。”
   
　　程禹心里一阵酸楚：自己和自己等待了十几年的人，30多岁了，还只身单影，一样的各自苦守渺茫。五年了，她还握持一份孤独，是旧伤太重，是难觅知己，还是又添新伤？
   
   
　　学生年代，程禹是个再内向不过的书呆子，无时无刻不捧著书，从来不说话，万般无奈，也只是点头或摇头，要么干脆愣神，男生女生没有人注意过他。他也乐得清静，喜怒哀乐都写成诗，写成散文，写成词。没人可以相信：从看到程雨的那天，他就奢侈地买了质量上好的16开大硬皮本，扉页上用毛笔小楷题着：碧柳姗然。之后连续5大本，页页写满程雨的名字。
   
　　隔壁班的程雨却活泼开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富含着旋律音韵，她班里有几个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男生整天围着程雨。不过，程禹一早就听说，她高三时就有了男朋友，是个高干子弟，玩玩闹闹，没考上大学，在家闲着，学开车，学卡拉OK，学所有时髦的东西，她对男朋友倒很专一，4年的大学生活，没哪个男生能够和她亲近一厘米。
   
   
   
　　程雨今天早晨8时30分动手术，她要提前来再次冲凉，所以赶在家人之前自己先来了。程雨进了洗漱间。护士已经整理过的床和床头柜她又重新整理了，床头柜上还铺上一块很素净的浅蓝色格子的台布。一缕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程禹心里忽远忽近地飘摇。
   
   
　　程禹的记忆里，每次全年级上大课时，她总会从背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防雨绸的小包，里面是一块蓝色小毛巾，她把自己桌椅的上下左右，边边角角都细细擦拭干净，再把左邻右舍的擦好，才会坐下。总有油嘴滑舌的男生争她两旁的位子。程雨开心地笑着不加理会，她似乎没有特别在意过谁，更不屑程禹这个“闷筒子”。
   
   
   
　　梳洗一新的程雨，套上肥大异常的病号服。她站在宽大的窗前，略侧着身，缓缓梳着头发。长长的黑发，随着她的木梳，柔曼地摇曳在一窗的阳光里，一丝丝，一缕缕的垂滑。就是这一袭长发一直以来在程禹夜里的，抑或是白天的梦里飘扬，飘扬成他心底里一帷宁静而温暖的旗帜。
   
　　程禹坐在母亲的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程雨。程雨看见，淡淡地笑：“这么多年，你还是金玉良言的程禹，一点都没变。”程禹回应式笑笑，继续看她。很奇怪，这么多年，程禹只有在看她时，才会这么旁若无人毫不掩饰，尽情尽意毫不收敛。她也习惯了，她从程禹的眼神和动作中就能提纲挈领，她对程禹讲话的方式是：说说停停，停下来看看程禹的眼睛，再自顾说下去。而她说的话，程禹都一圈一圈刻录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回放。
   
   
　　她知道有程禹存在的那天，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大学图书馆里，窗外飞着绒绒细雨。
   
　　程禹比程雨早到几分钟，找了个离她常坐的位子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看她，直到闭馆。她读书很专注，边读边记笔记，那天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起头张望一下。她目光游弋时，碰到程禹一双毫不遮掩的眼睛，四目相对，他们同时投影在对方黑黝黝的瞳仁里。程禹的心脏以冲刺的速度撞击着胸口，但他不愿离开她的视线，也无法离开，他要望进那双眼眸深处，越深越好！程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几分钟的视线重合，旋即收拾起眼里那愕然的不知所措，隔着层层读书的人影，她还以程禹安静地浅笑，那是她第一次对程禹笑，程禹欣喜若狂，铭记终生。
   
　　程禹只记得她笑时的眼神让他很心神不宁，他想不起当时有没有回应程雨，他陷在这笑容里，祈求留住那几秒的时间。那以后，她常常会在很多人后面的角落里，发现程禹专心致志等候她的眼睛。不多日，她就主动和程禹打招呼，久了，她一见到程禹，就不断地喊“程禹！”然后咯咯地笑。程禹迷恋她笑的声音，看她笑的样子，爱她，还可以有这么快乐的滋味。
   
　　程禹对程雨的爱独自快乐了4年，和她常常并肩而行一起读书的4年，程禹的爱情仿佛自己开场自己独舞自己谢幕－－她只当程禹如自己的哥哥一般，只是比起她哥哥来，程禹过于安静内向。她家里因供哥哥读大学，没有经济能力供她上大学，她为拥有骄人成绩却和大学绝缘而泪眼婆娑的时候，峰回路转，姑母的媒介特长为她钓到乘龙快婿：一位全家农村出生的局长相中她，为独子做伴，姑母带着懵懵懂懂的她走进四星级酒店的贵宾餐厅，局长夫妇满面春风，他们的独子袁杰也喜上眉梢。她18岁，对这一家人感激不尽：局长夫人拉着她的手，一口应承－－咱家以后也有位大学生啦！袁杰纯属眉目清秀，奶油小生的型款，只是身板似乎有点不禁风吹，待她还不错，大手笔花钱，带她一整天一整天到游乐场去玩。她很喜欢看袁杰大笑，笑得像个孩子；袁杰也常常大哭，哭得也像个孩子，他的情绪波动很大。
   
　　袁杰在母亲和祖母的争吵恶斗中长大，直到父亲权势了得，把他和母亲迁到城市。可不久又陷于父母因父亲和年轻女属下的过密私交而引发的家庭风暴中，直到有程雨做女朋友，家里还是一关门就疾风暴雨。他比程雨大4岁，却时时把头扎在程雨的怀里痛哭流涕，他家供程雨读大学的4年，每个周末程雨回家，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他，陪他笑陪他哭。袁杰赶得正是时候，他走过程雨情窦初开的所有章节。程雨把所有关于爱情关于幸福关于未来的向往，全部编织在袁杰身上，她眼里，袁杰是所有白马王子故事里最华丽的一个。程雨看不得他哭的样子，给他擦一把眼泪，再为自己抹一把。他哭的时候，程雨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带给他快乐。程雨答应：一毕业就结婚。袁杰期盼着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的日子。
   
　　对于她水到渠成的姻缘，程禹感到唐突不可思议，听她情真意切描述另一个男人，程禹无言以对－－爱没有错，爱也没有过，如果有伤有痛，是错过了爱的时间、爱的地点、爱的人物的结果，缘分纤厘之差，即可演绎出令人扣腕一生的悲欢离合，情起情落，在人心底最柔软的世界里呼啸而过。
   
   
   
　　8时10分，程雨妈妈赶来，她刚和妈妈简单介绍了程禹几句，一位白衣素面的护士进来，口气不容置疑：“7床，下楼手术。”程雨转头望望护士，点点头：“哦，来了。”她妈妈着急起来：“怎么你哥哥还没到？我什么都不懂啊！”
   
　　她整理一下衣服，往外走：“也许塞车吧，不要紧，没事的。你坐在外面等我就行。”程禹看见她眼里漾过的一痕不安。
   
　　“小禹，你跟着去吧，也好有个照应。”程禹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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