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悉尼见到了蕙,正是他乡遇故知。
我们是在一个家属大院长大的,也就是如今说的“发小”。蕙的母亲芳姨和我母亲曾在一个工厂上过班。我写过《芳姨的故事》,就是她了。当年惠不大跟我们女孩子玩的。她喜欢跟男孩子追跑打闹,包括上树,打弹子之类的游戏。给大人们怜爱地“疯丫头”、“假小子”地叫着。她是个平常的邻家女孩,但又特别,因为她综合着一些相反的东西,就连外表也是这样。她面孔长得十分秀美,白净红润的皮肤,笑盈盈地,显出完美的下颌弧线。杏眼带笑,高鼻梁,向上挑起的嘴角上,有一个漂亮的酒窝。她的身材却缺少曲线,宽肩阔背地有点像男孩子。一双手也大,像男孩子。她喜欢打扮,衣服料子质地好,但款式却很保守,也不穿鲜艳颜色。她美,但不会耀眼夺目让人着迷。她淘气、不亲昵,却没有男孩子的粗野恶狠,她亲近起来无拘无束、时时大笑开心,但没有多愁善感的温情。她自信大方,她快乐无虑,让我着迷、羡慕:一个女孩子,这样爽气,一定没有心事,一定很快乐的。
她大我一岁,中学毕业去插队了,仅一年,知青的政策取消,她调回城工作。这时我家已经搬走了。听说她分在一个餐馆工作,认识了当时一起工作的现在的丈夫。对方家里是高干,给她调了单位。
再见到蕙,是十几年后了。我出国澳洲后第一次回国探亲。家属院的老邻居们有一次聚会。她来了,丈夫开车,还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三十来岁的人,二十来岁的模样。她文静地微笑着,入时的衣服,比以前更漂亮了。她说她结婚后,因为觉得上班远,就不去了。算是长期休病假。看她过得满足幸福的样子,问她平时做什么。她说什么也不做,就在家呆着。问她成天在家闷不闷,回答说不闷,看看电视,打理家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年的假小子,变成了温柔恬静的小妇人。看来嫁给官家子弟,优裕的生活,把她变成真正的女人了。这一改变,在蕙的身上添了更多的魅力。这是一种平易又高贵,简单又复杂,清浅又深厚的东西,富足的感觉和扑素无华、从容淡定的风度融合在一起的东西。那次她的丈夫几乎没有留给我什么印象。儿子整个时间几乎都在睡觉。
没等散会,蕙就告别了。十四、五年后,当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的时候,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蕙告诉我说,他们一家来新西兰、澳洲度假,她丈夫偶然想到了我定居悉尼的事。她让国内的哥哥打听到了我的电话。
一见面,蕙跑过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有点不像她。笑容还是一样地甜,可没有了清秀。脸色也失去了过去的红白粉润。剪得短短的头发,一件男式T恤,不施脂粉。她胖了一些,本来单瘦的身子显得厚实了不少。这也是当然的。蕙已经是五十出头了。她的丈夫,黑,微胖、剃着秃头,让我想起了少林寺的长老,一个黑瘦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是她儿子,今年二十六岁了。
我们的谈话,就像在密林深草里走路,不断地拨开日月时光中长出的枝叶草丛,找到我们熟知的小径。似乎回到少女时代,又恍如隔世,给人一种半喜半伤的感觉。蕙一再说,我们几个女孩子应该聚一聚。男孩子们年年都在原来的地方聚会。我告诉蕙我所知道的众人的情况。蕙却口气轻松地告诉我她得了癌症。我感到很突兀。她的丈夫一旁说,蕙02年得的病,做了手术。医生说也许会活上五年。06年复发,又做了手术。她已经活过了五年,是心态好的缘故。所以现在他带她到处走走。这是他们第二次来澳洲了。蕙说,结婚后,几乎跟所有人失去了联系,生病之后,怀念过去,想找回朋友。对母亲这些年照顾关心得少,尤其感到愧疚。我想,女人越成熟,就会越加体恤母亲。得了丈夫的疼爱的女人,把疼爱给了孩子,自然应当留多一份给守寡的母亲。我问蕙她的儿子的情况。蕙说儿子从中学时候就被送到美国读书,现在大学毕业已经在加州工作了三年。我问他结婚没有。蕙让我直接问他。操着一口流利美语的年轻人爽快地说,他04年结婚了,现在正在离婚过程中。他刚辞了银行的工作,打算一个人背行囊去再游非洲。他父亲说,这是他第一次陪他们旅行,仅是因为他没有来过澳洲。
后来的几天,蕙一行人去了澳洲最南面的塔斯马尼亚岛。临回国的那天,我和蕙又见了一面。我开车带她来到一个购物中心,随便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坐在沙发椅上聊天。几个小时不觉就过去了。谈家人,谈故人,还有周围的生活。当年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孩子,各有不同的爱情婚姻和命运。我们一起,为不幸的女友感叹,为我爱过的男孩的不幸唏嘘。原来不爱拖泥带水的蕙和多愁善感的我,竟变得很相近。间中,蕙还捡起些很女性化的话题。丈夫爱吃哈根达斯雪糕,儿子的生日会上孩子们羡慕她的厨艺,美国市场上的名牌鞋减价,周末和丈夫开车去郊游等等。无可否认,她过着国内新贵的生活,我却不能把她跟那些开着高级车,抱着哈巴狗的阔太太们连系在一起。更不用提网上故事中开宝马车的女人,撞到别人的车,口角时一个嘴巴扇过去,指责对方开的是破车。一个女人,可以嫁给不同的阶层,成为附属之人,然其品质,出于天性良知,跟嫁人无关,跟穷富无关。当初她认识现在的丈夫,她脾气温和的母亲是反对的,背着她找到她的单位,朋友,甚至中学老师,尽力阻止这桩事发生。而后来母亲庆幸了她的选择,又担心这个有本事有钱的女婿会变心了。嫂子羡慕蕙的好命,嫌哥哥没钱,没本事。蕙跟嫂子说,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丈夫跟别人的丈夫比,不要把自己的生活跟别人比。因为永远有人比你好。比的结果就会苦恼。我说,要比,倒应该让嫂子想想自己身边的男人是个美男子呢。蕙说,是呀,有得就有失,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蕙说,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尽管生病的事不美满,但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为她的幸福高兴。她有公寓,汽车,郊外的房子,每年多次出国旅游。过着人们说的暴发户的生活,但暴发户不是她,她还是那个朴素可人的蕙,她虽然变了,却没有变得满身铜臭语言恶俗,而是更加重情,带着一种世俗幸福和美好心情的光彩。如果没有丰裕的物质,相信她仍会幸福美好。一棵山中的兰花,在山中静静地开花,被人发现,捧回家去,养在精美的盆里,仍是一样地开花,发出清新的香气。
临别时,我嘱咐她注意身体,见到小时候的朋友们代我问好。她答应着,眼圈红了。墨镜后面我的眼睛,也湿了。
2009-1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