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开

    驾车经过一街道，夹道的矮小树木，吐出不起眼的绛红色芽梢。几天以后，爆出一树缤纷的花瓣，风起时，花瓣静静飘落，树下铺上愈来愈厚的红色。是桃花呢！我提醒自己。然而没有感兴。感兴已经用罄。我早已以桃花表过迎春的心迹，桃花人面的悲怀。吃饭可重复，但文不可抄袭，于是戚戚然。桃之夭夭依然，然而绽放在我的感情天地之外。街道不曾失去桃花，我却彻底失去了。我不复停下车子，到树下去观赏，凭吊。
    好在，放达的古人救了我――他在嘲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是啊，花的存在，和我哪有关连？此刻，我从书房望向后院，隔一街道的对门邻居，那院子里的两棵桃树，放浪地把花开过木栅栏。斜雨捶打着，枝干一下一下地弯下。鸟儿在树顶盘旋，从这一丛蹦向另一丛，唯一的忙碌者。邈无人迹，电话铃也不响。难怪，是午间，人都离家上班去了。
    花是自在的，自为的。前些年移植的柠檬树，早已枯死，它从来没抱怨我多事，枝头听任鸟们栖息。和桃花的缘分就这般完结。桃花懒得理会，它照样开落。雨仍旧在忙着，雨里的鸟和刚刚露出蕊的花朵在厮缠。盈耳的是屋顶的雨声。还有鸟叫，天晓得是淋浴般的快意还是受冻的哀鸣。

                     “闲”的三境界

    王国维的为学三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腰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由此想及：如今消闲是仅次于发财的时髦了，有没有层次的讲究呢？相对于时间表排得满登登的上班族而言，闲的第一义是“无事”，但天下尽多席不暇暖的“无事忙”，所以，进入彻底干净的闲，并不容易。
    于是，我把第一境界定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是绝对的无事、无目的，得采集菊花呢。为何而采，为谁而采，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书房里空着的陶罐，也许是为了晒一些花瓣，好泡清心明目的茶。好在看南山的心态是清冲之至的。“悠然”者，对篱下的丛菊掉以轻心之谓，彭泽令手在忙，心思却在岚气环绕的南山。第二境界曰：“闲多反觉白云忙”，菊不采了，南山不看了，连闲得不知所云的云，在天空散淡地飘，他也觉多此一举。他自己只陶醉的无所事事、无所牵挂中，浑然忘机。至于人间的营营苟苟，和白云相去何止道里计，提也不必提。第三境界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闲久了便腻，面壁十年，是高僧才有的本事。爱闲爱到“王八眼对绿豆”的地步，才能持久。有一朋友，退休后迷上电脑麻将，只身在键盘上化身四牌友，厮杀得难解难分，赢上个“双辣”或者“一条龙”，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老婆以为他发了神经，慌忙赶来查看。这可算尽得闲之三昧了。


                     有发而感

    职业写作者，绝大多数是从“有感而发”起步的，心中累积了太多情感，人生赋予太多的刺激，情动于中而不能已于言，于是埋头疾写。这一阶段，可称为“自然写作”，处女作、成名作多出于这个时期。火山喷发般的感情，遒劲而青涩的元气，叙事中处处折射出个人的身世。如果幸运，在这阶段取得声名，从此步入文坛。
    然后，开始“有发而感”。发指发表，为了发表才感，未必出发点尽在每千字若干元的稿费上，但报上的专栏，每天准时张开或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口”，要你以铅字喂饱。这文字生涯比起“为赋新诗强说愁”，多了时间的压力，你不感也得感，除非极少数的天才，一般专栏作家难免被“硬发”迫出来的毛病：矫情，稀释，没话找话，小题大做。
    但作家大抵规避不了这个阶段，“自然写作”可喻为作爱，纯然出于性冲动，唯快感是问；后者是生儿育女，需要责任感，坚忍的意志，辛勤的劳作。酣畅淋漓让位于挤牙膏一般的“爬格子”，使命感和截稿期限驱赶着，职业文人只好频频地感，感了就发表出去。这种职业首先淘汰只仰赖倏忽来去的灵感的嫩手，再淘汰定力不足者。剩下的少数，艰难撑持着，渐渐地，也许“感”出个人风格，造成气候；也许只感出老油条的蔫和拖沓。好在读者看惯了，还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