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




退休者之歌

1

终于有资格
申请加入
飘来飘去的白云
飞来飞去的蜜蜂
追来追去的松鼠
唱来唱去的小鸟
点头微笑想开心事的小花
以及眯着眼在那里
晒太阳打盹的老松树
他们那个既不收年费
又不争权益的
『永不退休者俱乐部』
成为会员

2

一脚踩了空
才惊喜发现
脚下辘辘转动的
轮子
已伸展成一片
宽坦的实地

3

放了学的小孩
欢叫著奔向
各自的
生命探险
　　
　　
　　这是首颇能打动人的诗。一个天天辗转高楼大厦之间的人，很少有闲暇去看“白云”、“蜜蜂”、“松鼠”、“小鸟”、“老松树”。石头砖块钢筋混凝土非法将人与自然割裂。我想起家乡周围一带，由于国家公路网建设需要，田野都被工程队占领。窗对面的工地上响着混凝土搅拌机的夜晚。我对“蜜蜂”、“小鸟”、“白云”之类的渐渐忘却。似乎我们人类也不再需要这些空中舞动的生灵。而我对这些扰人的机器极端厌恶，——也是我后来出走城市的一个原因（事实上我宁愿呆在家里！）。[终于]，这个词用得极贴切。我与非马先生的感觉一样，都急于摆脱不喜欢的事物。终于——可以——吐口气了！
　　非马先生是获得一劳永逸的“资格”，——“退休”，于是他“申请加入”。[一脚踩了空]，[放了学的小孩]，蕴藏无限的急迫感。可以看出这一路上老先生的“慌张”，因“惊喜”而“无措”。这些情感很容易带领读者回到童年时期的经验。比如，当我们急于做好某件事情而不断犯错。尽管如此，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而在成人世界里，这些“过时的经验”往往充满了沮丧的历程。自行车上的非马先生，俨然已是个老者了。我们看见一个兢兢业业孜孜不倦的非马先生。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衣服，——工作服。他不间断地往返在家与工作地点的途中。而这，就是咱们人类被驯服了的生活。无疑，我们将来也会因此在岗位上老去。
　　工作会牺牲掉很多人初时的理想（我们都得面对工作的平庸与乏味无趣）。我想正是诗歌使非马先生远离了卡夫卡分裂变形了的世界。
　　这，想到了以前上课的时候，教学楼的天井里栽种的自成世界的树木。春天和夏天，常有小鸟在树叶里跳。一声声传到阴郁的课堂上。婉转清丽。歌声把学校烦闷的一天点亮。俯在课桌上，听。多么迷人的时刻。后来我看到一篇关于诗人桑塔亚纳文章，说的是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正在哈佛大学授课时，一只知更鸟飞落在教室的窗槛上。他注视了一下这鸟，回头对学生说，“我与春天有约（I have a date with spring）。”于是宣布下课，辞去教职，悄然退隐。其实伟大的老师和伟大的学生都厌倦学校生活！讨厌一切僵化的制度形式。可惜到如今我都没有摆脱某种制度对身心的桎梏。真是可悲。我觉得孤独并不可怕。应该让人有孤独的空间。可怕的是人类假借某种制度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对人发动的迫害。那，真是心灵的灾难。
　　“不幸”、“痛苦”、“烦恼”，都如烟云。“日子难捱”、“沉闷乏味”，一回首，有时反倒会真切地怀念。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也许我们逃脱不了生活的枯燥模式。只是有些人幸运，有些人把路走得曲折罢了。例如你在学校里求学时，遇到了大诗人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在授课，这难道不是人生的幸运么？学校生活和工作生活有某种相似之处。非马先生的[放学的小孩]，不经意的一笔，带着恐惧的回闪。
　　“终于有资格申请”，应该是“退休者俱乐部”，可非马先生偏偏把车头一转。他转向了『永不退休者俱乐部』，因为正是『永不退休者俱乐部』才需要费力申请。他以“事实上的退休”（从争年费争权益的工作中退休），实现了“心灵的永不退休”（似乎是永不休止自我完善的道路，——他从诗人有意识的时候就开始“探险”了）。这首退休之歌，饱含了多少人间故事。“白云”、“蜜蜂”、“松鼠”、“小鸟”，如果一个人迷乱到连这些东西都忘记了的时候，都享受不到的时候，该是多么悲哀。其实，人最终需要和拥有的就是这么简单。
　　最后附带一笔，个人认为：跟洛夫的繁复花俏相比，非马先生的诗歌显得温文尔雅。读来自然亲切。我保证这决不是恭维。
　　
　　
　　非马先生的《退休者之歌》链接地址：
　　http://maplereview.org/viewtopic.php?t=16767&f=8


原载:北美枫http://maplereview.org/viewtopic.php?t=28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