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阳谈红楼之十一:秦可卿
一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由这回章目引出的秦可卿和贾珍的关系、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关系、乃至秦可卿和贾蔷的关系,大家谈得很多。秦可卿和贾珍有染,大家都有定论,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关系,有认为清白的,有认为暧昧的。无论清白与否,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关系,不一般。
笔者在这里谈秦可卿这段公案,并不是要撩读者耳目,也不是想理清贾宝玉和贾家女人们的关系,而是想理解秦可卿在整个大观园的兴衰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秦可卿美丽、可人,从她的卧室的布置可以看出,她极擅风情,这样的女人,风情万种,恐怕就是我们所谓的天生尤物。风情万种的秦可卿,心地又善良,贾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像贾珍那样的人物,可以不顾人伦和秦可卿暗通款曲,是可以想象的。秦可卿实际上也让贾宝玉神魂颠倒,以致梦游了太虚幻境,在梦中和秦可卿销魂了一番。
要理解秦可卿这个人物,恐怕要跳出这个世界、进入太虚幻境去想一想。太虚幻境的入口有对联,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们且作作解字的游戏。“假”,“贾”矣,也是太虚幻境的“假”,而太虚幻境,自然是“无为有处“,所以“假作真时真亦假”就顺理成章地变成“贾作真时真亦假”,而“无为有处无还无”就是说,描写在太虚幻境中的事,纵然是真的发生过,也被当成没有发生。因此,太虚幻境这段故事,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风情万种的“天生尤物”秦可卿,以其美丽与可人,煽动了贾宝玉的春心,带贾宝玉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男女春事。这个结论,与书中那一节文字中“看猫儿狗儿打架“这几个暗含春色的字眼相呼应。在红学界,这几个字多被解为暗喻秦克清和 贾珍的事,其实这几个字应该暗喻秦可卿和贾宝玉这段事。
上面这个结论和太虚幻境的描述也相合。秦可卿判词“慢言不肖皆荣出,造畔开端首在宁”,这里的不肖,自然是指贾宝玉的种种行为,这整句话是说,不要老说贾府的种种不肖的事都是荣国府的贾宝玉干的,实际上这些不肖行为的源头在宁国府。长期以来,红楼梦的普通读者们和红学界,都以为这里所写的“不肖“,应该指贾府子弟的种种劣形劣迹,其实不是,这里的不肖,是特指的,是贾宝玉的不肖行为。贾莲、薛蟠、贾珍、贾蓉等辈,成天斗鸡走狗,玩弄女色,这些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的贵胄公子之间,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连薛蟠打死了人,在贾府上下眼里,也没有激起多大波澜,是件小事。在贾政等人的眼里,真正算得上不肖的,是贾宝玉的叛逆行径,是贾宝玉对道统的蔑视。贾宝玉在书中刚出场的时候,就被描写成“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慢言不肖皆荣出,特指贾宝玉的事,而造畔开端首在宁,就是说贾宝玉不肖的行径,源自宁府。换一句话说,是秦可卿的风月成就了后来的贾宝玉。
秦可卿成就了贾宝玉,是个很重要的结论。贾宝玉的前世是块大荒山上的顽石,降世为人,享尽人世的锦绣繁华,但在梦游太虚幻境之前,贾宝玉还只是个顽梗的少年而已,未经人事,还没有真正成人,因此,才会有宁荣二公的灵出面,恳请警幻仙子用声色和风月情事点拨贾宝玉,而警幻仙子遂用歌舞、用酒、用美女判词点拨贾宝玉。警幻见贾宝玉历经歌舞、仙茗、美酒等等都不得要领,最后只好自己出面,教授宝玉男女交接情事,最后还让自己的妹子,也就是秦可卿,和贾宝玉共赴巫山。
写到这里,笔者想起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在洛水与子建相、向曹子建传授男女“交接之大纲”等种种。《洛神赋》这些文字,与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得遇警幻和秦可卿,何其相似! 而《洛神赋》的文字,曹雪芹岂能不熟悉?由此可见,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有洛神的风貌。有洛神风貌的秦可卿这样一个至美、至柔,风情万种的女性,不正是贾宝玉领略凡世风流繁华的最贴切的起点么?只有经历秦可卿这样的女性,贾宝玉才能真正领受人世的风流。所以说,秦可卿是贾宝玉的领路人。从这个角度看,秦可卿之于贾宝玉、大观园,其重要性与薛宝钗相当。可以这么说,林黛玉是贾宝玉世外的配偶,薛宝钗是贾宝玉在人间、为世界(贾府)所认可的配偶,而秦可卿则是贾宝玉自己生命深处所渴求的、得之而复不能得的、人世间的配偶。秦可卿让贾宝玉深入男女情欲的妙境。可以这么说,在太虚幻境的秦可卿身上,贾宝玉体验到男女情欲赤裸裸的、却最纯真的情境、并深深地迷溺其间。这个结论和秦可卿的结局是遥相呼应(笔者下面会谈到这一点),也和红楼梦的整体的空幻的结局遥相呼应(请见拙作:《李兆阳谈诗之二十:空》— 由沉迷历幻灭而见空幻)。
二
长期以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个章节,让多少红学家们生出多少故事来。笔者读专业和业余的红学家们论及秦可卿,一派香艳,竭尽煽情的能事,把贾家能和秦可卿套上的所有香艳情事翻了好几遍,把荣宁两府的衰败,似乎都归结到她的身上。这些论述,貌似认真,其实浅薄,也很老套、迂腐,无非就是红颜祸水的红学版而已。以如此简单、浅薄的方式解读《红楼梦》,曹雪芹如果九泉下有知,岂能不感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显然,这些专业的、业余的红学家们,不能理解曹雪芹的深意。
贾宝玉闻听秦可卿离世,急哀攻心,吐血而病。可见秦可卿在贾宝玉心目中的位置。以这样一个人物,曹雪芹为什么要用“淫丧“两个字来形容秦可卿辞世,老实说,笔者曾迷惑许多年,直到最近才理解。曹雪芹用“淫“”丧“两个字来形容秦可卿,可见曹雪芹以秦可卿之死为不齿,这个心态,可以从天香楼这个很有秦楼妓馆味道的名称得到印证;而且,“淫丧”这样的字,见证曹雪芹对秦可卿有很深的恨意。为什么曹雪芹会对秦可卿这样一个美丽、可人、对贾宝玉的生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年轻女子产生这么大的恨意呢?
这要从贾宝玉说起。
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称贾宝玉是“天下第一意淫”者。什么叫“意淫”?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显然不是我们所说的意淫,贾宝玉的意淫,是指他理解女性的心意、尊重女性、把女子当成与自己平等的造物、与女性能在这个基础上灵与肉的相交相合,种种。警幻仙子所谓“万红一哭“、”万艳同悲“,并非指警幻借此声讨古时候的女子被封建制度摧残、没有自由这样一类大道理,而是指天下的女性们为自己作为一个人不得尊重、不得理解、不得遇贾宝玉这样的意淫者而悲、而哭。
在曹雪芹心目中,或者在贾宝玉的心目中,男女情欲,是纯真而美丽的。有洛神风貌、风情万种的秦可卿领着贾宝玉走入这个迷人、美丽的男女情欲世界,却恰恰是秦可卿这个女人,和贾珍之辈私通,轻贱了这种情欲,玷污了贾宝玉/曹雪芹心目中很纯洁、美丽的情感。由爱生恨,自然不过了。这是曹雪芹对秦可卿用“淫”“丧”两个字的真正理由。在曹雪芹心目中,秦可卿之可恨,应该和红学家们有定论的秦可卿带坏了贾家门风这一结论 毫无关系 -- 贾家的门风早已被贾敬、贾赫、珍、莲、蓉等辈败坏了,秦可卿之可恨,在于她轻贱了男女情欲 –尤其在警幻仙子在太虚幻境将情欲通过贾宝玉的“意淫”而神圣化以后,而背叛了男女之间纯真、美丽的情欲,也就是“意淫”。这个结论,其实和秦可卿的“秦”字其实也相合,“秦”者,秦楼妓馆的“秦”。曹雪芹因此对秦可卿这个美丽、可人的女人由爱生恨,进而发恶声。
秦可卿是贾宝玉情欲世界的领路人,并以自己对情欲的轻贱而背叛了情欲。
李兆阳 2011年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