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學生下鄉的日子
                           蕭  振

    我對“老房東查鋪”一歌情有獨鐘﹐緣于那段批林批孔的日子﹐我帶學生在廣東連平搞運動和教學。
    那地方是丘陵地帶﹐高低起伏的土坡﹐上下轉圜的羊腸小道。當地廣播站經常播“老房東查鋪”一歌﹐“月兒圓﹑﹑﹑﹑”我並不是因為特別愛她的旋律﹐愛她的歌詞﹐只因為她伴隨了那段時光﹐久而久之﹐這歌聲和我的生活融合在一起﹐成了條件反射﹐什麼時候一聽到這歌聲﹐就會聯想起這段日子﹐什麼時候一想起這段日子﹐就會聯想起這歌聲。生活裡沒有歌﹐和生活裡沒有鹽一樣。
    悠揚歌聲中﹐和村民開會﹐擺漫畫展覽﹐下田勞動﹐巡迴醫療。 當年以階級鬥爭為綱﹐為此不擇手段的日子已然如煙。公理卻還在人心。這裡只說些百姓的小事。不過事情雖小﹐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記得。

                       蕃薯絲飯和蠶荳粥

    當地較窮﹐早午餐吃的是番薯絲飯﹐“三條番薯絲扛一粒米”﹐當地人調侃自己說的﹐如同有的地方調侃自己吃的稀粥是“一吹一條浪” 。這就是窮快活﹐人的這種精神如果昇華到骨氣﹐那是不可小看的。飯的泡制方法是把米和番薯絲干一起煮﹐水開了﹐掏出湯煮豬食用﹐把煮過的米和番薯絲置蒸桶蒸﹐如此一來﹐米和番薯絲充份膨脹﹐體積增大﹐但沒有黏性﹐嚼在嘴裡松松散散﹐味如嚼臘﹐好在撐肚子。蠶荳粥是每天的晚飯。新鮮的蠶荳煮的粥盛在碗裡﹐都是大粒大粒的蠶荳﹐粥粒很少了。如此吃了一個月﹐筆者當年也血氣方剛﹐卻也水土不服﹐整天覺淂嘴巴裡口水泛泛﹐太寒涼了。男生不管是老師﹑學生都抽煙﹐似乎好過些。買菸不如買些好吃的﹖買吃的當時叫搞特殊化﹐貧下中農一輩子都這樣過﹐你過幾個月不行﹖什麼立場﹐什麼感情﹗上了綱﹐上了線﹐批死你。鑽個空子﹐買煙抽就沒立場感情問題。現在說吸煙危害健康﹐當年卻是吸煙為健康﹐吸煙代食﹐煙是黑米。其實吸煙還是危害健康的。當時是用煙的熱平和了身體的涼。老房東查鋪的時候肯定也叼個煙袋呢。
            
                             巡迴醫療
    我有段時間帶著幾個學生去巡迴醫療﹐村民都很歡迎﹐沏茶倒水﹐有的還請吃飯。有個老人摔傷了一只手﹐手指腫得像五個大蘿蔔﹐我們給他治療後第二天就全部消腫。他很高興﹐燒了一鍋不加番薯絲的白花花的米飯﹐再蒸上一大塊臘肉請我們吃。一件小事﹐在樸實的人心裡就是大事。這頓飯恐怕要吃掉他家裡好幾頓的糧食﹐還有他過年捨不得吃的臘肉。我們只不過做了件責無旁貸的事。我們內心強烈不安﹑內疚﹑羞愧。這頓飯如果按現在的生活指數換算﹐不亞于吃頓山珍海味﹐更別提人家是勒緊肚子省下來給你吃。我們百般推脫﹐但盛情難卻﹐終於還是吃了這頓飯。我幾十年吃了很多請吃的飯﹐這頓飯的感覺很深刻。我至今還依稀記得老人那黝黑的﹑滿佈皺紋的臉﹐他在世話﹐應該壹佰多歲了﹐好人一路平安。
   “老房東查房﹑﹑﹑﹑”的悠揚歌聲中﹐我們又看了一個女病人。她住房黑洞洞的﹐打開門才有一束光﹐裡面一股霉味﹑臭味﹐幾塊磚頭砌的爐子在床邊不遠﹐沒有生火。她在床上捲曲著身子像煮熟的蝦﹐不﹐比煮熟的蝦更捲曲。頸曲﹑腰背曲﹑腳曲﹑手肘曲﹑手腕曲﹑手指曲。瘦削的臉泛著青白﹐目光呆滯﹐看到我們進來嘴角牽動了一下﹐慘不忍睹。這是典型的類風濕性關節炎。我們有心無力﹐只有好言相慰。很多時候﹐人在自然界是軟弱卑微的。人定勝天此話﹐只有精神可言。老老實實遵循自然規律﹐保護地球才是真的。牛頓堂堂一個大科學家﹐不是臨末還說神推動一切嗎﹖是他的真知卓見﹖還是謬誤﹖難說。耳畔歌聲依舊﹐我們卻心情沉重﹐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
    有天大雨﹐我和幾個同學巡迴醫療走過一片栗子林下﹐我突然覺得右腳掌刺痛﹐抬起一看﹐是一個黑呼呼﹑佈滿刺﹑乒乓球大的栗子殼扎在腳上﹐我找塊樹葉包住﹐一咬牙拔掉﹐一瘸一拐地走了個多小時回到住地。夜幕裡﹐煤油燈下﹐一個同學自告奮勇給我挑了十幾根刺﹐我痛得滿頭大汗﹐她也緊張得滿頭大汗。能醫不自醫。

                               登古塔

    三個月後﹐我們轉到河源縣城的醫院。醫院就在東江邊﹐晚飯後我們常到江邊散步。
一次﹐我和七﹑八個同學走到一個斷壁殘垣的古塔﹐週圍一片荒蕪。有的說是鎮河神塔﹐有說是望夫塔﹑﹑﹑﹑管它什麼塔﹐我一時童心大發提議登塔望遠。喝彩聲中大家踏著野草碎磚﹐深一腳淺一腳進到古塔﹐再沿著破爛的石階﹐時而手腳並用﹐時而互相攙扶﹐跌跌撞撞﹐上氣不接下氣爬到塔頂。極目四望﹐心曠神怡。突然﹐幾個人一起尖叫﹐“哎呀﹗”一個女同學只顧看風景沒看路﹐滑下去了。幸好她最後雙手抓住邊上的磚塊沒掉下去。我搶上一步抓住她的手﹐後面的人抱住我的腰﹐像拔蘿蔔一樣總算把她拉了上來。驚魂未定﹐大家突然哈哈大笑﹐笑什麼﹖沒人說﹐光顧笑﹐我也笑。如今回想起來﹐大概是笑風景美﹐笑有驚無險﹐笑冒險精神。青春年華是笑的年華﹐耄耄之年遇同樣的事笑不出的。嘻笑聲中﹐我心血來潮﹐覺得此時不可無詩﹐遂提議集體創造﹐再寫在紙上﹐藏在塔頂的磚縫裡﹐日後誰有機會重遊古塔﹐不妨找出來看看。話一出口﹐一片附和﹑雀躍之聲。你一言我一語便編開了。
   “古塔雖美不好爬。” 我隨口一句。
   “團結一心往上沖。”誰來了一句﹐帶點時代精神﹐大家也嘻哈默認。
   “不到塔頂非好漢。” 又一句。
   “不行﹗是不到長城非好漢。”誰急忙糾正。後來的“凡是派”也不定比這同學早。其實﹐天下文章一大抄﹐都互相借用。結果大家認為此句有氣魄﹐可用。
   “屁滾尿流都不怕。”我最後頑皮地結尾﹐意指幾乎摔下人﹐嚇得屁滾尿流。
    此句一出﹐原本嘻哈吵鬧的變成哄然大笑﹐前俯後仰的﹑揉肚子的﹑擦眼淚的﹑指指點點說不出話的﹑﹑﹑﹑熱鬧非凡。笑聲中﹐有誰在重複朗誦﹕
    古塔雖美不好爬﹐
    團結一心往上沖。
    不到塔頂非好漢﹐
    屁滾尿流都不怕。
    一陣陣的大笑聲像潮涌一樣﹐笑的是“屁滾尿流”,既是點睛之句﹐又十分俗不可耐﹐但在哪個思想禁錮的歲月﹐小小的一個破禁的亮點都會引起人們從內心發出的歡笑。後來回城﹐一次去照相﹐他們都穿著很當年的衣服﹐要照的時候﹐女同學都在長褲外套上裙子﹐再把褲腳捲起來﹐就好像只穿裙子來照相﹐照完了馬上脫下裙子﹐放下褲管﹐依然故裝。在當年的一片灰藍色﹑草綠色的單色單款衣服裡﹐不可謂不大膽﹐不可謂不挑戰。其實﹐愛美之心是人的天性﹐強逼不了的。 詩作大家最後一致通過﹐幸好有同學帶了紙筆﹐我寫下了﹐他們把紙折好找了處避雨的磚縫藏了起來。又過了幾十年﹐後來有沒有人去看就不得而知。也不知道古塔還存否﹖詩作還存否﹖
    瘋完了﹐笑完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到了地面﹐一個個都成了泥猴。我拗樹枝拍打衣服上的土﹐他們也有樣學樣﹐還美其名鞭策鞭策。

                          女友夜訪

    有天晚飯後﹐我和幾個同學去看地震的科教片﹐回到宿舍聽說有一個女生找我﹐知道我不在就走了﹐沒留下姓名和住址。我一聽就知道是我女友。她曾說過或許準假回家﹐如果車停河源休息過夜﹐她會來看我。我二話不說就跑到傳達室問所有旅店﹑招待所的地方﹐再一個個打電話查找﹐都說查無此人。我腦海裡飛快掠過一個個畫面﹐一種種可能……溫馨的﹐喪氣的……我決定親自一間間去找。辛虧哪年月這種地方不多﹐如果是現在﹐肯定找不到。我碰了很多釘子﹐看了很多臉色﹐終於在一個旅店的登記台查到說是有此人。我如釋重負﹐喜出望外。開門的卻不是她﹐她已經睡了。我在門外候她穿衣﹐再一起走到街上﹐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很有點愧疚。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大概有二﹑三十分鐘就回去了。小地方入夜人少不敢久留﹐況且她舟車勞累﹐需休息。我也責任在身﹐不宜久留﹐因此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談不上浪漫卻也浪漫﹐這浪漫就沒有 “老房東查鋪” 做音樂背景了。後來下鄉結束回到家裡﹐知道她送了十斤八斤豬肉給我媽媽﹐還有一大筐木炭。當年都是稀罕物。

                           採中草藥

    哪時潮流時興用中草藥﹐尤其是草藥﹐所以上山採藥是下鄉必備之課。縣城離新豐江水庫不遠﹐大約走二﹑三小時路﹐一早出發還能趕在天黑前回來。我們走到水庫邊﹐再渡船到山裡。真是山清水秀﹐江山如畫﹐心裡不禁叫好﹐眼裡不忘留意腳下的草藥﹐嘴巴還得一一介紹﹐從植物特征到藥用價值。畢竟都不是神農﹐也有自己也不認識的﹐反正誰認識誰當老師﹐互教互學﹐不恥下問﹐那時候也沒有師道尊嚴。走累了﹐開開玩笑﹐提問的人就會被回答的人戲弄﹐ “這是什麼草﹖”
    “狗問草。”  
    “狗答草” 。問的也沒吃虧。
    就這樣一路翻山越嶺﹐一路教學互長﹐教的不厭其煩﹐學的學而不厭。此起彼伏的歡笑聲灑滿山嶺溪澗﹐時而驚飛不知名的野禽﹐時而嚇跑了什麼走獸﹐然後又是一片驚呼聲。青春的聲音﹐青春的腳步﹐永遠讓人難以忘懷。暮色抹下以前﹐我們班師回朝﹐扛著背著大包小包的草藥滿載而歸。
    以上都是凡人小事。“老房東查鋪”改為“大老闆巡視”就說不定沒有哪聽眾了﹐對嗎﹖



 

萧振先生《带学生下乡的日子》一组故事，真如一束幽美的小花，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把我们带到了过去的那个日子里。
青春的日子，青春的声音，青春的脚步，让人难以忘怀，让人顿生感慨。文章回忆了几件当年的经历。番薯丝饭蚕豆粥的清苦寒凉，显出白米饭腊肉大餐金贵和令人难忘；巡回医疗时，解人病痛，但于绝症，回天无力；师生古塔险遇，大家事后由嬉笑作诗；女友夜访不遇，“我”连夜回访；山间采草药，大家互相教学，言笑晏晏于山野之中。
这些经历似乎是生活小事，但它们却是如一部奏鸣曲的几个回旋变奏，组成了那个时代的一部青春乐章。

《老房东查铺》这首歌记得很熟。头两句是：“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山顶。”

很高興“小花” 的比喻。

謝謝翎翅鼓勵﹗

一篇《带学生下乡的日子》。带我回到跟老师下乡的日子。

那是学农的日子，与同学们跟老师到学校的小农场学习了两星期。
这农场是墓地开拓的，殡仪馆就在附近，每天闻着火化尸体的‘香’味，听着哀乐的演奏。。。。。
这段日子却过得很开心，到现在还常常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