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山” 刘荒田
步入老境以来,常常抱怨梦作得很不如意。美梦想也别想,频繁的是这样的梦:上班或赶车迟到也好,被劫匪追也好,到最后都由“醒”来解救。也就是说,醒来的世界比梦境好。昨晚终于捞到一个好梦:人行道上,我右手牵着孙子,左手牵着外孙女,笑嘻嘻地走路。夕阳在背后,三人面对着的影子,是“山”的异体字——三个人各为一竖,手牵成山体的连绵,底下的一横,便是脚下的土地。这土地,被我这自命为“一世祖”的移民视为“异国”,然而铁定属于孙辈的母国。我怀抱着“山”的象形字(管它是篆体还是隶书),久久不愿醒来。
牵着孙儿女的手走路,于许多人来说稀松平常,我却很晚才实现。比我的父亲,迟了14年。在自己的家或儿女的家,我不止一次被感动得老泪纵横,仅仅为了客厅里有蹦蹦跳跳的孩子,有他们的吆喝,歌唱,哭闹。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三代人,无论话题,眼神还是行动,无不以孩子为圆心。孙儿和孙女都是两岁多,牙牙学语,会搅蛋,会发脾气,会撒娇,会讨好人,会帮倒忙,会甜甜地叫“爷爷”和“公公”。早晨,我拉她去院子溜滑梯,她指着滑板上的露水,指挥我“抹抹”。车行在高速公路,他会通报对面行驶的交通工具,从救火车,救伤车、邮政车到拖卡的“大车车”。无论是教你笑的,哭笑不得的还是生气的,都是美不胜收的“萌”。我怀着伤感,想起去世的父亲。38年前,在中国贫困的乡村,黄昏,父亲在村南摇响单车铃,两岁的儿子飞奔到村口迎接。一屋子的笑语,是家族极难得的喜庆。
“夜深儿女灯前”,也许最教疲劳的归人欣慰。至于爷孙隔代亲,比之父母与子女,少了义务,多了欣赏;少了物质的纠缠,多了灵性的交流。而况,身为奶奶和外祖母的老妻,要给孙儿女当保姆,洗澡,洗衣服,喂奶,我却因为“不懂”和“粗心”,被派为“甩手掌柜”。于是,成了超脱的观察者、欣赏者,偶尔,被临时派上差事,带孩子去邻近的游乐场,和孩子一起看IPAD上的米奇老鼠卡通片,孩子撒泼时我扮演躲在墙角的唐老鸭。身为人父,至为热切的期盼是早日完成养育的义务;升一级以后,却怕孙儿女长大。
平常不过的场景,有如怀抱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迅速膨胀的快乐逼入心田。它过分强大,教我惊慌失措。我必须肯定这不是梦,进而,要说服自己,这不稀罕,不昂贵,可以随时获得。和“天伦之乐”相比,世间其他快乐,要么不那么稳实,要么不那么持久。每个星期五晚间,我和老妻心照不宣,在家里忙碌,她清理玩具室,我给带锐利直角的家具戴上保护胶,把咖啡桌的手提电脑拆走,把滑鼠藏起来。为了迎接一个星期一次的快乐盛宴。次日早上9时,门外,小天使的笑脸。“上幼儿园不再找妈妈了。”女儿一进门就报告喜讯。宝贝自己上楼。我跟着后面,问她:“同学都叫什么名字?”她一步登一级台阶,一边说出一连串名字。
人生待我何厚!我牵着孙儿女的小手,唱一支儿歌。地上,是我们所投影的“山”。为了这个“山”的意象,我抗拒世上一切反常、非常、意外、特殊,哪怕是中六合彩或者白宫来电。我只要平淡的正常生活。连带地,排斥以表现异常、极端为宗旨的文学。只愿后代都这般平静地,合理地,正常地长大,同时,我们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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