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前期,陈蜕循着侠人的反封建道路重新阐释了《红楼梦》的意义,他将《红楼梦》誉为“东方民约论”:
《石头记》一书,虽为小说,然其涵义,乃具有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大理想家之学说,而合于大同之旨。谓为东方《民约论》,犹未知卢梭能愧色否也。其意多借宝玉行为谈论而见,而喻以补天石,谓非此则世不治也;胎中带来,谓非此则人性不灵也。……见于行为者,事顽父嚣母而不怨,得祖母偏怜而不骄,更视谗弟而不忮,趋王侯而不谄,友贫贱而能爱,处群郁之中而不淫,临悍婢騃童而不怒,脱屣富贵而不恋。纵观始终,可以为共和国民,可以为共和国务员,可以为共和议员,可以为共和大总统矣。
刘再复:“爱博而心劳”(鲁迅语)的贾宝玉就是这种第三宗教的先知:
贾宝玉满身佛性,不仅是性情中人,而且是性灵中人。他的性灵,不是小性灵,而是大性灵。性灵小则表现为聪慧灵气,大则表现为与天地相融,与万物同心的浩然之气、齐物之气、大慈悲之气。《红楼梦》的性情、性灵都呈现为一种精神气象,领悟《红楼梦》就要领悟出这种看不见的但可以意会到的大气象。贾宝玉身上就有这种气象,所以我把他视为准释迦、准基督。
贾宝玉的身上集合了佛家慈悲精神所能体现的一切优良品质,贾府里唯有他能发现女儿国的诗性生命,能真正尊重女性的生命本真价值,并与她们同悲欢共歌哭,他还无差别地爱一切人:
他有一颗与林黛玉的心灵相通相知的大诗心,……这颗诗心爱一切人,包容一切人,宽恕一切人。他不仅爱那些诗化的少女生命,也包容那些非诗、反诗的生命,尊重他们的生活权利,包括薛蟠、贾环,他也不把他们视为异类。……贾宝玉心里没有敌人,没有仇人,也没有坏人,他不仅没有敌我界线,没有等级界线,没有门第界线,没有尊卑界线,没有贫富界线,甚至也没有雅俗界线。这是一颗真正齐物的平常之心,一颗天然确认人格平等的大爱之心,一颗拒绝仇恨、拒绝猜忌、拒绝世故的神性之心。……贾宝玉的大诗心,正是这样一种大包容、大悲悯、大关怀的基督之心,也是一种无分别(把人刻意分类的权力操作)、无内外、无功利的菩萨之心。
《红楼梦》的情感宗教世界中存在众多诗性的生命,那是真正属于中国的诗性生命,他们的归宿却都属于彼岸世界,曹雪芹从这些生命的毁灭中体悟到了至深的悲剧精神,那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属于宇宙的生命悲剧:
《红楼梦》的哲学意味正是,人类的诗意生命应当生活在泥浊世界的彼岸,不要落入巧取豪夺的深渊之中。人生只是到人间走一遭的瞬间,最高的诗意应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如林黛玉、晴雯、鸳鸯、尤三姐等,返回宇宙深处的故乡时,不带地球上的浊泥与尘埃,依然是一片身心的明净与明丽,依然是赤子的生命本真状态。《红楼梦》之所以是最深刻、最动人的悲剧,正是因为它是这样一曲悲绝千古的诗意生命的挽歌。 一一摘自柯岚下凡的《红楼梦》与不下凡的启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