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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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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1-09-11 14: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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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 我的臼齿,我的父亲
                                  我的臼齿,我的父亲
                                      文/刘荒田
                               转自 2011年09月11日,星期日 文协
       
                              《侨报》副刊,2007年12月28日
                        《华星报》,2009年6月18日(2009年第12期)
                                    《环球华报》转载

        父亲节的午间,我坐在犹太街牙医诊所的躺椅上。午前,儿女邀请我到茶楼去,我匆忙地往肚子塞进排骨、包子和炸豆腐,先离席,到这里来。在席间,我没敢扫儿女的兴,把一句话憋着:今天,是我失去父亲以后的第一个父亲节。

        我是杨牙医的多年客户,才获得不必预约而看诊的特权。3天前我已在这儿躺过了,为了左边的臼齿发炎。英俊的杨牙医是土生的中国人,干活细致、不厌其烦,素来得我的好感。

        上一回他要我张口,用金属棒敲敲牙齿,撬开牙龈看看底部,问我:“想保住,还是拔掉?”这可是哈姆雷特“生还是死”一类的大问题,“当然要保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医生的天职是让病人满意,除非毫无通融余地,他才不愿忤逆你的意思。他在口罩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看看。”再鼓捣了一阵,他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我说:“牙龈坏得很严重,这样好不好,先来个保守治疗,下点消炎药,看看效果如何。”费时不到10分钟,我带着隐痛回家。

        往后,尽管我小心清洁口腔,扫荡饭后的残渣,却没见发炎处好转,不能不下决心了。于是,在阳光充沛的周末,我回来,乖乖地接受最后的裁决。

        诊所里静悄悄的,牙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在这个有着既照耀幸运者也照耀潦倒者的上好太阳的午间,躺在这里,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受刑。

        助理出现了,为了赚学费而放弃周末享受的良家女孩。她利落地替我的病牙照了X光,照片输进躺椅旁边的手提电脑里,结果马上显现,她指给我:“是这一只吗?看来还不错嘛,真的要拔掉?”我盯着牙齿埋进牙龈的部分,有若芭蕾舞女的两只修长美腿般,深深植在深处。让我不得不犹疑,好在,我适时地记起华盛顿时报专栏作家亚当斯的名言:“我们只负责牙痛,医治方面交给牙医。”

        杨牙医进来,先是戴上胶手套的簌簌声。我不敢造次,说:“由你做决定好了。”杨医生再次察看病灶,沉吟一阵,打算像上一次那样,摸清我本人的意愿。我只问他,它是不是无可救药?他没正面回答,也许点了点头,但我看不到。我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把牙龈萎缩后所造成的缝隙填平。他说把它弄小一点可以,但不能封闭。

        我说,那就意味着,拔掉不可避免,只是迟早的问题。医生比我清楚得多,只要缝隙在,食物残渣便天天积聚,导致发炎,化脓。我的三颗大牙都经历过这一程序,然后在痛得咿呀呻吟时才躺到诊所的躺椅,拔出来的牙,底部带白色脓液。医生终于下决心,说:“拔!”

        我的心轻松起来,牙医先往牙床上打麻醉针,让我躺十来分钟,待药力发作他再来动手。口腔开始时似有万千小虫蠕动,不一会便没了感觉。然而离口腔不远的脑部却活跃起来,我想起上个月去世的父亲,今年的父亲节,父亲缺席,永久的缺席。我的臼齿亦然。

        耳畔响起金属器具的碰撞声,把我从父亲的遗容拉回现实。我张大嘴巴。医生在牙齿上下刮、挖,使我想起知青年代挖百年老榕树的大树蔸的情景。一位当了20年牙医的朋友自嘲说:“牙医是纯粹的手工业。”信然,脱牙的整个作业,靠的是钳子和膂力,助理拿着往患处喷水的小玩艺,是唯一的机械。

        我对唯一的臼齿留恋万分,那心情,就像第一次面对埋着父亲遗体的青草地。失去父亲之后,身体内又一个物件即将离去。一次性的切割,绝无重生的希望。

        时间到了。助手在右侧,牙医在左侧。他们开始试探臼齿有多深,我感觉到臼齿被钳子夹着,前后摇动。麻痹的口腔,清晰地传出器械的碰撞声。牙医才40岁出头,腕力是足够的,但我的臼齿是一棵根系极顽强的树,牙医下死力拔,我分明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大汗恐怕在白大褂里头流淌。助理起劲地喷水。

        我的父亲,给予我最伟大的爱和教育的亲人,他的离去也是这般艰难。

        疗养院里,在最后的一段日子,母亲每天提着在家里做好的粥,站在病床旁边一口一口地喂,父亲的吞咽系统近于完全停摆,但竭尽全力,微微张口,一口粥在嘴里停留好久,他突然发力,喉结一动,咽下去。然后,是肺部的反弹,他张大口,一个劲呼气。我明白,父亲的灵魂死死拽着日渐枯萎的肉体,要尽可能地在尘世和妻儿厮守。

        我的臼齿啊,就是弥留之际的父亲吗?它在坏死以后眷恋着牙床。牙医累了,放下器械去歇息。离开诊室时没忘记安慰我:“快好了。”几分钟后,牙医回来,重复摇撼、拔拽的动作。我拼命张开口,幻想着一辆巨型起重机把长臂伸来,以钢丝拴住臼齿,再启动,把它连根拔起,然而小小牙齿纹丝不动。牙医不无幽默地说:“当心把下巴骨头撑散了。”

        我的心,在父亲弃世前后不也经历类似的痛楚?一个自我出生起即与我的生命粘连,精神上与我合为一体超过半个世纪的生命个体,从来,他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30多年前,在酷暑天的夜晚,他从数公里外的棉布店回到家,咋咋呼呼地生火煮红豆沙,然后每人端一海碗,坐在巷子口,对着满天繁星,津津有味地喝。父亲在,家就有了主心骨,父亲是家庭的“臼齿”,磨掉全部艰难,把养料输进家族的体内。稳固如山的臼齿啊,你也有坏掉的一天吗?

        牙医还在默默努力,不时故作轻松地问我感觉如何。我没有表层的疼痛,牙根部被摇动的感觉,是灵魂底层的巨创。生命中最重要的,属于基础的部分,动摇了。人生的根据成了疑问。在钳子的进逼中,想起老子的比喻:牙齿很硬,舌头很软;人老了,却先掉牙齿。软的战胜硬的。且说牙齿是父亲,然则,我是舌头吗?

        我不知道要拔到什么时候,也许耗时并不特别多,只是光阴被感觉拉长好几倍罢了。隐隐看到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日影移动。牙医和助理在闲聊:“今天去烧烤不?”“算了,雾气太大。”“可是孩子要去外面疯呢!”“唔……”牙医停下来,换了一把钳子。我又想起巨大的起重机。

        父亲、臼齿,都是和我相伴了半个多世纪的,须臾不可缺的。父亲的遗体在墓地里,臼齿在钳子下。

        “好了!”扑一声,牙医把一块鲜红的棉垫子扔在瓷盘上,马上脱去手套,去揩额头的汗。他是要强的,不会说什么“拔你这牙,累死了!”他的专业就是去掉口腔里的赘物,小至牙龈的积垢,大至病牙,乃至没病的牙——到了非换上全副假牙不可的老年,牙医将在口腔来一次“玉石俱焚”,制造“张口一个窟窿”的景观。

        脸颊还在发麻,我在躺椅上休息后,离开了。

        臼齿走了,父亲在此前一个多月走了。人生的后段,被一点点地剥夺。

        我没有像过去一样,向牙医要回那颗离体的血齿。父亲的遗照,在餐厅里慈祥地看着我以一边牙齿咀嚼饭菜。吃到一半,我把被血泡透的棉垫拿出,疼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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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臼齿,我的父亲】, 好文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是家庭的“臼齿”,磨掉全部艰难,把养料输进家族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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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臼齿走了,父亲在此前一个多月走了。人生的后段,被一点点地剥夺”。

            谁能够把拔牙和失去父亲联系起来呢?只有荒田兄能够。荒田句句都在写拔牙的痛和难,我读到的句句都是写失去父亲的痛和难。但这些都是人生不想经历,但又不得不经历的痛。荒田兄把父亲去世周年和拔牙事件联系起来,是用时间上相差不到一个月这个接点。文学家行笔手段,足堪师法。
            邓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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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振兄好介绍,是个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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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深刻的体验与入微的观察,沒有出众的文学功底与独特的视觉,刻画不了如此感人的文字!我为荒田老师的作品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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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振兄真是有心人,把我的旧作贴出,并作如此热情的鼓励,一并感谢邓治兄和树立教授,在这月圆之夜,格外感受你们的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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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后的月圆之夜,欣赏刘老师的文章。
                    但愿人长久,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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