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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原创]失色的玫瑰
        女人打扮得非常入时,宝蓝呢筒裙,很好地勾络出她身材的凹凸,显出她的腰姿很纤细。往上看是件同色的毛衫,和一条玫瑰红的丝巾。她弯腰坐在长椅五分之四处的时候,娄明在五分之二处看一张晚报,目光停在晚报中一则广告页上。他是去诸暨出差的。在这里换车,还有八十里路到诸暨。
      铺天盖地的广告在车站散得到处都是,是为诸暨女性饰品订货会作的宣传。
      展开在眼前的这则广告,是张黑白人像,画面上的美女手挎坤包,脚蹬长靴,头戴皮帽,嘴里含一枝玫瑰,依在橱窗边摆POSE。因为是黑白照,娄明看不出这玫瑰的本色。黄色象征永久,红色代表爱,蓝色表示纯洁。不管什么色彩,总之都代表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娄明不能确定这幅画的重点在哪,是帽子,皮靴,坤包,玫瑰还是那扇用花环装饰的橱窗之门?这是一则没有广告语的广告。
      还真他妈的有创意!他将拇指与中指环成一个圈,猛地朝美人高挺的胸部弹了一下,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纸质太差,嘭,美人的酥胸破了个洞。娄明举起纸,目光透过洞口朝站台看了看,诸暨的车还没来,时间早得很,他得耐心地等。
      无事可做的娄明,继续折腾这残破不全的纸美人。
      美人有些凝重的笑容,让他觉得她的灵魂正被某种欲望所禁锢,他要为她开一扇门,带她的灵魂突围。她的笑意流露在眼角,并不是来自于她的嘴角,他多么希望她能将玫瑰移开,陪他说说话。如果可能,他顺便带她到诸暨一游。没有剪刀,他用手沿着美人身体的轮廓一点一点撕,纸被撕得哗啦啦地响,有点刺耳的响声令周围不多的几个乘客把目光齐刷刷地投来,娄明知趣地停止了。纸门没有完全开好,还有些纸是相连的,含玫瑰的女人就站在门框里朝他浅浅地笑。
      现实中很少见到个头这么高的女人,要是横躺下来,他的床至少要加长二十公分,还不带剧烈运动时,体位的无规则挪动。这妞他妈的要是系根皮带就更完美了。有根皮带,就能将视线分割,看起来会更真实一些。他的眼光向来挑剔。缺什么,卖什么,就当它是卖皮带的好了。他按海岩的句式给它拟了句搞笑的广告语:拿什么拴住你,我的美人?
      看完了广告美人,他的目光重回到晚报上,第一版是新闻,没兴趣,第二版全是商品价位和厂家地址,也没什么看头。他的二郎腿换了个架式,换腿的过程中,一侧身,发现身旁坐着位红丝巾的女人。这女人动作轻盈得像一阵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从他的纸门里吹了进来。他想起很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叫《画中人》的古装电影。有一刹那,娄明真的以为,这女人就是他没有撕下的纸美人,不知是谁吹了一口气,把她吹活了,并赋予她艳丽的色彩。真是神奇得很。
      女人高出他半个头,他从下往上打量她。她身上的小饰物和纸美人的十分相似,围巾、帽子、皮靴等。只是嘴里没有含玫瑰。如果真的有人含玫瑰,娄明也不觉着奇怪,不是嘴角有缺陷就是说话不利索,玫瑰是个很好的掩饰。
      “先生,请问这儿有人坐吗?”系丝巾的女人问。她都坐下了,被娄明看得不好意思,才站起身来问的,显然多余。虽然是多余的客套,却可以显出她的修养,与他接触过的那些女人大不相同。他不喜欢他的那些女同事还有客户。要么装嫩,嫩得与年龄极不相称,要么太过刻板,让人觉得死气沉沉。这个从纸门里走出来的女人,落落大方温文尔雅,动作轻盈,声音柔滑,给人的感觉就像她刚才站起身时,拂过他右边脸颊的那缕流苏。那流苏是火红色的,能够压得住丝巾的玫瑰红。看得出,她对色彩的搭配很有讲究。真是很有品味的女人!
      “哦,没有。就我一个人,你请坐吧。”同样也是一句客套话,人家先都坐下了,还要你说请吗。可这个“请”,也不能说在她落座之前,那样会显得他轻佻。他是个严谨的,有着良好素养的男人,他不会主动跟一个时髦女人搭讪的。他见过美女无数,他人生的旅途从不缺乏艳遇。
      女人坐下来,把手上的坤包放到膝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纸巾,轻轻在嘴角揩了下。纸巾的香味把娄明的目光带向女人的嘴部。但娄明看到的只是一侧,很明晰的唇线,玫红的,唇是紫的,闪着珠彩,亮得像葡萄。娄明的嘴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丝清凉的东西,他哽了下脖子,把它咽下了。娄明心想,这就叫垂涎欲滴吧,面对这样一个尤物,我他妈的还清高个啥?娄明不自觉地将身体朝女人挪了挪。
      女人边拭嘴角,边瞅了下他,然后有些突兀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很面熟。哦,你是到诸暨去的吧。”
      娄明听她这么说,才知道这女人原来是奔自己而来的。因为候车室空位实在很多,她完全可以一个人占住一条长椅,没必要跟他紧挨着。但他还是很高兴。不管认不认识,在这有个人说话总是好的。他有点自贬地说:“差不多吧,你看来是个公众人物,见的人多,一点不奇怪,见过并不等于认识,所以你忘记了我的名字,我只是某个场合喜欢看热闹的群众,你不必记得我。”
      女人感觉到娄明话语中流露的不快,便把头扭到一边。娄明想不起来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女人提到诸暨,那么一定与诸暨有关。可是诸暨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概念,那就是:西施的故乡,盛产美女的地方。现在,他把他能记起的女友和广告模特一个个在脑海里回想,与诸暨扯上关系的,除了早年在那错过的一个女孩,再也没有了。那女孩名叫伊小裳,只一面之缘。他的大脑里撮下的更多的是当时的场景而不是场景中的人。伊小裳长得什么样,是长发短发,声音是清脆还是绵软,他都回忆不起来了。十多年来,他常回忆伊小裳,但能想起的只有这三个字,如果还有别的,那就是她身体的某个局部,相互对应的两颗红痣。
      在临行前的几天,他作了个梦,梦见伊小裳了。当然还是出现在纸上的。梦境是荒诞不经的,从中理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后来就被安排出差。他兴致勃勃地领了这趟差,正是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能否遇到当年的诸暨美女伊小裳。
      没想到,还没有踏上诸暨的土地,就有美女的气息朝他袭来。
      是的,我是到诸暨的,看来我们同路。你呢?娄明问。
      我是回乡,回老家。女人有点漫不经心。
      那么你是诸暨人了?我十多年前在诸暨读书时认识一个女孩,叫伊小裳,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他?
      你还记得她?她要是知道你还记得她,并且叫出她的名字,她一定会很高兴。女人幽幽地说。
      一个渴望被人惦记的女人,看来生活并不顺心。至少可以肯定这女人告诉他的,就是这点。而且他从中得知,她与伊小裳的关系非同一般。
      真是巧啊。他想。那么你认识伊小裳了?你是她朋友吗?娄明又问。
      嗯。女人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正要说话,这时,包里手机响了。女人站起身朝人群更稀的地方接听起来。女人的背影优雅至极,她纤细的腰姿,不盈一握。她边说话边挪动脚步,步态轻盈得像微风拂柳。
      娄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女人在候车厅里飘移。他害怕这个电话会把女人叫跑。接完电话,女人回到座位上。
      虽然只有几分钟时间,娄明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不想放走这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女人的周身在向他散发一种难以抗拒的气息,将他深深吸引。可她并不是伊小裳啊。
      娄明把目光投向她,希望她多说些伊小裳的事。
      女人像获得某种感应,低着头,自语起来。
      伊小裳过得很清苦。伊小裳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伊小裳以自己的方式在向一些人,一些恶俗抗争。伊小裳,真的无人能懂。
      女人像小学生背诵课文,又像蹩脚的主持人念台词,一联串的主谓句,排在一起,要是出现在纸上,更像哀词。她的节奏也很滑稽,总是慢了半拍,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娄明听不到。
      因为职业习惯,他见过太多作秀的女人。他没想到几分钟之前,他觉得很优雅的女人,现在一开口,竟然如此可笑,甚至有些媚俗。你这个女人,你神神颠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连说话的腔调都这么虚假,还有必要相信你所说的内容吗?十多年前,伊小裳就是诸暨美女,校台的主持。前途无量。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伊小裳现在应该是名人了。名人被人追逐,名人的隐私被人炒作,一点也不奇怪。我大小也算个名人了,也许这女人就是被我拒绝上床的某个模特吧,要不,就是神经有点失常。
      他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伊小裳的名字,将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私向一个陌生的女子吐露。他想把它一点一点收回来。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沉默。
      他没有接腔,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那张残破的广告纸上,再次寻找纸上美女与身旁这个女人的相似点。他考虑如果他来拍摄这个女人,会选取怎样的角度,能将女人的身材拉到广告上的那么高。客观公正地说,这个女人是他见过的最标致的女人,她的脸青白青白,没有一点脂粉气,看年纪已有三十七八岁,肤色仍然如此清新透析,可见当年风致。
      他的目光总是很专业,因为他是享誉省内外的形体摄影师。
      他在南方一个广告公司任首席形象设计。公司很有名气,前来做广告的客户络绎不绝。什么长筒袜,吊带裙,蕾丝胸罩,美体内衣,这些女性用品,都必须通过人模来展示。产品制造商也付不出高薪来请章子怡,范冰冰,关之琳们,他们带来的人模不过是些长得标致,身材姣好的厂花或市花而已,最多也只是地方电视台的小主持,但是经过娄明照相机一照,她们就光鲜起来。人模光艳了,产品自然就热销。娄明的照相机私下被人模称作魔镜,模特们争先恐后抢着上他的镜。
      这年头什么事都讲究个“头”,争个“先”的,冠上首席的名,他的声誉就可想而知了。公司也当他是财神一样供着,这次到诸暨,说是去采风寻找些灵感,其实就是让他去旅游观光公款消费,并没有什么切实的任务。所以一个人出这趟差虽然悠然自得,可未免有些孤单,幸好有伊小裳被他惦记,他不至于太空虚。
      他的隐秘女友也有好几个,本来可以从中挑一个,带在身边解闷,但那些女孩子心眼都比针鼻子还小。他喜欢看美女,这缘于他的职业,他不能保证采风的全程中,都能目不斜视的。他如果向美女多看一眼,那么身边的女孩就会吃醋,使性子,然后在大街上争争吵吵,拉拉扯扯,有失体统,这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他可不想干那一叶障目的蠢事。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些女孩子除了拥有漂亮的外表,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大脑空虚,思想简单,感情外露,言谈直白。娄明感觉她们一个个简直就是张白纸。如果他年轻十年,还有心思在上面涂抹点什么,但现在他绝对没创作的激情,他希望能看到现成的一幅画,最好还要有点瑕疵,以供他鉴赏辨析,让他子丑寅卯地挑剔一番。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可十年前的伊小裳就不是张白纸,而是一幅画了。一幅有着瑕疵的画。当然那瑕疵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它藏在她灵魂的底处,只有娄明能看得到,不是用魔镜而是用他明镜一样的眼光。
      就要到诸暨了,会见到伊小裳吗?他陷入沉思之中。
      身边的女人见他不乐意搭话,便从手袋里拿了本杂志,自己看了起来。她看杂志的神情很专注,就像娄明根本不存在一样。
      凭直觉,他能断定她是与伊小裳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他热情一点,完全能从她嘴里打探到伊小裳的消息。可是他不喜欢女人这么兜着圈子地说话。而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喜欢干脆一些。娄明弄不懂,她主动找他搭讪,又把他撂到一边,一会接电话,一会看杂志。这女人到底是谁?
      不管她是谁,如果她有意要说,即使你不问,她也会说的,否则她会憋死。娄明心里说,别想从我这里掏出什么话来。自从我当年舍下伊小裳后,就没有什么女人能令我将尊严与隐私与她交换了。
      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努力地回忆伊小裳的模样,除了她嘴角的那颗痣,无论怎么回想,也记不起什么来了。那颗痣是伊小裳的致命伤,也是她人品的标签。娄明一直这么认为。正因此,娄明才觉得她是一幅有着瑕疵的画。
      十多年了,现实中的那张画纸不知飘向何处?他一直在默默寻找。他要找到它,要把她的那块瑕疵掩饰掉,因为他现在有能力了。不只是他的艺术修养,更是他的经济实力和荣誉地位。有这样的资质,他才能让伊小裳灵魂深处的斑点永远不要显露出来,而真正成为一个完美女性的典范。这年头已经在悄悄流行一个词,包养。而他不会随那恶俗,他要拒绝包养。如果再次遇上伊小裳,他会想方设法娶了她,以兑现十多年前的承诺。他本该早点去见她,但那时他的财力不够,他怕得到后又失去。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蓄势。终于是时候了。他现在是摄影界的名流大腕,他能给伊小裳最完美绝伦的包装,将她致命的缺陷掩饰掉。而这正是她最需要的,如果她还是主持人或者从事演艺业的话。
      他是个天生的完美主义者,他喜欢把什么都做到极致。
      朋友老孟劝他改改喜欢挑刺的毛病,没必要把你身边的女孩都批驳得体无完肤的。再说你自己就真的那么完美无缺吗?娄明辩驳说,我不过是个真诚的人,我把她们的缺陷指出来,是为了纠正,纠正不了就帮她掩饰,这有什么不对吗?况且,掩饰别人的缺陷是我的强项。我是个搞摄影的,我知道光与影的技术,我知道角度与视线的技巧。这是一种技艺,我在多年的实践中养成。如此,我才令人瞩目,才身价大增。
      好,好,你就这么挑着,只怕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你这只遍身长刺的刺猬了,你就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吧。老孟与他是二十年的朋友,关心他胜过自己兄弟。他看娄明看得很明白,他知道他成功之后仍然单身,就是因为心底有一个结。这个心结是伊小裳给他系上的。几年前,他向老孟打听过伊小裳的,老孟摇摇头说,这年头通讯发达要联系一个人很方便,要失去联系更加方便,换了伊美儿,换了手机,换了名片,说谁都不是谁了,我跟你一样关心着表妹的下落。
      没有伊小裳,他的身体里接纳了更多的女人。看着那些清灵如水的女孩,为了成名把初夜给了他,他理解了伊小裳当时的举动。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嘴巴子。
      十六年前,老孟把表妹伊小裳介绍给娄明的时候,娄明还是个摄影爱好者,连份工作都还没有着落,更谈不上什么作为了。而那时伊小裳在某大学已是很有名气的主持人了。
      他与伊小裳一见倾心。伊小裳的外形在娄明的眼里近乎完美的。完美得让他不敢轻易碰她。
      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约会,在伊小裳租住的一间大房里。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就直接进入主题。他把她抱到床上,轻拿轻放,像安置一件青花瓷器。因为床太软,他老是放不稳她,她在床上弹来弹去,张大眼睛等他来扶。他一遍一遍地把那腰形的瓷瓶放正。他不知道要在这样上好的瓶子里插什么样的一束花才能配得上。他深知自己还不是花,充其量只是一条狗尾巴草,甭说芬芳美丽,就是妆扮春天的那一抹绿,也绿得不够纯粹。这么一想,他激情尽失。他萎萎地缩在大床的一角,不敢拿正眼去看她。
      她的胴体散发着青瓷一样的光辉。她的完美将他的自尊连同自信一起击碎。
      伊小裳开口了。伊小裳解开了脖子上的一条玫红丝巾,把它轻轻一甩,丝巾落在床头的灯罩上,灯光变得粉红。粉红的光芒下,伊小裳在扭动腰姿,等他来。
      娄明说,我是个遇事讲公平的人,我不能动你。听老孟说你还是个姑娘,我怎么能破你的身呢,我负不了责任呀。伊小裳说,我也是个讲公平的人,我就是要你破坏我,把这青瓷划破,然后我趁着年轻,去校外傍一些大款,过上贵妇人的生活。他们是地产商,是企业老总,是政府要员,别看外表神气活现,其实骨子里很卑贱,性情也很胆怯。听说我还是个处女,没被人动过,都不愿意动我了,他们怕我闹,怕名誉受损,怕没完没了的官司缠身,他们只需要肉体的欢乐,而所谓灵魂的完整,对他们只是奢侈品。
      娄明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做处女,是这样的吗?
      对,我能自己破自己吗?所以只求你来帮忙。事成之后,我会在第一笔付给我的报酬中,抽50%给你,就当是“开瓶费”了。伊小裳又说,相信我吧,我不会要你负什么责的,我只是要实现我自己。你大胆地来吧,我只要留一个完美的记忆。你是全城有名的才子,我早已仰慕,所以向老孟打听你。听老孟说,你还是个处男,这更令人起敬。寻来觅去,我认为配得上我伊小裳的只有你,所以要把这洁净之身给你。伊小裳的话像犀牛的角一样,直插到娄明的心里。
      可是你的心灵已经不再洁净,因为你有了出卖自己肉体的想法。娄明直言不讳。他不能相信,他心目中的玉女,竟有着如此卑俗的灵魂。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在某些方面,女人与男人其实一样,完全可能将肉体与灵魂分离,我会用一生的光阴来铭记这一刻,我也会用一世的真情来捍卫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希望拥有这灵魂与肉体没有分离的初夜,只有你能给我。
      伊小裳越是强调不让他担当责任,娄明就越是紧张。说真的,他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他才二十三岁,比伊小裳大不了多少,一说话还有点害羞,怎么能给她带来那所谓的性经验呢。老孟是他的同室好友,文学书看得太多,说女人身体上的曲线暗藏无穷奥秘。他受到蛊惑,就鬼使神差地答应见一见伊小裳。他没料到伊小裳是一根火烛,早已为他点燃。而那点光亮并不能维持多久,正如她的青春,转瞬即逝。他如果不按她的意图去做,他仿佛就成了罪人,成了毁灭她梦想的罪人。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非要让好女孩犯贱,让好男儿堕落?
      伊小裳顶多二十出头。从侧面看过去,能看到她脸上的茸毛,软软的,就像校园草地上的蒲公英,吹一口气就能飞到天边。他禁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滑滑的,像他描摹课的静物,一只苹果或一只瓷瓶。他终于把她放平,他拨开她的长腿,他的手指探进茂密的草地,他在寻找一扇门,一张不知道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的门,找啊找,找到了,潮润而芬芳,但他终于没有勇气叩响它。
      临要走时,他才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这只瓷器,有着难以修补的瑕疵,我希望你将它保留到我有能力修补它为止,我会努力,尽快将你的灵魂救赎出来,不管你等不等得到我。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他穿上了衣,然后又脱下,因为他已将自己的内衣弄得粘乎乎的,他必须洗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关上门。给他退火的是水笼头里冰冷冰冷的水,那凉凉的水顿时幻成一条水蛇,水蛇仍然没有放过他,调皮地向他吐着白色的长信子。
      他出来时,伊小裳已经走了。留了张纸条在桌子上。她说,我相信你,你不会让我等得太久。走时,请你把门带上。
      他离开了诸暨市。这么一晃,已是十几年。他从一个新闻摄影者变成了人体摄影师,他说前者倾向人文,后者倾向艺术。艺术让他跻身名流。只是这个期间比他预想的要长。
      不知道伊小裳毕业后是否还留在那儿?
      现在,面前的这个红丝巾女人令他又想起那些污七八糟的男女之事。那些女人。那些光洁的皮肤。那些流畅的线条。他把他结实而紧绷的家伙棒子一样嵌进去,那些弹性的肉就掩埋了它,就将他乱七八糟的生活全掩埋了。他的过去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一具腐烂的尸体,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松土,把它埋葬,然后重去投胎成为洁净的人,并拥有洁净的灵魂。
      有很多次他都想去找伊小裳,但他打消了念头。
      他认定自己前生一定是头公驴,有着顽强的性欲。他的欲望现在变成一条火蛇,正在他层层紧裹的西装革履里寻找洞口。眼睛,对,眼睛是它的出口,那条火蛇就是从他的两眼里喷出来的,喷在这张广告纸上,然后把纸烧穿了。那个洞现在变成一扇门,门的背后是那个被欲望控制的女人。
      伊小裳,像瓷器作坊的记号打在青瓷的底上。这些年来,每一个和他上床的女人,都是他按照记忆中伊小裳的模子修饰出来的美女,她们无一例外地长了一颗痣在嘴角上。他知道他的盛名,已足以让那些女子为了取悦于他,而用朱砂在那个部位点了一颗痣。他真的记不起伊小裳的模样了,他只与长红痣的女人上床做爱。
      毕竟只是灯影下,如梦如幻的一瞬间。在伊小裳向他提出请求时,那颗红痣就在两片花瓣似的红唇间快活地跳舞。那是多么动人的舞姿呀。碰巧那时流行相术,娄明深陷其中。相学书上说,这是一颗相思痣,女人嘴角的痣会在女人身体隐秘部位的另一张唇上有所对应。娄明那次唯一做得出格的就是将伊小裳的两腿扒开,他果然在她的另外两片红唇上找到那颗痣,印证了古老的相术。相术言,那颗痣其实是女人灵魂深处的斑点。有这种痣的女人,生性贪淫,像一头狂放的母驴,而娄明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能否驾驭她。他倒希望有人将她驯服后转让给他,他也是男人,也很犯贱,他并不稀罕什么处女。但是一旦成为他的女人后,他就有权利要求她做到忠贞不二,而这点只有万能的金钱能做保证。所以当时一名不文的他在关键时刻逃掉了。
      后来,他就来到这公司。他接的第一笔业务,做的就是丝绸床单的广告。他没用厂家带来的人模,他花了三十块钱,在古玩市场上买了只仿真的青瓷花瓶,摆在床单上。广告语是:今夜,我们拒绝完美。他的潜台词就是两个字“破损”。
      床单销售是出奇的好。他成名了。慢慢地,他就用上了人体模特,并充分地享受了她们。这些女人,虽是瓷器,但只是一件件没有打上任何标记的,随处可得的花瓶。
      他用不同的焦距,不同的灯光,不同的背景和导语,向消费者展示女人的每一个侧面,将消费者弄得心猿意马,误认为,买了那些床上用品或内衣就买回了那些活生生的美人。而回到家,女人们发现,躺在丝绸上的还是自己的水桶腰,男人们发现,解开女人胸衣的小搭扣,面前呈现的仍是一望无际的飞机场。那些掏钱的居家男女才知道上了广告的当。
      这就是包装。产品的包装,人的包装。到底谁包装了谁?
      他的眼前晃过了产品模特的身影。她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娄明,以求娄明的魔镜把她们身体里或大或小的瑕疵掩饰掉。
      他常常想,第一个拆了伊小裳的原包装的男人是谁?伊小裳是否如愿以偿地傍上了大款,过上了贵夫人的生活?
      他现在坐着的地方,是通向诸暨的候车室。他的车在五号门。车还没来,检票员还在与同事交头接耳。身边的红丝巾女子扶了下帽檐里蹿出来的一缕发丝,她的手不小心碰了下娄明的肩膀,她看到被碰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娄明感觉那笑容像一朵花,突然绽放在他眼前,让他意识到春天是为他一个人来到的,他慢慢回味那笑容,又觉得它像一滴水,将他并不苍老但有些干涩的心洇湿了。
      他鬼使神差一般,又恢复了对她的好感,并且渐渐滋生出一种占有的欲望。
      他抽出一支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他希望通过这烟味来分散一下他过于集中的心力,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离不开女人宝蓝衣裙包裹的身体了。就算他不欣赏女人说话时的做作,但她的身体曲线已将他引诱。他的脑子里再次幻出各种各样的床,和床上的女人。
      薄而低领的毛衫掩饰不住女人深深的乳沟,高突的山丘之间是一抹鲜艳的桃红。他再一次端详了她。令他惊异的是,她的嘴角居然也有颗红色的痣,红豆大小。他的心头一阵悸动,内心倏地涌出一种莫名的情愫,他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也有了反应。如果不是在这公共场所,他宁愿当一回流氓,将这女人按倒在地,然后去印证古老的相术。
      车要来了。
      娄明将报纸折叠起来,塞到身边的公文包内。他其实没必要带走这张报纸的,但他似乎觉得这报纸也许有点用的。比如在春草芸芸的山坡上,要想与心爱的女人席地而坐,有个什么东西垫着总是好的。这是鉴于他第一次恋爱时的经验。
      那次,他是把女友当作伊小裳的,他约她到校园后的小山坡上,从黄昏一直坐到深夜,就是为了看月亮。看月亮时,就是垫着报纸的。他的女友是低年级的女生,她坦言娄明是她的第四任男友。所以娄明就放心大胆地把她干了。干得很是漂亮,那报纸洇湿一片,湿的部分慢慢化掉,化成一个纸门。从这扇门里,他看到更多的女人,那些厂花,市花,小主持,各色各样的产品模特儿。
      红丝巾女人的小皮帽低低地压着眉眼。她在他的右侧喘着气。
      她吐气如兰。即便如此微弱的气息,也将她高耸的胸部弄得一起一伏。他突然觉得他一定能把身边的女人带到某个山坡上看月亮,不管她是不是伊小裳。他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山头,他很苦恼。
      他站起来,走到候车室门口的一张地图下,寻找这个离诸暨还有八十公里路的小城,看有没有什么适宜的地方,能够让他与这个女人一起坐着看月亮。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他在辨别方位,然后决定去向,诸暨也许他可以不去,但是他必须把这个红丝巾的女人带走。他想再看一眼记忆深处的那颗红痣。
      再回到五号门时,那个女人已经悄悄地走了,长椅的五分之四处很冰凉,仿佛从来没人坐过。他的心猛地一紧,眼角闪过一丝泪光。
      上了车,再次无事可做,从包里掏出那张报纸消磨时光。原来并不全是广告。他继续翻,翻到第八版,是大众娱乐版。有篇文题将他吸引:玉人仙逝,浮世哗然。细看导语如下:清纯女子伊小裳出身寒门洁身自爱入行数年拒绝包养守身如玉昨日诸暨古城追梦而去。
      报纸整版篇幅是伊小裳的生平和关于她
      自杀的报道。她自殒于生日宴上,警方疑似情杀,经鉴定,仍是处女之身。时年三十八岁。
      娄明再次找到报纸中夹带的那张广告纸,原来竟是一张讣告。
      依然是那女子的笑,在残破的门楣上挂着。他将脸轻轻地贴到广告页上,嘴唇朝那朵玫瑰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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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气读完。好文!

      不太理解伊小裳的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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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追梦人——

        做好力所能及的事

        感受身边每一分快乐

        梦想就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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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6-02-28
          长奥, 慢慢欣赏  !!!!

          你的小说一般在哪些文学杂志上发表?  
          面朝大海,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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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7-05-14
            这应该是题目吗?社会伦理都到这份儿上了,可叹!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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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6-03-30
              似梦非梦,红烛的笔,越来越犀利。
              [ 这个贴子最后由沧海一笑在2007-11-26 9:10:08编辑过 ]
              美华文学论坛感谢您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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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6-08-10
                感谢朋友们阅读鼓励。
                完达山,总有这样的女子吧,你一定还没碰到:)
                心痛,唉——-
                九娘,我的小说写的多,发的少。在当地日报副刊发一些,还有一些杂志。想出本集子,就都全发了。:)九娘有好去处向红烛推荐或引荐一下,红烛不慎感谢。
                沧海一笑,你说题目,怎么了。不好?想过以《红痣》为题如何?
                艾天,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
                问朋友们冬安!
                [ 这个贴子最后由红烛在2007-11-27 4:41:23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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