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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橋︰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董橋︰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聽說,那時候倫敦城裏還有一千四百盞煤氣燈,都裝了機制依時燃熄。聽說,法學協會中殿裏也有煤氣燈一百零二盞,靠一位老頭子照料,天黑之前一盞一盞點亮,天亮之後又一盞一盞撳熄,一早一晚一巡要花一個半小時。中華民國七十六年我在台北出版的文集《跟中國的夢賽跑》裏寫過這段逸聞,我說時代那麼新,方法那麼舊,也許只是為了應景。英國人懷舊,守舊,念舊,老一輩人心中都藏着一爿古玩舖,舊彩瓷舊拐杖舊衣箱舊文具堆了一大堆,午後壁爐邊呷一口奶茶切一塊鬆餅,昔日一聲叮嚀一個眼神幡然在目。書裏一篇〈古玩舖〉寫那年我重訪倫敦,英國故交李儂在滑鐵盧火車站等我十點十四分那班火車,人很多,吵極了,我遠遠認出她白底藍花的長裙子,月台光影下那麼古舊那麼飄逸那麼清麗。我說時光倒流好幾十年了。她說她從來就守在好幾十年前的時光裏,不必倒流。坐進她的轎車我聞到鬱金香的氣味,像奧布賴恩小說裏寫的。暌違一兩年我常常惦念這位老朋友,惦念她典雅寧靜的氣韻,惦念她寬厚溫潤的心思。那天晚上老學院幾個老朋友在羅素廣場小巷酒館裏約我叙舊,言談間話題不離中國的舉措和香港的命運,投到我身上的眼光是淡淡的擔憂無告的茫然。我說了香港一些政治的境遇和人心的歸向。我也說了一些歷史的腳印和信仰的考驗。一位東歐流亡學生呷了一口開胃酒悄聲說:「你們還有台灣!」大家聽了欣然點了點頭吩咐伙計上菜。我想起台北一本新雜誌創刊號裏余英時先生的感喟:「台灣的經濟早已邁入了現代化階段,一般國民的教育也達到發展中社會的水平,但文化和思想的深度、高度與廣度還不能和經濟與教育配合無間。絕大多數的期刊似乎都比較注重具體的現實問題,對於超越的、空靈的但實則觸及現代人靈魂最深處的許多問題都不大關懷。」余先生這篇短短幾百字的賀辭題為〈重新發掘文化泉源的第一鋤〉。
    上飛機飛英倫之前我在我主編的期刊上寫〈編者的話〉呼應余先生。我說余先生這番感喟香港社會裏清醒的人都不陌生:「香港先後發掘出來的零星幾口文化泉源,起初是給殖民主義者的尿酸污染,後來又給地皮發展商的破磚爛泥堵成一潭死水。現在,倫敦移植過來的最後一園玫瑰開始凋謝,枯葉飄滿香港文化的池面,而共產主義鐮刀斧頭劈出來的雲石烏木,到底還砌不成小橋涼亭,徒然堆得池水周圍邋邋遢遢。」那時候,香港和台灣的文化人都深切體會「干時無計謀生拙」的心情,可是我們畢竟還不甘心依傍「朝雨鋤瓜夜讀書」的出世境界。那天晚上散了席李儂開車送我回旅館。夏夜星空如畫,晚風如酒,寂寥的街燈下倫敦在打盹,車子停在紅燈前的那一刻,一個圓敦敦的老先生叼着雪茄過馬路,西裝有點皺,步履有點盤跚,乍一看像極了丘吉爾。「你也累了,」旅館門口李儂撣了撣我衣襟上的煙灰說。「這幾天別應酬,我們逛舊書店!」床上燈邊翻讀東歐流亡學生送我的一本小書,寫托爾斯泰,只印兩百本,印得很粗糙,英文也拖沓,捷克斯洛伐克老學者寫的。奇怪,那陣子我在英美書報雜誌上看到好幾篇寫托爾斯泰的文字,也許是托翁冥壽忌辰時節。有一段寫托翁辭世,故園荒蕪,一九一七年秋日妻子清理墳地,採了一束鮮花在墓園中漫步,俄國烽火連綿,處處饑荒,她聞到烤土豆的味道,擔心造反派隨時抄家封宅。她說她不敢翻讀托爾斯泰的小說了,全家都在爭讀《共產主義思想史》。

    還是蘇聯鋼琴家阿瑟肯那西的回憶錄好看。還有屠格湼夫。還有波蘭革命家羅莎.盧桑柏:「我們於是走路到馬羅基亞去,然後又走路回來。月亮從聖薩爾瓦多那邊緩緩升上來,我們談我們去德國的事。我們停下來,在那條幽暗的路上相擁,遠處群山之間有一彎新月。你記得嗎?我現在還聞得到那天晚上的味道。」她給她的革命情人寫信說。盧桑柏也譯盧森堡,一八七○年生在俄治波蘭小城,德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一次大戰期間反對帝國主義戰爭,參與創立斯巴達克同盟,一九一九年與李卜克內西一起遇害。她的書信集叫《同志與情人》,英譯本一九七九年在美國出版,英美讀書界傳誦一時,舊金山那位舊書店老先生寄了一本要我讀,說盧森堡生得美麗,死得壯烈,才四十九歲。

    老先生和我通信買賣舊書成了朋友,退休關店了還魚雁不斷,遇着好書總是記得我。他熟讀哲學,推崇羅素,我讀完一堆羅素他勸我讀英國哲學家艾爾,果然和羅素一樣好看。後來好久沒了他的消息,一九八二年他的夫人來信說老先生辭世了,八十四歲。老先生是舊派人,愛寫信,戴立克和李儂都跟他通過信買過書,戴立克家裏那本《河濱雜誌》一八九一年創刊號是老先生賣給他的。《跟中國的夢賽跑》有一篇〈河濱〉寫藏書家古爾登在倫敦一家舊書店櫥窗書堆中認出一本《河濱》創刊號,書店老闆說擺了十幾年連他都不記得了。這個故事是老先生說的。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是一九八○年除夕付郵,信尾抄藍姆〈除夕〉著名引詩:"I saw the skirts of the departing Year"。李儂愛說這是柯爾律治上佳詩句,後來竟改裙襬為列車,大殺風景。我們真是舊派人了,和她逛舊書店看到藍姆的書忍不住都愛翻一翻,翻翻不買也安心。版本太多了,集藏幾十年最後搜求的是名家裝幀的藍姆,李儂珍藏十多種皮裝全集,戴立克居次,我第三。《伊利亞隨筆》初集二集和補編初版我們都有:李儂在倫敦收齊,戴立克在紐約找到,我在東京巧遇。新一代人不讀藍姆了:春在堂都荒涼了,閱微草堂也雜草叢生,難得苦雨齋依舊淅瀝,苦茶庵茗烟裊裊,知堂老人終歸命硬。盤桓倫敦那幾天跟李儂、戴立克逛了許多相熟的舊書店,連羅素飯店舊書展都看了,〈英倫日誌半葉〉初稿是那時候寫的。李儂帶我們去聖喬治街畫廊看春宮插圖展,作品甚精,標價甚昂,眼界一開而已。她說舉世收藏春宮最富者是兩位女士,一位是伊朗國王的姐姐,一位是披頭士遺孀大野洋子。戴立克說第三位遲早是李儂。李儂家中珍藏二十四張情慾藏書票最是矜貴,二十世紀初蝕刻畫,工筆、畫家不署名,聽說傳世只有兩三套,早年布魯塞爾藏書家放給她,老威爾遜出五百英鎊她不賣。老威爾遜倒賣了好幾張Mark Severin色情藏書票草圖給我,還有幾張硬春宮初稿,李儂要了兩張,戴立克搶走一張,剩兩張我帶回香港。英國大半讀書人雅好書房昏燈下這些春色,老威爾遜說是forbidden library,焚膏繼晷的調劑。藏書家朋友諾門早年專收印度象牙片彩色春宮,一片片又小又工細,戰前戰後歐洲多極了,我買過一片,年久忘了擱哪裏了。一九八四年初夏一天晚上,老威爾遜來電話說她遇見一幅珍妮半身裸像,羅賽蒂簽名真假難辨,索價又高,不敢買,怕假。珍妮畫像從來斯文嫵麗,半露香肩是底線。掛了電話我想起羅賽蒂,寫了《跟中國的夢賽跑》裏那篇〈情畫〉。跟中國的夢賽跑的其實是北島不是我,我評他的短篇小說集《波動》用了這八個字做題目,台灣圓神老闆簡志忠說寓意深遠,要我用這個篇名做文集書名。二十六年前的舊書了,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要印新版本,要我寫新序。七十一歲衰老之筆無力粧點四十五歲壯年之作,索性不叫序文,借孟浩然〈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詩句做了題目。

    我舊藏申石伽一九五三年小冊頁,畫唐詩,第三幅畫孟浩然這段詩意,從容極了也深沉極了。半生煮字,不計工拙,我老早成了倫敦法學協會中殿那個照料煤氣燈的老頭子,天黑之前一盞一盞點亮,天亮之後又一盞一盞撳熄,算是為舊夢裏的湖山留住了一暈微茫。
    二○一三年一月《跟中國的夢賽跑》新版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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