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华文学主页
在线情况
楼主
  • 头像
  • 级别
    • 财富1
    • 积分65480
    • 经验29285
    • 文章1010
    • 注册2009-09-10
    [推荐]王鼎钧:秦皇岛上的文学因缘


                              [SIZE=3] [COLOR=blue] [B] 秦皇岛上的文学因缘[/B][/COLOR][/SIZE]

                   [COLOR=blue]    [B]——选自王鼎钧回忆录第三卷《关山夺路》 [/B]  

    「当你写不出文章来的时候,你就该阅读或旅行。」那是一九四年,我在秦皇岛。旅行,没钱;阅读,没书;创作,没有「灵感」。那时我读文艺小说义愤填膺,读爱情小说愁肠百结,几乎没力气揭开书本,没奈何,我找上武侠。   

    那年代,文学界极力贬低武侠小说,认为写武侠的不是小说家,读武侠的不是文学人口,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武侠是「禁书」。我以「反抗期」的心情走进出租小说的商店,挑选了王度庐的《宝剑金钗》,这是我第一次仔细阅读武侠小说,没想到、他写得很好嘛!休要再说武侠小说有叙事而无抒情,《宝剑金钗》的爱情笔到情到,笔不到的地方情也到,而且常在情何以堪时调门突然拔高,舒解多少无可如何。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人际关系像瓷器,一旦出现裂缝,无论怎样修补也不能完整如初。他写的是武侠,总有一股豪气贯注其间,感动我、又不使我像雪人一样溶掉,我对武侠的看法立即改变。   

    王度庐真正把我引进武侠的大门,接着我读了他的《鹤惊昆仑》、《藏龙卧虎》,这样的小说为何有人口诛笔伐?我左看右看找不出理由。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导演李安在好来坞把《藏龙卧虎》拍成电影,夺得奥斯卡金像奖,王度庐再度受人注意。听说还珠楼主是承先启后的大师,我喜欢他的《青城十九侠》,他创作丰富,虽然多半结构有缺点,他笔下的脸谱、身段、场景、奇功异能,给后来的武侠小说建立了许多原型。我也看了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郑证因的《鹰爪王》,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他们文笔简炼遒劲,句句到位,我觉得顺心可口。   

    文章写到这里停笔寻思,世上确有一些恶行,道德不能防止,法律不能制裁,人们盼望武侠手段能够救济。「侠」是「人间天理」,信侠和信神有相通之处,《武侠和神话》,可有人拿这个题目做论文?初期的侠士好象没有私生活,他们是理想化的人物,可称「神格武侠」,后来武侠也有自己的社会,那个社会里也有种种不公平,侠士彼此之间也有斗争,侠士也可能受欺凌陷害,有些武侠人也做坏事,他们是“人格武侠”。神格武侠只需关心弱者的痛苦,而人格武侠,读者也得关心他们的痛苦。人格武侠比较好看,是武侠小说的进步,似乎同时也是对武侠人物的解构。

    我想,武侠小说算是一种「情节小说」,情节挂帅,情节密集,以情节之优劣定作品之优劣。严格而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只有一个情节:老渔夫出海,好不容易捕到一条大鱼,回航途中,大鱼的肉被鲨鱼吃光了,只剩下一付骨头架子。若是武侠,中文三万字总得写出十个情节来,情节密集,把自然风景、人物心理、哲理思考、美感经验挤出去,全力诉诸好奇心的满足,所以武侠小说能使人废寝忘餐,堪称「杀时间」的利器。后来我到台北,听说台湾大学一位名教授丧女,教授和夫人整天看武侠小说渡过最悲痛的日子,他们把当时能找到的武侠小说统统读完了。   

    那时代的武侠小说也许禁不起严格的文学检验,但是左翼阵营澈底否定武侠,我仍然觉得很难理解。武侠浪迹江湖,「江湖」向来与「庙堂」相背,武侠除暴安良,济弱扶倾,又和「社会主义良心」可以挂钩,毛泽东能从《红楼梦》中看出阶级斗争,为何忽视了武侠小说中的「阶级意识」?左翼文坛欣赏「血溅鸳鸯楼」,推荐「打渔杀家」,怎能比武侠刀山血海、快意恩仇?中共宣传革命,利用一切「民族形式」,惟独放过武侠小说,真想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考量的。武侠小说是没有受「红粉沾染」的文学门类。   

    由武侠切入,我找到侦探,它也是一种「情节小说」。福尔摩斯是这一门类的魁首,必然要瞻仰,我一本一本看完他的《大全集》。我看了英国女作家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后来知道他是西方侦探小说黄金时代的开创者之一。我看过《侠盗亚森罗宾》,法国作家的作品,他的全名里也有一个「莫理哀」。   

    我认为还是福尔摩斯最迷人。原来一只脚印,一个烟斗,一张看来随手乱画的便条,都可以是险谷入口,高峡栈道。原来人生的重峦叠嶂经不起这样单刀直入。原来我们的行为都会留下证据,而证据就在受人忽视的日常琐事之中。读福尔摩斯探案和读圣经启示录差不多,都能产生因果恐惧,只是福尔摩斯比耶稣曲折有趣。   

    施公案、彭公案、海公案是本国古典,当然要拜读。这些奇案虽然知名度很高,一拿来跟福尔摩斯比就索然乏味了!包公、彭公那样武断草率,任意推理,信任神话和巧合,过程简单粗糙,也是一种可怕。包公、彭公的确破了许多冤案,但是用他的方法一定破不了那些冤案,写小说的人为才情功力所限,只能预设破案的结局,支持包公、彭公的行为,为了目的正义、牺牲程序正义。我后来知道,它正好反映了、助长了中国人论断是非的态度:经验主义优于证据主义。军中流行一句话,凡是干过三年军需的人一律可以枪毙,保证没有一个是冤枉的。福尔摩斯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嗤之以鼻。   

    我也读到程小青的《霍桑探案》,他模仿福尔摩斯,还有孙了红的《鲁平奇案》,他模仿亚森罗宾。(鲁平、罗宾,连名字都近似。)我后来知道,就文学创作而言,模仿低于原创,但是这两位民国作家毕竟使用了较为严谨的推理,反映了比较复杂的社会结构,胜过包公案、彭公案、海公案多多,但「三公」是朝廷命官,民间向往公正廉能、不畏权势的好官,所以爱听三公断案。后来「包公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故事重新设计,原有的缺点完全改正过来,收视率自始至终居高不下,这个优势、侦探没法跟它相比。   

    我觉得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有共同点,两者都是「侠」,一个武侠一个文侠。(我到台湾后一度鼓吹文侠。)也可以说,武侠是体制外的侦探,侦探是体制内的武侠,两者都情节密集,都必需设计情节与情节间的钩连纠结,需要紧密的结构。我后来知道了结构和逻辑的关系,逻辑观念发达的社会才产生福尔摩斯。   

    胡适博士说《红楼梦》不好看,因为没有Plot,《基度山恩仇记》才好看。我查字典,Plot是情节,《红楼梦》怎能说没有情节?黛玉葬花,睛雯撕扇,都是情节。胡博士说没有Plot,应该指众多情节为了某种效果紧密结合,也就是结构,《红楼梦》有个大格局,里头装了太多的小零碎,跟西方的「结构」异趣。武侠和侦探就不同了。   

    注重plot的的侦探小说,独立发展为推理小说,我也逐渐定型为理性的读者。我也读二流的、速朽的武侠和侦探。那时有人说,武侠诉诸人们的报复心,侦探诉诸人们的好奇心,报复和好奇都不是人类高尚的情操,所以……。又过了好多年,我知道武侠也罢,侦探也罢,都是作品的题材,作家的艺术是把题材处理成某种高级象征,道在天地、道也在蝼蚁,作品不以他的叙写分大小,而以它的隐藏分大小。那时候武侠侦探没人做到,我怀疑他们也没人知道,直到金庸出现……。   

    基于模仿冲动,我也编过几个情节挂帅的故事。   

    我们奉命闯入建在深山里的一座迷宫,任务是把躲藏在里头的人全部杀死,不许留一个活口。那夜是中秋节,月光照得见每个人的眉毛,但迷宫是黑暗的。我们冒险点亮所有的火把,没想到里面的人业已逃走,没留下半丝半缕线索,连桌椅床铺茶杯草纸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希望地上有脚印,门把上有指纹,也都落了空。看样子他们知道首领要下毒手。  

    首领非常愤怒,他下达严厉的指令,必须追杀所有的逃犯。这几乎是一桩不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根本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谁,首领没有任何具体指示。我们重回迷宫搜查,只见一片虚空死寂,惟一的动态是迷宫里面有一道流泉溢出宫外,形成一条小溪,躲在里面的人无须出来取水,行踪就更为隐密,我们的调查工作就更为困难。   

    我们住在迷宫里研究案情,早晨到溪旁捧起水来洗脸,水明如镜,照见每个人的影子,我们听一位巫师说过,每一个拿流水当镜子的人,他的面相永远留在水里,如同照相机的底片感光,高明的巫术能使隐没的人影显现。   

    千方百计找到那巫师,带他到溪旁察看,他说水中人影都戴着面具,只有一人例外。我们教他把那人的相貌画出来,真令人惊骇莫名,那人就是我们的首领。我们立刻杀死了巫师,有人发抖,他知道首领必定杀死我们。我们决定分头逃亡,终身戴着面具,即使和情妇上床也不取下来。我们永远不用溪流洗脸,我们都立志使自己永远消失,使自己消失比使别人消失更难,你得杀死一个自己,再长成一个自己。   

    我们约定,五十年后的中秋节,再到别墅后面的小溪旁聚晤,取下面具洗脸,那时首领应该己经死了。小溪依然清澈,可是没想到首领突然出现,不消说他一直侦察搜寻我们的行踪,虽然他已老态龙钟,我们还是魂飞魄散。可是……大家重逢以后,情节怎么发展呢?我没有能力把故事完成。   

    我还设计过一个故事:作家在摊开的稿纸前面坐了很久,他想写一个故事,心中空空,不能落笔。忽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纸上自动显出字来,速度很快,立刻连成一行,马上占满一页两页。那并不是他要写的文章,但是那是一篇很好的文章,预料有许多人爱读,一个作家很难抵抗这样的诱惑,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呢?然后应该发生惊人的事件,对吧?我也不能把它完成。   

    算是开卷有益吧,侦探小说给我许多逻辑训练。那时社会普遍缺乏逻辑思考,用意识型态论事。他们口中笔下的事实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对事实的诠释。事实的发展永远是合乎逻辑的,事实的「诠释」却往往违反逻辑,这里那里都是意识型态正确、逻辑错误的顽童或玩童。   

    那时有人批评知难行易,认为人的行为并不根据他的知识,而是根据他取得利益的方法。他也举出许多例证,其中一个是针对当时的通货膨胀而发,人人知道「囤积」使市面上物资短缺,使通货的流通量增加,使货币贬值的速度更快,但是人人都急忙把手中的钱抛出去,买更多的柴米油盐回来。报纸以半版的篇幅刊出这人写的论文,可见他并非等闲之辈。但是我不服气,古往今来,分明有多少人为了抽象目标自动抛弃了现实利益!照他的说法,这些人为名,而名也是利,这就混淆了「名」和「利」两个名词的界限,他说道德满足也是利,他又混淆了理想和现实的界限。他对「利益」一词没有严格的定义,他的大前提也就模糊不清。   

    我闷在心里有口难开。我想尽办法找中央日报看,希望有人反驳澄清,似乎没有。我不自量力,写文章寄去,当然也没登出来。我到台湾以后认真读了几本讲述逻辑的书,我本来沉默寡言,我的逻辑癖把我变成一个喜欢辩论的人。   

    另一方面,武侠使人果断,侦探使人冷酷,对我的写作大概有负面影响。至少写小说不能快刀斩乱麻,马上把结论提出来。小说,尤其长篇小说,常常要纠缠不清,浑沌不明,叙述的过程即是风景,过程比目的更重要,「感觉」比理解更重要,这些并不能从那时我读的武侠或侦探中学到。那个租书店的东墙摆武侠侦探,西墙摆着秦瘦鸥的《秋海棠》,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那时徐吁和张爱玲受委屈,他们的小说也被打入通俗作品,和以上诸人同列。我常想,如果我那时不看东墙看西墙,把那半墙社会言情、鸳鸯蝴蝶一气读完,我又会怎么样? [/COLOR]
    淡淡书香 清清陋室 静静庭院 浓浓原野 云云苍山 霭霭兰陵 茫茫大地 瀚瀚星河 漫漫人生 悠悠牧歌
    在线情况
    2
    • 头像
    • 级别
      • 职务区版主
      • 财富3
      • 积分174740
      • 经验100920
      • 文章2962
      • 注册2008-10-06
      很好看的一段文学评论文字,鼎公读过很多武侠和推理小说。对于以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为代表西方侦探小说和中国的公案小说的评价,文章说得中肯。
      “包公、彭公那样武断草率,任意推理,信任神话和巧合,过程简单粗糙,也是一种可怕。包公、彭公的确破了许多冤案,但是用他的方法一定破不了那些冤案,写小说的人为才情功力所限,只能预设破案的结局,支持包公、彭公的行为,为了目的正义、牺牲程序正义。我后来知道,它正好反映了、助长了中国人论断是非的态度:经验主义优于证据主义。”
      中国的公案小说科学性和逻辑性都不如西方小说。但中国的武侠小说却是西方比不了的。也许《指环王》这类小说有点武侠的性质,但中国的武侠小说可谓源远流长。文章中提到的,我大多没有读过,只读过梁羽生和金庸的几部。很喜欢。
      我还非常喜欢英国现代的侦探剧。Midsommer Murders,和Tuch of the Ferost都是我和孩子们一起观赏的电视节目。
      诗歌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情感,散文中最重要的是思考,小说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故事,一个好故事,基本上决定了是否是一部好小说。
      美华文学论坛感谢您的参与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回复帖子 注意: *为必填项
      *验证信息 用户名 密码 注册新用户
      *帖子名称
      内容(最大25K)




      其它选项 Alt+S快速提交
       


      Powered by LeadBBS 9.2 .
      Page created in 0.2500 seconds with 6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