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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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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0-04-22 20: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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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散文:老屋檐下燕窠》(上)
                                  老屋檐下燕窠(上)
                                      文/刘荒田
                            《世界日报》副刊,2010年4月22日

        此刻的水塘,是看透未来命运的明眸,还是映照昔日容颜的巨镜?我老走神,不住仰望只有不白的云朵的天空,
        想起「微风燕子斜」的诗句,说话也结巴起来……
        家乡的春三月,烟雨空濛的间隙,冷不防敞开一大片浅蓝的天,儘管没有彼岸的浓烈。旧金山的蓝天可不是温吞水般的,像梵谷的设色,纯粹得教人晕眩。上午,我和家乡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驱车来到我的村庄。同来的三条汉子,两位是记者,年轻得来不及长鬍子,年纪稍长的一位是採访部的陈主任,上个月在旧金山见过几次面。他的专业精神早就领教过。这次进村拍摄,是旧金山所拍纪录片的延续。电视台的用意是较为完全地展示我这海外「草根写作者」的人生历程。
        车子进村口时,轮子粘满朱砂色的泥浆,它刚辗过村前简易公路的泥泞。连接高速公路的引道正在兴建,一道土坝在田畴的边缘突兀隆起,从村前穿过,把烟景全糟蹋了。我不住抬头张望,觉得天空少了什么,却想不出来。陈主任把车停在池塘的围牆旁边,吩咐我下车,把无线录音设备挂在我的衣服上。「慢慢走,就像平时回家一般。我们一路录音,随便说没关係,我们会剪辑。」
        好的,我轻咳一声,呼口气,拉了拉衣服下摆,起步。怎样走进家园?栖迟海外这么多年,岂能没有许多版本?二十年前作以还乡为题的诗,「回去,挑一根花旗松做的扁担」,此刻肩膀和手都空着。那么,以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沉重,以陶潜「载欣载奔」的猴急,以宋之问「不敢问来人」的惶恐;还是彷效三十年前当上祖父不久的父亲,自行车一驶上禾堂前的青石板路,就拚命摇铃,把村北端的孙子逗出来?然而,临场把所有拟就的脚本忘光,只是毫无沧桑感使命感地拖着「欧化长句」般的脚步。几尺之外,摄影机轻微的运行声,和稻田上空掠过的麻雀的啁啾,彷彿含着微妙的嘲讽。
        「遇到乡亲,儘管打招呼,说说家常话。」陈主任在后面为我这蹩脚的演员当导演。可惜,一个乡亲也见不到。七○年代前的繁盛期,这是人口超过五百的中型村子,如今空落得叫人寒心。走过去,牆垣是上世纪二○年代建村时就有的牆垣,青砖剥落,却依旧直立。村头的小屋,最初做私塾,俗称「书馆」,趟栊还在,门却没了,望进去只有些破旧箩筐。四十年前,我当知青之初,在这裡教村裡尚未扔掉青春憧憬的小青年们唱歌。「毛主席语录闪呀闪金光」、「莲花板」在何处袅袅萦回?走过去,一个长草的空地,昔年是排球场,黎明前进深山、来回走二、三十公里崎岖山路,刚刚在禾堂卸下一百二十斤以上的柴草,伙伴们便呼啸而来,以被篱竹割出血口的手扣球、垫球。走过去,一座又一座瓦房,排成少有地整齐的「村面」,白灰水和靛青以及红的松烟颜料交相洇漫,成了大花脸。层层迭迭的石灰底层,有我三十多年前写的大标语,每个字一米五平方:「苦战三年,建设大寨式社会主义新农村!」
        终于,巷口踱出一位陌生的老太太,不知是外来的还是老得我认不出来。出于表演的需要,我在老脸堆上儘可能丰富的微笑,向她问好,她可能被我背后的摄影机吓着了,慌得闪到一边。我摇摇头,在心裡对陈主任说:这镜头,你一定会剪掉吧?上午微弱的阳光,被檐牙挡着,我低头,先前的青石路哪去了?那些横贯全村的石板,是大跃进年代从运往水库工地的石料中「偷」来的,凹凸不平,唯一的好处是,坐车子回来的游子,进村时一番颠簸,成了重返坎坷岁月的预习。如今禾堂和道路成了一抹平的水泥地。怎么连一位熟悉的乡亲也见不到呢?我有点心虚。好在,走近家门时,阿波嫂在禾堂上疾步走来,看到我空着手,并不感惊愕,朗声说:「回家了?你家呀,如今发达了!」我笑着打哈哈,告诉她电视台来拍纪录片。
        我家的老屋在村北端,位于巷口。自从三弟一家也出国以后,十多年间都是铁将军把门。陈主任问我:「能不能进去?」我说:「没带钥匙。」有一句话我没说,即便我带来足有半斤重的钥匙串,怕也难以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锁和趟栊的「机关」。陈主任有点失望地环顾四周。他指着不远处说,到那裡录些镜头怎么样?我顺他的手看过去,离池塘十米处的社坛,新栽了四、五棵榕树、翠生生的叶子,静定在午前空寂的田野之前。说空寂,是指氛围,树下却有四、五位女人,老的少的都有,都默默地坐在「社坛」后面的石凳上。看脸孔都稔熟,肯定是附近巷子裡的邻里。她们马上认出我来,远远地招手。我走过去打招呼,一边暗暗叫苦,什么礼物也没带,怎么向乡亲交代?名字都叫不出来。站在年轻嫂子后面的老婆婆,比日本酱油还要黑的脸对着我,笑成沟壑纵横的立体地形图,嗓门细而婉转:「你家大头文还记得我吗?」我搔搔头,记起她来,说:「裕婶,没见好多年了啊!身体好吗?」「早过八十,就这样囉。」裕婶一家是村庄的缩影,她的丈夫,从前专替耕户犁耙水田,年轻时力气大得能把水牛按在地上穿鼻,因此以诨名「牛仔裕」称雄四乡。彪悍的「牛仔」在大跃进年代活活饿死在家。裕婶守寡守了半个世纪。我们移民前,她在我家门前的禾堂担任晒榖子的专业人员,那时,被乡亲叫做「大头仔」的儿子和裕婶一起玩。「大头文啊,说来笑死人!你妈把咸鱼放在禾堂旁边晒,我们骗大头仔,说有人来抢咸鱼,快拿回『阿人』(台山土话,意为祖母)的房裡藏起来!大头仔果然把盛咸鱼的簸箕拿回家,放在床上,用被子盖着,那个腥啊!」裕婶得意忘形地笑,牙齿掉光的嘴巴张成黑窟窿。我和乡亲说话,无意间冷落了电视台的三条汉子。陈主任怕耽搁太久,打断乡亲的话头,说:「开始录音。」榕树下没地方坐,波嫂回家拿来两张椅子。
        春风从田峒吹来,放在过去,是没遮拦的,一波波地传递紫云英和秧苗的气息,但如今被稻田间耸起来的公路引道挡住,只送来挖土机的隆隆声和夯土机的突突声。乡亲们看到录影机和「上头的人」,知趣地避开。我眯眼看着池塘,微波在阳光下发射强光,恍兮惚兮,荡漾出知青年代,我全身泡在水裡,把痂一般的泥巴泡软,再一层层剥去。1969年春天,距今恰好四十年,我在村裡每天拿十分,担任最劳累的印格员(在耙平的稻田裡,推一个沉重的竹製三角形「格子机」,以格子往泥裡印下插秧的行距与间距),一晌的滚打,成了彻头彻尾的泥人。此刻的水塘,是看透未来命运的明眸,还是映照昔日容颜的巨镜?我老走神,不住仰望只有不白的云朵的天空,想起「微风燕子斜」的诗句,说话也结巴起来。敏锐的陈主任似乎看出端倪,果断叫停,说,换个地方吧,比如,在你家门前。
         教我惊讶的是,干电视新闻超过十年的陈主任,凭直觉选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地点——我家「小门口」!家乡的老屋,按积久相沿的规矩,中间为厅堂,两边厢房,一曰大门口,一曰小门口。前者是父母的居处;后者,则是我从下乡当知青到出国前住了十一年的所在。原先,我家老屋是北端最后一栋,「小门口」的照壁后,一口边沿篱竹上爬满牵牛花的清浅小塘,塘边有我栽的落雨杉和苦楝,还有过儿子种下后,频繁向它撒尿「施肥」,导致蔫萎的西红柿。我们出国后,小塘被填平,村长的弟弟在上面建了新房。「小门口」和村长弟弟的房子之间,隔一条巷子。从老屋裡头打开「小门口」的坤甸大门,不复见到春天回旋布榖鸟叫声的山坡和油绿的竹林。陈主任把波嫂刚才出借的椅子扛过来,放在花岗岩铺的巷道。(上)(寄自加州)  

      [ 这个贴子最后由Huangtian在4/22/2010 9:36:19 PM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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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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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乡很多形色,荒田先生拍电视还乡是大家难得的体会,他用“微风燕子斜”缀在文章“老屋檐下燕窠(上)”的头尾,个中味道,似言非言,让读者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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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感谢萧振兄转贴,请大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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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此淡然的文字,我却已敏感到刘荒田的家乡是预为自己家乡的文学家树碑立传了。我想旧金山唐人街或会有一天也竖起刘荒田的铜像。虽说言之尚早,也有蛛丝马迹。我是荒田文字的粉丝,为此高兴!谢谢萧振转贴刘荒田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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