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之初
日子天天在走,朋友也天天在走。日子还好,一边走一边还来;朋友不好，好些走了就不再来了。
虎年到了，我想起小虎。他是我小时的一个朋友，比我大,今年五十七了吧。
文化革命 “东风吹，战鼓擂”时，中国人爱看莫尼卡（西哈努克的太太），那会世上谁也不怕谁。我们家属院的大孩子们兴起过一股作家热。那年头，一听作家，直接的感觉就是鞠躬。那些大哥们比念书，比知识，比渊博；比谁会背普西金，比谁最会写情书。有人白天“红酥手，黄腾酒”，有夜里“不说话自各上西楼”。小虎就是当年文学青年中的一个。遥想那些人，好像就《雍正王朝》的编剧芦苇，成了正果，现如今有名。
小虎他爹，身高形态简直和“画圈老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出的，特别是那背影，比真的还像。小虎他娘，对我有恩，我在《陕西师大一附中》里提到过。虎娘爱潮流，文革开张不久, 就和睡在身边的“中国第二号走资派”划清了界线，把他们的三个虎儿名子尾巴上的虎字，凑成一联:红卫兵。小虎，原先也叫大虎，成了红。小虎哥仨，隔年一个，我和他们三个都不错。早先和二虎铁，后来和小虎憀（陕西话里的好得很,拿这个字代着）。一来爱在一块聊，更要紧的是后来还下挂彩的围棋。围棋本不用用挂彩就是浪漫血性的游戏,挂上彩俩人再棋鼓相当,那便是吃呀睡呀都“送到解放区”去呀。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当年如火如荼,今天如水如茶。遥遥想起当年的种种，关着门我都笑个不停，笑那些我们曾有过的欢快。
我和小虎打得最火热的是耀邦叔下课那年。当年我太太先去了美国,就留我在神州<十五月亮><望星空>。丈母娘帮我看着小宝,让我多些时间学英语考过托福和她女儿去团聚。怎无奈我这学物理还行，背棋谱灵光的脑袋背托福就不行，那年让他们着了不少急。
托福背晕时，我时不时就会去勾搭小虎。我的那车铃儿只要从他家门口一响，虎魂就算被我勾着了。小虎为了我的招唤，为了他自己的欢快，就给老婆许愿：一个月的衣服全他来洗。当年可是人洗。衣先不洗，人先大战。我俩大战有输有赢，势利有辩有正，不当喻于义的君子，就当喻于利的小人。水平低时，小人常赢。我俩常常下窜地虎的棋，计算好累。每到虎婆出差，小虎便骑车找我：半夜上我家。夜半三更，我俩从就不盼天明，只盼“长夜难明赤县天”，俩人互围舞“骗牵”。围棋啊，真叫来劲？
咣咣噹，日子流水似地走了很多年。在不写信的时代，朋友彼此冷落了彼此。朋友们，走了，变了，发了，在这慨而慷变革的大时代，“何日君再来？”。
小虎的老丈，前几天走了，没见人打标语：“谁谁一路走好”，院里的人只为老人开了个追悼会。我本以为能和小虎在西安见上一面，我俩十好几年都没见了。不曾想他离婚了，好象离婚很好玩。早听说他当操盘手发了，满世界出去吃喝嫖。今日赌在哪里?明日哪里贩毒?现如今中国现在能混好的男人时尚就是吃喝嫖赌。教过十年党史的小虎，肯定不含糊。
从文革到改革，十年玩东，三十年玩西。好些人都先“高俅”，再“高求”，接着“高赇”。
当年文革，全社会玩“底儿掉”。千条万绪的道理变成一句话，千万万万的人弄成一个样。那会的日子决不像现在这样无聊，天天都有幺鹅子。揪出彭罗陆扬，打翻刘邓陶；弄出谁爹谁娘，到处牛牛鬼鬼，到处蛇蛇神神。那会可没人说咱是龙的传人虎的子孙,也没人说咱是猫的嫡系鼠的亲戚。大家全是兵，一起闹活，大刀不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自各玩。“八亿人，不斗行吗？”，就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直斗到老人家亲自选的，好些人民主了的写进党章的当年打江山时横扫千军如卷席后来惨白脸挥小红书的副统帅玩完。老人家才有些困乏，百姓才有了会消停。我和小虎的友情和鬼混，就是从那会开始。
小虎比我“高俅”，在家属院里名声不太好，其实他也没干啥丧天良的事。那会，没有肉吃，人人性晚熟，但性思想有早熟的。小虎性思早熟。他那会中学刚毕业，弄个肝炎，不去三线。读闲书，梦美女。看上人家个女同学，就给人家写“世上的美女千千万，唯有你呀最可爱；世上的花儿千万朵，唯有你呀最美丽”的情书。还给我们这些不知性为何物的小朋友们吹，好像还朗诵过。别说，我们那会真就觉他牛。敢给身边的女人写信！我的娘呀，在我那时记忆里，女人全是天鹅，我们全是蟾蜍。
小虎，不高不大也不伟岸，小鼻子小眼一张黄脸，但目光不错，刚猛里有丝温柔,混浊里有点清亮。字写得马虎，话说得利索。坚决相信“幸福的花儿为勇士开放”，但他万没想到，“最美丽的花儿”很骠悍。一日，我俩路过他们学校，猛听路边一声吼：什么什么红，过来。当时就吓我好大一跳。只见小虎耷拉个脑袋过去，只听叭的一声，一纸摔在虎脸上。笑得我前仰后翻。
小虎那会正钻研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虽说他脖子直径比伊登水牛脖细很多，但他成天想着和伊登一样，有个贵族小姐能把双手吊在他的虎脖上。我那会在看烈火金钢，“丁尚武想拉林丽的手”。小虎就已经能自创小说了。当年谁要说会写小说，那可是让人敬重的。小虎每写成点，就念给我听，可惜现在我啥都不记得了。
日子有劲，就过得快。批林，批孔，批宋江；斗私，批修，“一闪念”。“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不光生产队开会，到处天天开大会，直开到一九七六的秋雷一声，女赫鲁晓夫出来，还真曾睡在过老人家身边。圣明啊，圣明，导师动词用得多好，我们齐感叹。
不知为啥，小虎在我们家属院里名声不太好，特别是适令女孩，见他都绕着走。后来我和小虎都上大学了，不在一个城市。我读了理工，他学了历史。上大学就是好，大学毕业后，一个成了物理老师，一个成了党史教官，全是些没用的东西。第五次和毛主席玩路线斗争的向忠法，好像是因小情人而被捉。
下围棋时，研究路线斗争最好玩了。我俩成了围棋棋友。
那会，小虎刚有了虎媳，让我拍案惊奇。因为我和虎媳曾有过大战。想起那次大战,多年后我都瑟瑟，腿肚子发抖。我十四五时，也是一个小凶汉，见了比我小的，上去就爱啪啪给人两耳光，还叫人家“哈伊”。有次我刚扇了小虎媳妇的弟弟，快感都还没有不在，虎媳从路边过，杏眼睁，柳眉竖，书包倒挂，呀，呀，杀了过来。十五六的姑娘，通常早有些孙二娘的风采；而十四五的男孩，八成都还“鼓上蚤”。我跑得还算快，但耐力不济，被虎媳追上，一阵拉扯，两掌胡抡，我军全没了平日枪法，怎敌看着不错打起要人命的青春MM？我军大败，军帽被扯，逍儿遁。小十年过去，嘿嘿，她成了小虎的婆姨，那我的哥们不就是武松？。当年，“嫁人就嫁大学生”，傻呆呆女孩的理想。
一九八六，年头人就郁懑，好像二次文革要来。那年，我老婆走了，我成了如来佛。成天背托福，烦了找小虎。小虎教官真不知怎么给人胡说八道，反正我一“追他大龙”，他便“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不停地喊。有时我灭了他的大龙，有时我被他大龙咬。后来我“长征”走了，走到西半球。
上世纪八十年代尾巴，出国潮着实热得紧，像是人人都想走他乡。“谁不说俺家乡好”,谁不想着往外跑？故乡他乡哪乡好?不是问题是问题。正是那一个时代的特异功能。人生哪有不矛盾，越是矛盾越向前。那些秋天，从旭日东升的中国，到气息奄奄的美国可真不容易，也不好理解，难解时唱：历史规律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一定灭亡。记得那时办去“灭亡地”的签证很不容易，大家都得头天晚上就拿着小板凳抱着大棉被脸上绽放着喜悦地去拿号排队。虽说那年月，谁都有这基本功，买半斤猪肉，睡一夜箩筐，那是常有的事。但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用这功夫。
到出国前夕我也不知我为啥得走？只听到老婆在召唤，又听到别人在祝愿。正在我发愁办签证的当口，小虎帮了我的大忙。他为我介绍了个美国大使馆里农业处的沈小姐，让我手拿人民日报，就像《铁道卫士》里马小飞那样，在使馆右侧第二个电线杆下和沈小姐接头。接头时，我的头是小偏分，不像马小飞，是大中分。签证竟意外地顺利，让人连个不走的理由都没有。好男儿志在四方，毕竟出国是荣光。跺跺脚，别故乡，没人紧握我的手。
八年，抗日战争胜利，“小常宝”重新说话，阔别多年我回乡，身上没有穿洋装，但书我念完了，还在美国政府里干了段日子，知道了人性不分东西，政府就是瞎混。回国想看“老人画的圈”。那年，中华好按摩正从南向北，人人争跳海正从北向南。重新见到小虎，他党史还在教，股票专心看，还捣鼓起了生意。记得他给我讲中国股票：泥腿子彻底打败了书本子。
棋友见面当然是下棋，俩人的棋都退步了。全社会的商潮涌动，全民族的要当大猫。都要当那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是2000年了，小虎的媳妇已经是一个大公司的党委书记了，而小虎的生意做砸了，在他小黑屋里和“鸡屎”（后被捉，被枪毙）在“摸大小”赌钱。我那阵混成美国一大公司的小管事了。那年，好多家都一家两制。“十亿人民九亿赌”了，我俩赌着下了两三盘围棋，趣味已无。
有能耐的人都好赌？在摸石头的社会中要想发，不赌怎么行？捣腾生意要赌，捣腾股票要赌，捣腾房产要赌，捣腾政途也要赌，就是捣腾学问也得赌，真是十三四亿人，不赌行吗？
这两年回国，都没见到小虎，小虎发了。有人说他在海南岛嫖娼，有人说他在西双版纳贩毒。人啊，人，高賕，大家都十五吊桶打水，谁有谱？回去两三个月，当年的棋友都成精了，有人跳了城墙，有人进了监狱，有人成天泡着小蜜，有人满世界瞎遛。
要过年了，想起走远的朋友，心里竟有些惨然。人生真是一次偶然，在偶然里问世，日后也会是在偶然里谢世。但还是想起那首歌：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
2/8/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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