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程禹在两张病床间的折叠躺椅上睁眼到天亮。程雨也一夜没动！

  不时转头端详她夜色中的轮廓曲线，酽酽黑色里白百合的幽婉。程禹认真回想，惊觉那些去世的一篮篮鲜花里，唯独没有白百合，一朵都没有。

  她最爱的是白百合，这是只蛰伏在她和程禹心底的秘密。记得曾经在他们一起去吃午餐的路上，一辆扎满绸缎红花的新娘轿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她一脸神秘，让程禹猜，她做新娘时最想抱着的花束什么样。看到程禹苦思冥想的样子，她带些羞涩，悄声说：白百合！程禹皱了皱眉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有新娘拿一束白百合的，反正这城市里没有！她也有相同疑虑，不过她说为时还早，要程禹替她保守秘密。

  程禹还记得她有一枚自己设计的蓝印藏书章，一朵盛开的白百合。她曾送给程禹一本纳兰性德的集子，薄薄一册，她特地用了那枚印章，内页上，一朵夜色中的白百合。

  她出国那天，程禹很想送她一束白百合，她的白百合梦被袁杰抛摔践踏，绝尘而去，也许今生不再有。走到花店前，程禹又犹豫：她曾经期盼的白百合一定是出现在和纯白婚纱交相辉映、是那个她要寄望一世幸福与完美的时刻，一定是来自那个她要托付所有轮回姻缘的人。那个人不是他程禹。

  程禹空手离开花店，回头再望一眼，花店里白百合的玉色，犹如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童话。

  她今晚的话在程禹头脑里盘旋：
  “是，盼着早回去……这边的日子，我不习惯。”
   “不回来了……办好手续，把我父母接过去，我就没有任何牵挂了。”
  “真希望快点出院。”

  令程禹心情意兴阑珊一天的昨晚，此时也和几年前那花店的白百合一样，仿佛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老去的童话。

  破晓的时候，程禹起来，到长廊一端的大厅，迎着徐徐而起的朝阳，他打定主意：无论世事怎样变幻无常，他要圆程雨那个白百合的梦。即使程雨不是他的新娘，如果程雨不再回来，至少在这块蓄满伤痛的土地上，还会有一束纯净的记忆；即使她对这里或者过去不再有任何牵挂，假如，有那么一天她不经意想起，想起白百合，程禹宁愿是包裹那束白百合的玻璃纸，在她记忆的天空留下一抹阳光。

  晨辉暖暖地照映在程禹身上，他却毫无知觉，手插在口袋里，雕塑一般站着。阳光渐渐强烈刺眼，程禹一脸沉郁的坚毅。

  程禹回到病房，迎头碰上程雨哥哥：“刚好一点，就非得出院！一天都不多待！唉！赶在上班之前过来看看！”

  程禹跟着进了病房。

  “你这就收拾上啦！”程雨哥哥一进门就看见妹妹展开行李包，正往里面放东西，她看了哥哥一眼，又越过哥哥肩膀，扫了程禹一眼。

  “我都好了，干吗还住在这里。回来就为了治病，好了当然要赶紧回去。”
  “你这身体，行吗？多住两天，巩固巩固不是更放心？”

  “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你就帮我办出院手续吧，越快越好，我一天都不想多住了。”
  “好吧，都依你，我这就去！不过最快也得明天早晨啊！”

  “行，我跟你一块儿去。”
  “你去干嘛？我一个人就够啦！”
  “我想多拿两天的药，预备着。”

  兄妹俩出去了，程禹盯着床上空瘪的行李包，拉链没有合上，一条黑缝奇形怪状，从左至右，怄气似的裂着，你要投诉么？！你会投诉么？！你的凄惶郁结会是什么？守着行李包，这十几年来自己的心绪感怀，一并拥上来，煽动他本已安稳度日的节律：她又要离去了。这次是不是最后的重逢？为什么自己永远走不尽她的风景？

  每个人都会说爱，可以说爱，但程禹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爱，不管怎样奠基垒筑，却总是周而复始的浑沌难测，这许多年，他觉得自己都在向着爱拼命地奔跑，却始终都只在爱的边缘，即使一身褴褛，骨削形厉，他的爱还是踞天蹐地，不曾来过！关于爱，他无从启齿。

  程禹出了医院，路上熙攘着赶去上班的人们。秋风灌满了程禹的衣袖，入秋以来，他第一感到乍冷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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