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归看浙江潮》
第一章
一
夏雨把车停靠在门前的马路边。
一下车，砰地一声甩上车门，抬脚使劲踢了一下前轮，嘴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破车，你他妈的把老子害惨了！
就在三个小时以前，它趴在10号高速公路上，任夏雨怎么敲打、哀求、发怒、咒骂，就是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打电话叫来拖车的伙计，直接拉到修车铺。这么一折腾，把这两天好不容易挣来的那点儿辛苦钱一大半儿砸到它身上了。
每逢周末，夏雨总要到圣莫尼卡海湾去出卖手艺——用几种颜料给游客书写艺术名字。
圣莫尼卡海湾是洛杉矶著名的旅游胜地，一望无垠的沙滩，灿烂明媚的阳光，绿色的波涛，和畅的海风，飞翔的鸥鸟，点点的白帆，吸引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踏浪。
对于夏雨来说，这里是他的一条生财之路。
在伸向海湾的一座原木高架桥上，摆着一溜儿小桌，有雕塑的，有速写的，有画肖像的，有捏橡皮泥的，还有剪纸的。
他来到老地方，向左右的摊主点点头，“嗨”地一声打了个招呼，然后支起小桌，摆上样品，坐在小马扎上作示范性的绘画。他那灵巧的手，把英文字母变成飞翔的小鸟，巍峨的大山，可爱的熊猫，挺拔的青松，修长的茂竹，鲜艳的玫瑰。围观的老外看着好玩，就叫他写，一个英文字母一美元，写一幅字，减去工本费，怎么也得赚10到15美元。
他的运气不错，两个上午居然挣了五六百美元。
就在他兴冲冲地回返时，谁知道这车不给他长脸，把他晒在公路上。两天的好心情，全他妈的让车给破坏了。
其实这能怨车吗？旧车市场花1500美元买的七手、八手车，已经跑了二十多万迈了，还能当奔驰宝马使？
二
夏雨扔下背包，打开冰箱，倒了一大杯豆浆，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俯身看着镜子，用手抹去滴在大胡子上的豆汁。
镜子里映出一张男人饱经风霜的脸，一头艺术家的长发，一丛浓密的马克思那样的大胡子。额头上有八道抬头纹，按照西方的命相学，这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大智慧的象征。按照中国的面相学，他是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大富大贵的命。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发亮，那目光仿佛能洞穿秋水，射破晨雾。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绝对是个酷毙女孩子的主儿。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门边是一堆破鞋烂袜，椅子上耷拉着一件布满了斑斑点点的工作服，桌子上满是散乱的颜料，橡皮泥和几支已经秃毛的画笔，书架上杂乱无章地插放着《黄宾虹画集》、《吴昌硕画集》和几本闲杂书籍。厨房里撂着两天前的残羹剩菜，垃圾桶满满的，电炉上厚厚的油污，大约几年也没有清洗过。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脏乱差，独身的艺术家，都是这副德性，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人说没有女人的家，不像个家。他何尝不想有个家，何尝不想有个女人，何尝不想在女人身上一展男人的万丈雄风。他想啊，白天想，晚上更想。一闭上眼睛，他的面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孩丰满性感的胴体，那柔美的曲线，那凸露的双峰。在他灵巧的画笔下，曾经展现着千般神韵，万种风情。
都说三十是狼，四十是虎，处于虎狼年龄的他，有的是燃烧的激情，有的是旺盛的荷尔蒙。可是世上溜溜的女子千千万万，眼前走过的各种肤色的女子万万千千，没有一个钟情于他，更没有一个愿意委身于他。
女人，对她来说，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三
夏雨脱下外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作了几个俯卧撑，转身仰倒在床上，舒展了一下酸疼麻木的四肢，一种惬意的感觉袭过全身。
他看着天花板，目光漫无目的地游动。当他的目光落到墙上的一幅画上时便停留了下来。
画面上，是一个窈窕少女坐在葡萄架下。少女，豆蔻年华，青春亮丽；葡萄，藤蔓缠绕，晨露欲滴。这是他在美院毕业时获取金奖的作品。他把这幅画命名为《东方蒙娜丽莎》，因为画面上的少女有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在向你露着迷人的、摄人心魄的、令人心旌摇荡的微笑。
画面的左上角，用行草题了一首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忆，
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和原作的墨色比较，这首诗显然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每天和画上的少女做一次心灵的对话，已经是他的习惯。
十年来，无论是高兴的时候，还是忧伤的时候，抑或心情烦躁的时候，他都是这样躺在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心里和她对话。尽管她在遥远的杭州，相隔千山万水，夏雨觉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多少次，夏雨幻想着画上的少女，像民间故事《画中人》传说的那样，能够从画上走下来和她一起共诉衷肠，共诉相思。或者在他外出时，走下来给他做一锅最爱吃的红烧肉炖笋干，留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夏雨的目光落在这两句诗上，心里一阵苦涩。
四
夏雨生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网师园的粉墙黛瓦，拙政园的小桥流水，赋予了他聪慧和灵气。
吴越姑苏，秀山丽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使这座玲珑剔透的江南园林城市誉满神州，名扬海外。
在这块热土上，涌现出无数骚人墨客，名流雅士。杰出的吴门画派就诞于斯，壮于斯。
他的父亲在姑苏城内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工写意山水和人物花鸟。长期的耳濡目染，加上父亲的不断点拨，使他从小就对美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打下了基础。
当一名画家，是他的梦。
八十年代初，高中毕业，他如愿以偿，跨进了浙江美术学院的大门。
西湖涌金，清波粼粼，象山叠翠，白鹭点点。
始建于1928年的浙江美术学院，是中国第一所规模最大的高等美术学府，位于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掩映在苍松翠柏、茂林修竹之中。首任校长是杰出的美术大家林风眠，其后便是一代天骄潘天寿。几十年来聚集和培养了二十世纪中国众多的艺术人才，其中有名动海内外的黄宾虹、刘开渠、吴大羽、李苦禅、李可染、艾青、陈之佛、雷圭元、萧传玖、关良、黄君碧、常书鸿、董希文、王式廓、王朝闻、吴冠中、赵无极、罗工柳等名师大家。他们犹如熠熠群星，汇成了中国现代美术史天空的灿烂星河。
学院图书馆和资料室有着极其丰富的藏书资料，从五代十国到大唐工笔，从黄荃徐熙到明代四杰，从米氏云山到南北两宗，从湖州竹派到金石画派，从四大高僧到九友十哲，从金陵八家到扬州八怪，记录了华夏两千年书画艺术的变革和发展，极大地拓宽了夏雨的视野。
夏雨畅游在艺术长河中，如鱼得水，他要采珠于前人，还珠于世人。
在这所艺术家的摇篮里，夏雨如新荷承露，芝兰沐雨，取前贤之神韵，纳今人之风采，铸造自己的艺术板块。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迅速的开发，个性天赋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在国画系里，他的成绩是最好的。他以焦墨重彩创作的《苏堤春晓》、《春风又绿江南岸》、《八月十五钱江潮》等作品，在省市书画展上连连获得“新人奖”和金银奖。赢得了专家学者的好评和广大读者的喜爱。
如此好的成绩，深得老师的赞赏和系主任的器重。
五
青春是多梦的季节。
晚饭后的校园里，情窦初开的一对对青年男女相依在柳下，相拥在草坪，共同编织着玫瑰色的梦。伴随着西坠的雷锋夕照，青春的脸上荡漾着甜蜜和幸福。
夏雨同样在编织着自己的梦。
和他一起织梦的是个名叫金帆的女孩，她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父亲是西泠的一名画家，受父亲的熏陶，走上了美术道路。
金帆和夏雨同岁，万能的上帝给她塑造了一个修长的身材和组合得极其匀称的五官，脸颊上闪动着一对大酒窝，弯弯的眉毛下面是一双西湖般深邃的丹凤眼，一个典型的杭州美女。
他俩青春的脚步踏遍了杭州城，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黄龙洞听泉，一线天看云，虎跑品茗，西泠赏画。一起泛舟西湖，飘摇湖心亭；一起朝圣灵隐寺，许下千秋愿。那次他俩一起登上六和塔，看钱塘江水滚滚东流，心灵的窗扉豁然洞开，承载着四面来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夏雨脱口吟出柳永的名篇《望海潮》。
“重湖叠屿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金帆马上接了过去。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他俩齐声吟诵完最后一句，相视一笑，旋即紧紧相拥在一起，闭上眼睛陶醉在金色的梦幻中。
金帆轻轻地拉上绛红色的窗帘，打开梳妆台上端的小灯，关上大灯。脱去衣服，坐在椅子上，摆好了姿势。
她点头示意夏雨，可以开始了。
柔和的灯光照射在她那洁白的、魅力四射的胴体上，勾画出条条柔和秀美的曲线，一股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幽幽的肤香弥散在十五平方米的空间，沁入到夏雨那异常敏感的鼻子。
尽管夏雨已经多次看到这尊鲜活的维纳斯雕像，他的心仍然狂跳不已，呼吸也变得分外急促，脸烧得通红。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抚摸她的胴体，偷吃一次禁果。然而金帆那警告的目光告诉他：不能蠢蠢欲动。
他掏出速写本，画了起来。
两个小时以后，金帆站起来穿好衣服。
给看傻了的夏雨一个甜蜜的亲吻。
作为毕业论文，他送上了那幅《东方蒙娜丽莎》。
只有金帆心里明白，画上的少女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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