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B]王鼎钧答问集锦[/B][/ALIGN]
[ALIGN=CENTER]袁慕直 辑[/ALIGN]
[ALIGN=CENTER]【转自《苍山文学》总第五期】[/ALIGN]
问：现在很多人爱说“文学已死”，你对文学的前途有甚么看法？
答：文学不会死，某种艺术形式一经成立，永远不死。汉赋唐诗何尝死？早期白话文学运动称它们为死文学，事实证明是“革命文宣”。文学不死，只是某种体裁风格退出流行，活鱼退出水族馆仍在江海，那不是死。
文学不死？如果作家“死”了呢？李贺如果多活十年，他的诗集会厚一些，楚王如果没有放逐屈原而是判了死刑，当然也就没有离骚天问。“变质”也是一种死亡，有些人坐在那里不停的写，他并非替文学续命，而是为文学减寿。头戴作家的冠冕，不以写作为天职，而以以搁笔为荣耀，这是“心死”。倘若作家都“死”了，文学怎么活？
以我浅见，没有作家以前就有文学，没有作家以后仍然有文学，作家虽死，文学不死。套用文天祥的句子，天地有文学，杂然赋流形，上则为李杜，下则为“你我”。看历史，皇帝要杀文学，先杀作家，但斩草不能除根，一旦伸腿撒手，文学立刻如雨后春笋。
问：你认为网络对文学发展有甚么影响？
答：现在这个全民写作和小众流通的现象是网络形成的,我们写了文章传给大家看,你如果觉得文章好,就用E-mail传给你的至亲好友,你可以把文章贴在网上,也可以把网上的文章下载到你的电脑里再传给朋友,网络会把一个一个小众连接起来。从前搞组织的有个理论,你去找十个人,这十个人每人再找十个人,这样发展下去,可以把全国的人组织起来,现在,你如果把一篇文章传给十个人,这十个人再每人传十个人,只要传五次,后面就加了五个零,就是一百万人！
所以咱们别再老盯住出版社和副刊,别再念叨版税稿费,想当年李白杜甫谁给他版税？李白喝了酒,写了一首诗,酒店老板把他的诗贴在墙上,这就是上网,来喝酒的人看见了,抄下来,这就是下载。曹雪芹写红楼梦,写成了一回,拿到烧腊店换半只烧鸭,烧鸭店的老板找人抄十份八份送给他的大主顾,大主顾回家找人找十份二十份,结送至亲好友。这就是转贴。现在眼看着我们又来到那个时代。
现在已经不是文人煮字疗饥的时代了,谁家还缺少斗酒只鸡？我们爱的是稿费版税吗,卖一本书能赚多少钱,卖一台冰箱赚多少钱,卖一辆汽车赚多少钱,咱们为甚么不去卖冰箱汽车？因为咱们爱的是文学,文学作品要流通要传播,今天传播这么容易,流通这么方便,李白杜甫做梦也想不到！别辜负了你跟文学的海誓山盟,写吧！
问：每次文学奖揭晓，作家们总是有批评争议。你对文学奖的看法如何？
答：在所有的“表演事业”中，写作最耐寂寞，但仍然需要鼓励。各种文学奖对文学释出肯定的讯息，对延续文学命脉，振兴文学气运，产生不可计量的作用。每年别人得奖都鼓舞了我，今年我有幸入选，但愿也鼓舞了别人。
文学奖并非仅是对某一个人的奖励，而是对文学这一门类、这一行业的奖励，它的作用并非确定谁最好，而是 “你好、我也能好”，“你好、我可以比你更好”。有人肯拿出人力物力大设文学奖，不管谁得奖，文学中人应该是高兴。
有心人一直呼叫文学，“文学是人类进步的阶石，”请给我们一把很好用的梯子；“文学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请给我们又善又美的样品屋。我们为文学忧虑，并非仅仅为了文学。
文学之于我也是一种宗教，有心人一直关怀文学的出路，对我来说，文学本身就是出路，如果文学是井，我坐在里头观天，文学如果是茧，我蹲在里头化蛾，文学如果是夕阳，我就是晚霞，文学如果行到水穷处，我就坐看云起时。
问：写作有没有技巧可循？可否归纳为10条技巧？
答：写作有技巧，任何事情都有技巧。技巧是可以归纳试验的，有点像科学，但是做出来的成品是不能控制的，这又不像是科学。归纳成10条技巧，我答不出来，我要说，所有的写作技巧都是可以打破的。文学要创新，创新有两方面，一是内容，就是闯禁区，打破条条框框，另一方面技巧也要创新，打破写作技巧的金科玉律。所有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的写作技巧都不是最好的，都不是最后的，如果我们不能创新，我们就要尊重这些前贤已经创造的技巧，供人学习，学习是创作的一个过程。
人都有一个学习的阶段，学习的阶段一定要讲技巧，听说也有作家不需要学习，至少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学习，这是例外，任何行业都不能专靠例外来长期延续普遍发展。
问：宗教意识也影响到您的创作。您能否谈谈宗教对您创作的影响？
答：我是基督徒，多次申说宗教信仰对作家的帮助。对我来说，宗教是突然射进来的亮光，是源源不绝的热情，是变化更新的能力，也是诠释人生的新角度。我认为宗教能帮助作家正视罪恶，描述罪恶，进而升华罪恶。我对宗教的领受不在一件神迹或一句诫命，我觉得《圣经》要显示的是：创造，犯罪，替死，悔改，救赎。《圣经》藉着犹太人的历史展示人类历史的轨道，也启示文学创作的内在构成。宗教的贡献在宏观，不在微观，在象征意义，不在写实。
我晚年又受佛家影响。像我这样一个作家，只能看见佛法是对人生的诠释和批判，能增加生命的深度和高度。在理论上，作家生命的高度和深度，决定他作品的高度和深度，这就从根本上改进了、或者改变了他的作品。我强调作家近佛，不是为了成佛，不是做弘一大师，弘一大师还写小说吗，还编剧本吗，“佛法在人间”，文学也在人间，我希望佛法成全作家，不是消灭作家。
问：您是基督徒，同时又是“佛经读者”，您在这两大宗教之间如何找到交集点？
答：这个交集点就是文学，基督教，佛教，文学创作，都是诠释人生，批判人生。我能找到这个这个立足点是两大宗教进化的结果。
基督教本来说你不能看佛经，不能看《红楼梦》，只看圣经，只听他一家对圣经的解释，这是是最狭窄的。慢慢有人放开了，现在放得最宽的是天主教，天主教也有很多派。天主教里面有人说，世界上一切正面的发明都是荣耀上帝的，都是合乎上帝意思的，文学创作包括在内。基督教在进化。
佛教，我小时候听到的佛教，认为文学是“妄语”，文学家是说谎，哪里有贾宝玉？哪里有林黛玉? 这就犯了基本的戒条，死后要下“拔舌也狱。现在的佛教叫人间佛教，他说一个人能读好的文学，听好的音乐，看好的画，也是一种福报，一个人如果能写出好的文章、音乐，也是一种功德。佛教在进化。
我想两者的交集点还可以扩大。这里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基督教家庭，一个是佛教家庭，两人恋爱了想结婚。双方的家庭提出意见，都要对方改变信仰，有情人遇见无情的阻碍。他们有一个家长来找我商量，我说你们任何人都不必改变信仰。我讲出理由来，他听了很高兴，他说举行结婚典礼上请我去证婚，要我把双方可以结合的理由讲出来，帮他们说服大家。结婚那天我去了，事先写好讲稿，家长面子大，礼堂里这边坐着出家的僧尼，那边坐着牧师，都没缺席。我讲佛教和基督教没有冲突，新郎新娘天作之合。最后我说，下一次我再有机会参加婚礼，希望出家人与牧师不是分开坐的，大家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后来讲稿送报社发表，很多人表示共鸣，太家都希望宗教以和解代替冲突。
问：您认为手写和电脑写作哪个好？
答：手写的稿子有几种好处：第一，从容思考，一面写一面思考；第二，书法也是艺术，一面写一面和书法对话，有一种快乐；第三，手写的稿子和你血肉相连，跟电脑打出来的标准字体感觉不一样，那东西没有什么温情，没有什么人性，就是整齐，清楚，快，方便。电脑写作的好处是分类修改都很方便，不用像过去一个一个文件找，手写稿涂涂改改，要找人重新抄，或者自己抄，大段修改时，可能要中间剪开贴一张纸，电脑稿就省事得很。
电脑打字稿可以用E-mail直接寄出去，很快。另外，印刷的宋体字，在中国的读书人眼里是神圣庄严的，我们从小读的书都是这种字体印刷的，所以一个作家的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是他终生难忘的事情，好像跻身于古今大家之列了。电脑打出来的字给人同样的幻觉。
形势逼人强，现在一定得电脑写稿，配合报刊的电脑排版，很多园地声明不再采用手写稿。
问：90年代以后，卫慧，九丹，木子美，美女作家，您怎么看？
答：“美女”无可争议，问题可能在美女写性。现在台湾已经没有人非难性描写了，六十年代这个问题曾掀起轩然大波，我当时的意见也许还可以参考一、二。
首先，小说当然可以写“性”。小说表现人生，“性”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性”仅仅是题材，小说家选用什么材料也许不能干涉，他使用这个题材的目的，他是否用有限的题材表现了无限，是否用一时的题材表现了永恒，那是文学的研究者和批评者要追问的。
今天文学有商品的性格，作家写性，究竟是出于商业动机，还是艺术要求？如果两者都有，孰轻孰重？社会付出成本，回收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是可以探讨的。
我对今天美女的“身体写作”只有印象，并无研究。如果我能观察探讨，一定用以上两个问题检验她们的作品。
问：您早年曾有在私塾学古文古诗的经历，这段经历对您后来的文学创作是否起到作用？
答：根据我的经验，由古典诗文到白话诗文，有个“转化”的过程，世人都说要写好白话文学必须先学好古典文学，那是假设转化成功，倘若转化失败，对他的新文学写作有害无利。
王维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上句写出一条横线、一条竖线，下句写出一条曲线、一个圆周，没有事件，没有感情，没有其他物体，呈现几何图形的美感。
新诗人林亨泰有一首诗，标题为“风景”：
防风林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的
外边 还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防风林是种在海边约树，一道防风林是一条横线，几条平行排列的横线之后，再加上一道一道的曲线（海浪），呈现几何图形的美感。
我确实喜爱杜甫甚于李白。散文方面我受苏东坡影响多，《左心房漩涡》中有《赤壁赋》的奔放开合。关于词，我少时熟读《白香词谱》。我有一篇七千字的长文，叙事兼抒情，“谋篇”时使用了元人马致远那首《天净沙》的结构，不着痕迹，这应该就是前面说的“转化”。
问：很多作家强调“中美文化的冲突”如何影响创作，您在这方面的感受如何？
答：我来到美国以后，不断听到专家学者的指示，我们传统的价值观念和美国文化冲突，它妨碍我们在美国发展，你必须把它完全丢掉，像婴儿一样重头学习。专家的话当然是可信的，可是我现在怀疑是不是太强调了。
美国的价值观念有很大一部份是由《圣经》形成的，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有很大一部份是由《论语》形成的。当年欧美的传教士到中国传播福音，发现《论语》里面的话跟《圣经》里面的话有很多是相通的，他们传道的时候，常把基督宝训和孔夫子的教训挂钩，争取中国人认同。由这个例子看，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和美国传统的价值观念有一部份叠合，中国移民来到美国，这一部份价值观念仍然可以身体力行，甚至发扬光大。两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互相叠合的这一部份究竟有多大，应该有人做过研究，不过我读书少，没有见过。
一个国家的价值观念，很大一部份保存在民间流行的格言和谚语里。很多朋友好心好意把美国的格言谚语解释给我听，它的含义跟中国人传统的价值观念相反。后来我看到一本书，有一位梁淑华先生搜集了一千几百条英谚，每一条都译成中文，我打开书一看，似曾相识嘛，再往下看，简直如归故乡！这些英文谚语绝大多数跟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吻合，换句话说，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有很大一部份就是美国的价值观念，这一部份是我们随身带来的传家之宝，应该保留。当然，单靠这一本小册子不够，需要有人作专门的研究。
我总觉得亚裔的传统价值有很多可以保留下来，中国人来到美国，不必那么自卑，不必那么惶恐，中国美国一时也许还不能水乳交融，也决不是水火不容。在这方面也需要做很专门的研究，提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还有一段话我忍不住要说。今天我们亚裔移民面临道德上的危机，人远远离开家乡，道德观念薄弱，容易放纵自己，何况又听说原来处世做人的信条要作废了，干脆处处反其道而行，短线操作，他占了一些小便宜，可是影响很大，拖累全部亚裔移民，他自己也逃不出去。从“老美”的角度看，新移民的品行比较败坏，某一国某一省来的人特别败坏，一般美国人从协助新移民、庇护非法移民，演变到反对移民，并不仅仅因为新移民和非法移民吃苦耐劳夺走职业而已。当然、在这方面需要做很多的研究。
问：写作时心中有没有理想的读者? 考虑读者的程度有多少? (您为谁而写?)
答：起初，我过于相信“行云流水，无心成文”，“行其所不得不行，止其所不得不止”，认为读者应该迁就作家，作家不能迁就读者。
后来，我知道技巧重要，而技巧不仅为作者而设，也为读者（观众听众）而设。作家用技术塑成作品，黏合读者。
再到以后，我把作品分成“胎生”和“卵生”，胎生为自己而写，卵生为读者而写。我也曾分成“传世”和“酬世”两种，传世“为自己而艺术”，酬世“为他人而技术”。但两者亦可能有天之合。
诗人写诗，心中也许完全没有读者，小说和剧本应该不同。
即兴小品也许无心插柳、自然成文，长篇巨制呢，多幕剧本呢，交响乐呢。
有时作家在创作中陷于宗教式的热狂，废寝忘餐，在那个阶段读者是不存在的，之前的构思，之后的修改，都会和读者“对话”。
问：写作甘苦: 是苦还是乐? 是享受吗? 不写时是什么感觉? 写不下去时，怎么办?
写作是“若苦能甘”，这四个字出于鹿桥的《人子》，我曾央人刻过一方图章。写作是提供别人享受，自己下厨，别人吃菜，“巧为拙者奴”。我做别的事情内心都有矛盾，像陶渊明“冰炭满怀抱”，只有写作时五行相生，五味调和。
咱们华人有位家喻户晓的人物，活到百岁，据说常在祈祷的时候问神：“你把我留在世界上，到底要我为您做甚么？”我劫后余生，该死不死，如果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留下我来写文章，写回馈社会的文章。我写文章尽心、尽力、尽性、尽意，我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尽己之性。走尽天涯，洗尽铅华，拣尽寒枝，歌尽桃花。漏声有尽，我言有穷而意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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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袁慕直，山东单县人，现寓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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