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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倒铁水了 (七)至(九)


        (七)

        程茜春天酿成的那个计划,好象一颗泡在下水道里的黄豆,在暗中慢慢地膨胀了起来,又在暗中悄悄地发了芽。它不知道周围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它生长,它只是看到了一点水,那水是生命的希望,不管最终有没有成活的可能,它都要抓住这点希望。
        怎么跑呢?程茜第一次独自策划人生。徒步行走太慢,再说也不安全。只能坐火车。那就需要钱买火车票。钱从哪里来呢?程茜难住了。从父母给的买菜钱里省吗?那不行,而且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偷糖尚且挨打,偷钱……程茜不敢想下去。程茜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姥姥来,曾给过她三毛钱,那是她有生以来拥有的最大数目。火车票多少钱?程茜一点也不知道。好象上次爸去北京,说他花了二十多块买的火车票。
        到北京去吗?这个主意相当诱人。照片上和歌曲里的天安门广场就是个圣地,颐和园、北海、香山,都美得像仙境。可是北京不是我去的地方。他们随时都在收容“盲流”,然后遣送回原籍,布告上常看见这样的事。我将要成为一名“盲流”了吗?程茜嘴唇上浮出一丝苦笑。盲流就盲流,总比呆在家里等死强。我有两只手,能洗衣服,会做饭,普天之下,定有我一块容身之地。世界原本大得很──忘了从哪本小说里看来的这句话,此刻给了程茜一点力量。我必须去一个小地方,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在那里隐名埋姓,直到成年,然后再像于连·索黑尔那样去开创我的世界。
        也许我会像牛虻,十三年后从南美回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革命者──可我的敌人是谁呢?毛玲吗?说实在的,毛玲更像牛虻。在毛玲面前,我简直就是小斯吉安·巴第斯达。那爸和妈呢?爸和妈好象并不想把我置于死地,他们只想让我干活,不高兴的时候拿我撒撒气,然后就把我忘在了脑后。我也没有一个蒙泰尼里神父──没人让我梦牵神萦,也没人像惦记亲儿子那样惦记我。
        想到这里,程茜不禁悲从中来:她和这世界没有联系。世上没有一个爱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她爱的人,她是一个过客──像那个躺在沟里的死孩子,来去匆匆,不留痕迹。
        她最亲的人大概是程红了。如果我走了,家务活岂不是都要落在程红身上了?程茜看了一眼熟睡在身边的程红:程红要受苦了。也许我在外边安顿下来以后就能来接程红。程红会跟我走吗?她对爸和妈比我顺从。程红挨了打,也会哭,也会觉得委屈,但她似乎不那么记恨爸妈。我为什么不能?想到这里,程茜突然不那么恨爸和妈了,对他们甚至有一丝留恋。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的生身父母,而且十三年里有过对我好的时候。
        那边程伟翻了个身,被子掉在地上。程茜把被子重新拉回她身上。
        老师常说,艰苦的环境能够锻炼人。保尔离家的时候,高尔基离家的时候,都不象我这么一步三回头地放不下,刘胡兰牺牲的时候也就比我大两三岁。高尔基在鞋店面包店里吃了不少哭,但是最终他成了“伟大的无产阶级阶级文学家”。问题是我生活的社会无论走到哪、干什么都要介绍信,找个面包店干活挣饭吃是不可能了,再说我拿什么买火车票?


        一天,几个男生课间聊卖废钢铁,程茜突然有了主意。
        放学的时候,程茜远远跟在他们后边,发现他们没过小桥,而是直接往山上走。穿过几行平房,在一小片空地中央,是一个废品收购站。废纸、废铁堆成了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班里的那几个男生从书包里掏出两件水管接头似的东西,走进了那个小院。
        这是个好办法!程茜高兴得心蓬蓬跳。卖破烂,攒够了钱就可以买火车票了。那几个男生走了出来。程茜连忙拐进旁边一条小路,不让他们看见自己。他们走远了。程茜这才从墙后边绕出来,跑进废品收购站。
        都打听清楚了:废纸二分钱一斤,干净点的报纸五分钱,杂志八分,纸壳一毛,废铁一毛二,废铜最值钱,一毛八。下一步就是去火车站打听火车票的价钱。今天不行了,得赶回家去买菜,做作业,做饭,接程伟。
        回家的路上程茜一路寻摸,可惜除了几张废纸,她什么也没寻见。平时总觉得自己周围到处都是废物和垃圾,真要找它的时候却都没影儿了。怎么回事?手里那几张废纸太脏,再说拿在手里回家让邻居看见了也真没面子──程茜把它随手丢了。马上有一个背着大筐的老头过来,用一把长钳子把废纸夹进他的大筐。程茜泄气了:看人家这专业的,我一没钳子,二没大筐,还抱着一个臭架子不放,这样什么时候能攒够盘缠?不行啊,我得想个办法。
        菜择好了,程伟接回来了,程红放学了,饭也在炉子上咕嘟着。程茜手举饭勺,看着窗外驶过的车辆。最先过去的是两辆塞满了人的长途汽车,每天都在四点五十分左右经过这里。车上头行李架上堆着麻袋、土筐、被卷,车里的人都是农民模样。这些都是进城做小买卖、走亲戚的,早晨带着满筐满麻袋的蘑菇、山里红出来,在火车站附近的市场卖了,然后在百货公司采买了生活用品,晚上回家。这条线的终点站听说是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程茜上三年级拉练的时候曾到过那里,走路得走上大半天。农民们被挤得脸贴着玻璃窗,却都是默默地、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那车身压得朝后倒,因此开得很慢,常被后边不耐烦的电车司机按喇叭。
        长途汽车过去了,下边就是一辆接一辆的电车,也是站满了人,但是比起长途汽车不知道轻快了多少倍。这电车要么不来,一来就是成串地来,车站上常常聚集起黑压压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路的尽头。
        现在一串三辆电车都站下了,车站上一片混乱。人们看着后到的车,很想跑过去抢个座,又怕没跑到那儿,车就开走了,结果连眼前的这辆也错过了──只好扒着车门,硬挤上去,好歹算是上了一辆。酱菜厂打更的老头手里举着一个瓶子,脚刚迈上车门,却让后边的人猛地一推,瓶子从手里甩了出去,落在地上,顷刻间摔成碎片,瓶子里的什么液体也泼了一地。
        我的敌敌畏!老头回头叫道。
        别管你的敌敌畏了,今天不死,明天再死也不晚!后边的人取笑着,不由分说地把老头拥进了车里。
        程茜不由得一笑。她拿饭勺搅了几下锅里的高粱米粥,继续看窗外的热闹。三辆电车同时离站,却都横在路中间,谁也走不了了,后边又来了一辆运货的解放牌卡车,也被堵在路上。卡车司机按起了喇叭。他见反方向没有过来的车,就使劲一打方向盘,绕过三辆电车,开了过去。就在这时,程茜看见那卡车上掉下来几件什么东西──是几块铁皮!对,就是!她把锅盖欠开一个口,飞快地奔下楼去。
        马路上的人们都忙着回家,没人注意到路当中躺着三块崭新的铁皮。程茜跑过去,把它们捡起来。回到楼上,先是藏在自家酸菜缸后边,铁皮很亮,在黑暗中反着白光。看看不保险,又爬到三楼最上边的一个拐角处。这里很少有人来,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土。她把铁皮塞在一摞纸壳箱子的下边,这才回家去了。这一夜,她在黑暗中睁着兴奋的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宝贝。


        那三块铁皮,废品收购站的人说是“好铝”,卖了九毛五分钱。收购站的人怀疑地看着程茜,问她从哪儿弄来的,程茜一口咬定是路上捡的,他们见程茜不象坏孩子,以前也没见她来卖过废铁,就把钱如数点给了她,放她走了。
        兜里揣着这九毛五,程茜上了电车。她知道电车票是六分钱,但是她有办法。等到车开到中间一站,车里人少些的时候,程茜蹭到售票员面前。
        阿姨,我妈给我六分钱坐车,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剩下五分了……程茜摆出一副可怜相。
        那一分从你兜里掉出去了吧?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破洞啥的?那女人耐心地问。
        程茜把一根手指头从裤子口袋的角上伸出来:还真有一个破洞。
        把你那五分钱给我吧,回家赶紧叫你妈把裤兜补上。那女人说着,递过来一张票。
        谢谢阿姨。程茜假装好人。
        火车站到了。程茜跳下车,再次说了声谢谢阿姨。
        火车站是这个城市里最乱的公共场所,是小偷、骗子、流氓出没的地方,乞丐也麇集在这里。公安多次采取行动,镇压、严打,都改变不了这里脏乱差的局面。程茜一下电车,一只手就在裤袋里攥紧了那几张人民币。她记得清楚:一张五毛的,两张两毛的,其中一张略有残破。她过了马路,刚踏上站前广场,就看见四五个肮脏的男孩朝她这个方向跑来。她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才看清他们是 冲旁边一个老头去的。
        老头弓着腰,背着一个小山一样的麻袋,两眼只顾注意地上昨天下雨积下的一摊摊雨水,脚上一双旧布鞋,顶出两个小脚指头,褐色的脑门在太阳底下闪着油光。那几个男孩闪电般冲了过来,揪开老头的麻袋角,沙果劈里啪啦落在他们的手里和地上,老头拼命往前挣,试图甩开他们,无奈麻袋太重跑不快,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坏小子大把地把沙果装进他们的背心里、裤子口袋里,这时远处走来几个成年人,他们才一窝蜂跑了。
        程茜站在离老头两米远的地方,看呆了。老头拾起几个落在泥水里的沙果,在衣服前襟上擦擦,珍惜地放回麻袋里,又掏出一根小绳,把麻袋的裂口绑结实了,再一次把麻袋周上肩头,这时他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程茜,便长叹一声,大白天就犯抢啊!也没个人管管,唉!他提上被他们踩掉的鞋,蹒跚走远了。
        泪水从程茜的眼里涌出来,马上又被火毒的太阳晒干。她朝售票处走过去,意识到世界的凶险。经常挨打、挨欺负固然难熬,但比起独自面对巨狮般的世界,也许还是个不坏的选择,至少一天三顿尚能吃饱,夜晚有一张还算干净的床,澡堂每星期都开,不至于落到刚才那群流浪儿的地步:后脖子上积着一层油泥,身上的背心早看不出当初的颜色。
        售票处是一间敞开的大屋子,正面一排窗口,前边排着队伍。靠墙两个要饭的,正坐在被卷上抓虱子,面前摆着一只满身伤痕的搪瓷缸子,底上有两个分币。程茜注意到窗口上方标明了乘车方向:牡丹江、三棵树方向,沈阳、锦州、营口方向,大连、丹东方向,天津、秦皇岛方向,……最里边的窗口上边写的是:全国各地。程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个窗口没人排队。于是她跑上前去,喊了两声同志没人答应,便撑着台板两脚离地,问道,到福州多少钱一张票?那女的抬起头来,福州?少说也得五十,再说咱这儿不卖到那的票──哎你一个小孩问这个干什么?程茜一看不好,立刻从台板上跳下来,呲溜一下钻进人堆里。
        这么说南方是去不成了,把我卖了也不值五十啊。那么我记得的去北京要二十多大约是对的。于是她排在了标着“天津、秦皇岛”的窗口。
        请问到秦皇岛硬座多少钱?程茜学着前边的人,尽量不慌不忙地问。
        你一个小孩打听这干啥?还是那个问题。
        我给我姥打听的,她病了,来不了。这次程茜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快车十五,慢车十一。
        谢谢。
        天呐,十一块!我什么时候能攒到!程茜脚步沉重起来,她刚要离开售票处,忽然想到小时候坐火车去看姥姥,买的都是小孩票。那小孩票会不会便宜一些呢?她注意到墙上有很多告示,其中一张就是票价表──唉,刚才根本不用费劲拨力排到窗口去问,还差点儿让她们问露了馅,票价表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最下边就是儿童票价:一米以下可以购买儿童票,超过一米的须购买大人票。我早超过一米了,去年体检就一米五五了!程茜心里冰凉。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昨天雨后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蒸发掉,空气潮湿、闷热。车站广场上的人边走边擦汗。很远的地方好象打了个雷。程茜抬眼看了看车站上的大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四点以前得去接程伟。可是为了尽快达到十一块的目标,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坐电车了,只有走回去。程茜模糊地知道一条近路。
        这时她正路过一家水果店,里边散发出水果店夏天特有的腐烂加芳香的气味。她的目光停留在门口的垃圾筐上。那上边飞着很多苍蝇。她注意到筐里有一个烂了一半的桃子,和一丫只咬了两口的西瓜。她停住了。四下张望了一下,人人都在卖水果、买水果、吃水果,出出进进,没人注意门口的垃圾筐。将来我一个人的时候,吃饭怎么解决?偷和抢是肯定不行的。我只有捡。捡什么?眼前就是。程茜忍住恶心,朝那垃圾筐迈了两步。她刚要把手伸进去拿那个烂桃,水果店的玻璃门开了,一个小工端着撮子出来,朝筐里倒了很多西瓜皮,把那个烂桃和半丫西瓜盖得完全看不见了。程茜只好继续朝前走。
        天上打了一个很响的雷。雨下起来了。路上的人跑起来。程茜也跑起来。程茜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银行前边的马路、新华书店旁边的夹缝,来到了十三中门前。今年放完暑假,我就要到这儿来上学了。然后再熬四年,我就到社会上去了。程茜跑着,胡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迅速解开外衣的扣子,脱下来展开披在脑袋上,继续朝前跑。脚上的黄胶鞋一只已经灌进了水。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等她跑到市政府广场,整个广场全空了,只有她一个人。她听着风的呼啸,雨的喧哗,心里不知怎么渐渐快乐起来,马路、路边的建筑物全在一团水汽里,看不清了,广场上只有一望无际的水泡,哗哗沸腾着。程茜真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她可以忘掉巴掌、毛玲、鼻血、奶瓶,忘掉那不可能的十一块。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知向谁边。她边跑边小声唱着
    。    到福州要五十块哪,中国可真大。换了越南和朝鲜,五十块都够这头那头跑个来回了。我要是生在不丹,一块和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差不多大的地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认出我来,那我只能冒死去闯国境线了。

        (八)

        第一斗金来得容易,往后程茜的计划却不那么顺利。
        方圆几里内都被她地毯式覆盖过了。除了在锅炉房后边弄到几块锈得酥脆的铁巴巴以外,就是在实习厂墙外发现一个废旧水龙头,三个多星期过去了,别无所获,倒是突然发现四周活动着很多拣破烂的。常在酱菜厂附近出没的老头人人皆知,实习厂那片常来常往的是一个老太太,灰楼附近有一个牵着小孩的女人,某部大院的垃圾堆则被一个叫西瓜皮的男孩包了。
        废纸、纸壳她不能拣,少了卖不了几分钱,多了没有地方存放。家里的杂志卖了几本,也不敢多卖,怕被发现又是一顿臭打。一个夏天,程茜下午放学后就在外边晃,晒得觑黑,程红四点多放学了也不见她回家,程伟总是幼儿园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就这样,到了快要放暑假的时候,程茜手里一共也只有两块六毛五分钱,其中还包括偷偷扣下来的程伟的六分冰棍钱。
        太阳很大,把柏油路烤得变软。杨树叶丝纹不动。知了哗哗地叫成一片。程茜在外边转了一下午,空着手回来,到幼儿园接了程伟,慢慢往家走。突然她意识到家里没菜了──她把买菜这喳儿全忘在了脑后。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合社今天不可能再来菜了。怎么办?她想到长途汽车开去的方向,走上几站,就是农村,就是菜田。她立刻把程伟背上肩,小跑回到家,把她交给程红,自己再次跑出了门。
        长途汽车吐着黑烟,从后边亢吃亢吃开过来,程茜看见农民们贴在车窗上听天由命的脸。她跑过爸的单位,跑过某部大院,师范学校,精神病院,再往前,马路变窄了,马路牙子也没有了,路两旁却渐渐开阔起来,人烟渐渐稀少。路的一边有一条小河,时隐时现,在太阳下闪着波光。再跑一段,柏油路变成了煤渣路,长途汽车因为时走时停,仍旧在程茜不远处亢吃着。路边的草房子里冒出炊烟。山沟里有一条狗在叫。程茜瞄准了一块面积较大的菜地,冲下坡去。
        她拼命拔出一棵白菜,塞进网兜就往坡上冲。那条狗叫得更凶了。程茜的心好象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坡上的洋拉子在胳膊上腿上拉开一道道口子,她都不顾了,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黄胶鞋啪啪地在煤渣路上掀起一道尘土。长途汽车上的农民吃惊地回头看着这个显然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女孩。程茜避开那些被太阳烤焦了的面孔,好使自己偷菜的羞愧之心不那么疼痛。汗水顺着她面颊流下来,衬衣的后背全湿透了。再跑一会儿,裤子也都浸透了汗水,粘在大腿上,这时她已经能看见某部大院的红墙了。
        楼道仍旧黑洞洞的,从家家半开的门里飘来炒菜的味儿。程茜一手拎网兜,另一只手举着钥匙去开门,谁知门自己开了,迎面站着挽着袖子的妈。
        你干啥去了?
        我买菜去了。
        搁哪买的呀?
        就楼下,合社。程茜避开她的目光。
        啥呀?人家早下班了。还买菜去了,骗谁呢你?妈声音里带着嘲讽,边说边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靠在椅子背上,仰脸看着越长越高的程茜:说说吧,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程茜闭紧了嘴,因为知道到了这份儿上还嘴没有半点益处。她把网兜里的白菜掏出来,放在架上。白菜的根带着很多土,叶子挺拔,上边满是水珠,一看就不像商店里买来的。程茜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正对着妈。
        菜是我偷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妈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程茜低头垂手呆立着。寂静中她脸上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上。
        你,跟我老实说,今天下午干啥去了?
        程茜心里一惊。但她还是竭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我没干啥……买菜没买上,我就上沟里去了……
        妈尖声打断她:放屁!楼上拐角那堆破烂是谁弄的?
        天呐!原来是出了叛徒!程茜扭过头去看坐在饭桌后边的程红,眼里好象要冒出火来,随即她胳膊上已经挨了一掐。
        我养你这么多年,还养出罪来了?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不知足!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你还想跑?跑到哪去?你那么大的丫头你要不要脸?让人给你强奸了你知不知道!
        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我让你跑!妈又狠狠地在她胳膊内侧掐了一下。
        程茜疼得流出眼泪。透过泪水她看了妈一眼。不知怎地,她在妈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丝怜悯。也许她看见了我胳膊上腿上洋拉子拉出的口子吧。毕竟她不想让我走,毕竟她不希望我被强奸。


        晚上程茜躺在床上,身子侧在一边,免得压着被掐得红肿的胳膊。旁边程红睡得正香,均匀的呼吸令程茜羡慕。她想起有一次在电车上被围追堵截的经历。
        那是去年冬天。好象是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到市里去游行,游行完等了足有半小时才挤上一辆电车。游行上午十一点多结束,人们赶着回家吃午饭,所以电车里格外的挤。程茜和两个同学挤散了,到了电车里头喊了两声没人应,于是就老老实实地呆在人堆里,不再乱动。
        不久她感到热。想蹭到窗户边透点气也不可能,因为周围全是人,没有什么可抓可扶的东西。背后一个人紧紧贴在她身上,那人个子又高,电车铩车时整个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不由得回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原来是个介于男孩和小伙子之间的,大约上中学二年级的家伙,戴着一顶栽绒棉帽子,一身蓝制服。他好象比程茜更热,那张脸通红通红,喘着粗气,一口一口喷在程茜脑袋上,让人很不舒服。趁着有人下车的工夫,程茜赶紧伸手够着椅子背,往前蹭了蹭。这下轻松多了,也没人紧挨着她身体。可是很快程茜凭感觉就知道那人又挤过来了,仍旧站在她身后,热气喷在她头上。于是程茜再次往前挤好摆脱他。
        周围的人不高兴了:瞎挤什么呀这小孩?找着一个地方老实站着就行了贝,没看这哪还有地方!
        程茜只好站住。马上那个幽灵一样的家伙就又贴了上来。程茜凭直觉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但是又不敢再往前挤了,只好站在那里熬过了一站。下站一开门,程茜马上挤到车门处,下了车。回头看看那家伙没有跟上来,这才松了口气,顶着北风往家走。
        她不太清楚强奸是怎么回事,但是模糊地知道那是有关男女的,并且对女孩子是致命的,曾听说某中学有个女孩被强奸以后自杀死了。人们谈起她,说她被“破坏”了,眼神里带着轻蔑和不屑,仿佛提起一件肮脏的东西。既然带个强字,那么一定是强迫性的,好象电车上那家伙,硬要贴到我身后。他强奸我了吗?好象没有。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强奸呢?程茜听同学说过某某的父母“干那事”,这又是什么意思?似乎和强奸有点关系,似乎又没有,反正都属于见不得人的一类。
        如果我真的离开家,我就必须想办法避免被强奸──挨饿受冻都能忍受,这个却不容易。假如我晚上一个人睡在火车站,那帮小流氓会放过我吗?他们准是先把我带的东西都抢光,然后就,就强奸我。程茜在黑暗中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又看见了那洒了一地的沙果,被踩掉的鞋,揪开的麻袋口,好象这些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呼地起身,抱着膝盖坐在月光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被子上。
        这么说离家出走是不可能了。
        亚瑟毕竟是男孩。而我不能保护自己。好容易找到一条存钱买火车票的路也被堵死了。


        一个暑假程茜的脸上没有笑容。程红小心地凑上来,问她吃不吃西瓜,她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望着墙壁没有反应。程红以为是因为她告密,姐姐不理她了,其实程茜是在为自己被堵死的路悲哀。
        唯一的亮光,又灭了。接下去我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吗?她凭直觉认为呆在这个家就意味着死亡,而死亡是必须竭力避免的。卖破烂存的钱已经被妈没收,只给她留了两毛钱,她给程红程伟买了小豆冰棍──既然走不了了,还要钱干什么?在大太阳下程茜拎着一网兜西红柿,拖着脚步往家走。
        这女孩在一夜间老了许多。她脸上虽然没有皱纹,但是她的眼睛眯缝着,嘴唇闭得看不见血色,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裤脚一个高一个低,一边的鞋带还坏了,她好象已经放弃了生命。她仍旧在听到命令以后去做各种各样的家务,仍旧在马车到来时冲下楼去买菜,但是她的精气神仿佛死了,巴掌落到她头上时她不再躲开,手过来掐她的时候她不再出声,她只是站在那里,木然等着一切过去。
        暑假的最后一天闷热异常。程茜上午早早买完了菜,把洗好的程红程伟的几件衣裳晾在院子里,又把钥匙挂在程红的脖子上,叮嘱她下午四点去接程伟,告诉她说有人通知自己到即将入学的中学去看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出了大门,她先把坏了的鞋带仔细绑好,就甩开大步上了路。她背着书包,书包里只有两张纸,一个铅笔头,和一个西红柿。她低着头,眼睛只看脚下的布鞋,谁从身边经过她都不在意。出了红楼的视野,她跑起来了。
        程茜喜欢跑的感觉。噌噌噌,她的旧布鞋越过废纸,烂菜叶,尘土,积水,踢开一个空罐头盒,踩扁一个秫拮皮编的蝈蝈笼。世界是肮脏的,可是一旦跑起来,肮脏的物体就变虚了,行人唰唰地退后,和树木、楼房、电线杆子混为一体,快跑起来时便有飞的感觉。她从垃圾堆上飞过,假装自己不再是垃圾堆的一部分。
        上三年级时家里曾有过一辆自行车。程茜学会了骑车──那骑法很不文雅,俗称“掏裆”──是将腿从横梁下边跨过去,踩着脚蹬一上一下跳跃着前进。骑快了人的目光只能聚焦在正前方,路两旁的形体飞快地进入视野,又马上从视野里消失,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程茜和那辆破旧的二八车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
        太阳烤得她头上火热,满头的黑发愈感沉重。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她想。西红柿吃完了我就两手空空。背着书包是为了掩人耳目,使我看上去像是一个学生,走在上下学的路上,其实我是去死。
        是的,就是这样。我等了一个暑假,希望上帝给我一条路,但是最终这条路没有出现。上帝啊,您是什么意思呢?您要我活下去吗?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啊。为了您活下去吗?那么我愿意,因为这是您的意思──可是这确实、确实是您的意思吗?如果我选择死,您会原谅我吗?您知道我在这世上只有您。
        主说,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
        眼泪涌出来,在程茜的脸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她不去擦,因为那样反而会引起路人的注意。她拐进两个工厂之间的一条窄胡同,两边是高墙,看看胡同两边没有人,她才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泪和汗,掏出书包里的纸,擤了擤鼻涕。
        正是中午时分,胡同里很安静,程茜只听见自己的布鞋啪打土路的单调的声音。要写一份遗书吗?象亚瑟那样,至少让他们知道我死在什么地方?也许爸和妈看了我的遗书,会掉几个眼泪?可是我写给谁呢──程红第一个跳进她脑海。不,有一个自杀的姐姐已经够她受了。死就死了,还罗里罗嗦写什么遗书。和“向达森纳船港去找我的尸体”一样,我只需要简短的一句“我投河死了”就够了。
        出了胡同,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条大河的岸边。
        河上吹来一阵风,带来凉爽。程茜继续朝前走。她走过体育场,过了一条马路,走过一片低矮的房子,穿过一片有废旧机器和轮胎的荒地。现在,她站在岸边上了。脚下的绿草擦在她腿上,痒痒的。河岸很高,两壁陡峭,底下的河水显得很少,在浅滩和芦苇丛中绕来绕去。下边的河滩上有几个晒得像黑人的光屁股男孩,衣服平铺在卵石上,正准备下河游泳。
        她没料到河边是这样的。从她站的地方到河底有水的地方有两层楼高。陡峭的壁上岩石嶙峋,几乎没有脚蹬的地方。跳下去吗?摔到底下死不了怎么办?
        程茜正想着,一声汽笛长鸣,划破了下午的寂静。河对岸开来一列火车,车上是一个挨一个的巨大铁罐。这列火车咣当咣当地越开离河岸越近,直到完全与河岸对齐,它吱扭一声停下了。又是咣当一声巨响,一个铁罐倾斜开来。火车司机扭过头去,看着红色的铁水从铁罐里流出,顺着河对岸,流进下边的河水。那桔红色的铁流一碰到河水便冒出嘶嘶的热气。大团的热气顷刻笼罩了河滩上那几个黑孩子。
        原来铁水就是在这儿倒掉的。
        对岸的峭壁已经完全被暗红色的沉积物所覆盖,经年的工作留下细致的、颜色不一的条纹,好象冷却了的火山熔岩,连绵几百米,颇为壮观。程茜两手插在袖管里,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最后一罐铁水倒完。

        (九)

        上中学了。
        第一天走进十三中的校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满墙的大字报,好象文革初期。仔细一瞧,才看出上边都是学生的名字。这一期学生来自三所小学,合起来有一千多人,分成十四个班级,以往那样老师站在大操场上念名单的分班方法行不通了,便想出了大字报的办法,让孩子们自己找到所在班级,班主任就坐在红纸标明的教室里等着。
        一千多人在走廊里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混乱,才渐渐安静下来,各就各位。程茜在名单上已经看清,毛玲和戴小五仍旧和她分在一个班。她觉得自己好象应该大大地失望一番,但是没有。她木然地随着另一个小学同学走进了八班的教室。教室已经坐满了,有两三个没抢上椅子的,就站在门口。程茜也站在门口。屋里全是孩子,吵吵嚷嚷,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就是没看见老师。毛玲站起来,走到讲台前。她小学最后一年没怎么长个儿,在中学高大的讲台前更显得矮,可她依旧威风凛凛。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她用黑板擦敲了敲讲台。老师还没来,我们先坐好,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门口的同学,都进来,可以暂时站在过道上。
        于是门口的几个人走进来,走到教室后边,在过道上蹲下来。
        从谁开始呢?毛玲眼睛骨碌碌一转。就从你吧。她黑板擦指向前排最右边的一个矮个男生。
        小男生一张娃娃脸,好象三年级还没毕业。他张开口,也是小孩的声音:我叫王力学,胜利小学五年二班的。
        教室后排响起几声窃笑:还五年二班?没睡醒是不?都上中学了!
        这时老师走进来。毛玲马上走下讲台,恭恭敬敬地对着老师行了个礼。
        老师赞许地对毛玲点点头,打开手里的一份名单开始点名。点完了名,按小学的职务指定了几个班干部:一个陌生的男孩是班长,毛玲是副班长,戴小五还是文艺委员,程茜什么都不是──五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她的学习委员职务已经被撸掉了:上课不用心听讲,批判会发言不积极,期末考试成绩直线下降。
        她的个头儿却比任何时候都蹿得快,乍一看这女孩是由长长的四肢组成的。晒得发白的蓝布裤子接了一次又一次,汗浸黄了的白衬衫短得快要露出肚脐眼。书包还是那个旧的,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洗得几乎看不见了。头发也疯狂地长起来,一次她走过毛玲,注意到自己的辫子是她的三倍粗。因为个子高她被分配在教室最后一排,和一个外号叫大骆驼的前进小学男生同桌。马上就有人要把大母骆驼的美称送给她,这时六班的班主任送来了两个更高的女生,程茜被置换出来,逃脱了大母骆驼的命运。
        中学的楼房据说是从前的日本宪兵司令部,操场上的大柳树就是他们把人吊起来毒打的地方。李新松分在十四班,教室在一楼尽头,听说他又当了班长。放学时他和红楼的几个男孩走在前边,程茜听见他边走边模仿松井:一个李向阳,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批判会、表决心会、欢送会渐渐多起来,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不到三分之一。看场电影要谈感想、批林批孔运动来了要表决心、高年级的学生毕业了要欢送,一学期快要结束了,课本还是崭新的,作文本也都撕去写发言稿了。
        程茜游离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之外。
        她开始疯狂地找书、读书。只要是带有文字的纸片,她都拿起来如饥似渴地阅读。家里的《赤脚医生手册》、《反杜林论》、《且介亭杂文二集》,都看完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邻班一个爱看书的女孩,叫许小平。星期六她把家里的《牛虻》带到学校,换来了许小平四大本《战争与和平》,期限是下星期二。她把这四本厚书藏在被子里,晚上等全家人都睡着了,抱着书溜进厕所,就着十五瓦的灯泡,一直看到瞌睡得睁不开眼。星期二下午上第三节课了,程茜头仍旧埋在胳膊后,书从课桌下露出半截,还在一目十行地吞噬最后几章。第四节下课后许小平进来拿书,她把手都放在书上了程茜还在争取把最后两页翻完。
        程茜在书中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儿她可以逃避真实。只要她脑子充满了娜塔莎、安德烈公爵、莫斯科、彼得堡、华丽的马车、盛大的舞会,就可以忘掉时常挨打和四周的烂酸菜味儿,对自己赶毡的头发、破旧的衣裳视而不见。男生们给班里几乎每个女生都起了外号,当她得知自己的外号是“自由战士”,不禁窃喜。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形象:象牛虻那样来去如风,不为凡事所累。
        她喜欢这样一首歌:快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是春天参加的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进行曲速度,欢快,自由,和程茜的生活正好相反。
        她每天按时到校,从不逃学。打扫教室、扫雪、扫落叶,她都非常努力,从劳动中她能发现乐趣,一头大汗之后总是轻松愉快,毛玲坐在桌子上指手划脚也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毛玲不再把她视为敌手,但是不到万不得己她不跟程茜说话,因为程茜眼中的敌意显而易见。程茜日益长高的个头也让她感到威胁,虽然程茜自己并不把这视为优势。如果她们在走廊或者电车站上相遇,两个人都马上掉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对方。程茜发现了这点不由得有点吃惊:她原来也怕我。这么说她还没有从心理上战胜我。我有什么可怕的呢?班干部没有我,第一批入红卫兵排不上我的号,我不美丽,要好的同学也不过两三个,而毛玲身边总是前呼后拥一大堆人,她们抓住每个机会嘲笑我。
        戴小五的身体正在起变化。有一次在澡堂碰上,程茜发现她已经穿上了那种妈妈和阿姨们穿的“小衣服”。她脸色不再是女孩的灰黄,却透出了桃子一样的粉红。她走路也不再像小孩那样蹦蹦跳跳,而是一步一扭三回头,顾盼着,好象有人拉着她的后衣襟,以免她走得太快。她在各种细节上下功夫:比如用一条喷了花露水的白手绢把头发扎成马尾巴,比如在文具盒里发现毛毛虫子之后跺着脚嗔怪地说讨厌。她和程茜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红楼留下的共同痕迹荡然无存。    偶尔在路上也遇上李新松。幼儿园的情形恍如隔世:迎面走来的这个人已经完全陌生。他走路的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一晃一晃,脸上是男性特有的冷酷──谁知道?也许是故意装出来的──书包总是象背面口袋那样随便地扔在背后,脚上一双回力球鞋,离着八丈远也能闻见臭味。他大哥李青松已经中学毕业,在上一个暑假到近郊农村插队落户去了。程茜还记得最后一次在楼梯上碰上他。他胸前一朵纸花,新衣裳新帽子绿得耀眼。好象是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他匆忙跑下楼梯,从程茜身边经过时说了句再见。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程茜对自己说,人们越走相隔越远,直到完全认不出对方。


        春节到了。
        楼道的门一开,李新松从外边跑进来,带来一股寒气。他一手托着一盒蜡烛,另一手拎着一挂鞭炮,三脚两脚上楼去了。程茜举着几件冰冷的湿衣服到院子里去晾。衣服一搭上铁丝,即刻变成两片钢板,滴下来的水珠凝结在下边。淡黄的太阳在遥远的云层里,小风吹着树枝哗哗响,一张嘴,寒气一直呛到肺里,透心凉。程茜的双臂已经在凉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早已麻木了。
        妈决定在今天打扫除。大团的脏衣服脏被单被送进厨房,摞在袖子卷得高高、双臂泡在水里的程茜面前。连程红也像大寨社员那样戴上一条白毛巾,手里举着条帚,去够墙角的蛛网。程伟和程群在里屋床上玩藏猫猫,不时遭到满面灰尘的妈的喝骂。
        爸一早就上街采购去了,到现在不见踪影。程茜感到妈的脾气一分钟一分钟坏下去,空气中充满了紧张。
        终于门上的锁孔转动了。爸从外边进来,眉毛胡子全是白霜。程茜赶忙甩掉手上的水,上去接爸手里的人造革提包。爸将她一把推开。
        他妈的!什么也没有!
        妈从屋里出来,头上的毛巾和口罩中间一双眼睛满是怒气。
        咋去这么长时间呢?
        我先去团结楼,看有没有熟肘子啥的,人家说两天前就卖光了。我就又到站前市场,想买点芹菜辣椒五的,一看架上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呀!
        啥呀,还给自己编造啥理由?不就想把我们娘儿几个搁家里干活自己上外边去逛吗?
        啊?我这是上外边逛啊?说话得凭良心!我逛我也找个好天!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娘几个过个好年,不是咱儿子喜欢看花炮吗,我顶风骑到土杂商店总算买了几个。大冷天我骑车满街跑我为谁呀?
        行了行了,还扎撒着两手站在那儿表扬自己,我们都累成啥样了也不说过来帮帮!
        爸沉着脸放下手里的包,从架子上唰一把抽下一条旧毛巾,扎在头上,从程红手里抢过条帚,一跃上了桌子。他左一下,右一下,把天花板上的灰全扫了下来,顷刻间满屋子灰尘滚滚。    干啥呀干啥呀?你这是帮忙还是捣乱呢?妈跳上前去。
        啪!妈的脸上挨了一耳光,她的口罩歪在一边。
        咣!爸又是一脚,踢在程红的背上,程红向前一个踉跄,她扔下手里的枕头,跑了出去。
        都他妈给我滚蛋!没你们这帮王八犊子老子不信这年还不过了!我他妈费力不讨好!
        妈冲到大门口,拉开门冲着楼道喊:打人了!打人了!爸冲上来一把把她推开,试图去关门,妈的手死死抓住门不放,她的头发披散着,嘴角渗出血。程茜围着围裙举着两胳膊水站在他们身后哆嗦着,不知道去拉谁好。妈朝她喊,快出去!快去告诉邻居咱家出畜牲了!
        程茜从他们胳膊下边钻出去,上楼跑到李新松家门口,下死命打门──李新松他爸妈都是热心的好人,不会见死不救。他家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炸里脊的香味。程茜不用看也知道,开门的是李青松。程茜盯着他脚上两只四十二码的大鞋嗫嚅道:
        我爸我妈又打架了,能不能请李叔赵婶去拉拉……
        虽然她抬不起头来,但她看得见他们全家人惊谔的面孔:李叔和赵婶的不安、李青松的同情、李铁松的不解、李新松的轻蔑。
        李新松爸妈马上跟着程茜到了楼下。门已经关上了,可还是听得见里边的吼叫声和摔东西的声音。
        程茜没带钥匙,她只好边敲门边喊程红程伟。
        程红开了门,满脸是泪。


        鞭炮声响了。程茜搂着程红躺在床上。程红每隔两分钟抽搐一下。给程群买的花炮已经让爸撅巴成了一堆纸片和火药屑,估计程群这会儿哭够了也睡着了。那边程伟忽然从被窝里爬起来,用哈气化开了一小片窗户,扒着看外边的烟火和灯笼。程茜没有制止她。到底是孩子,她渴望快乐,而快乐是这个家最缺少的元素。
        她听见外边楼道里李新松的欢叫,好象灰楼的几个同学来了,好象他们在比较谁的灯笼更高级,更漂亮。接着她听见一个声音问:这不是程茜家吗?她怎么没出来玩?
        嗨,管她哪!她家大人老打架,一点过节的样儿都没有!是李新松的声音。
        她竖起耳朵,听见他们轰隆隆地跑下楼去了。
        晚饭吃的是打卤面──李新松爸妈一进门,爸就摔门走了,留下妈一个人坐在那里掉眼泪,李叔赵婶劝了两句就走了,临走前他们让程茜带着弟弟妹妹到他们家吃饭,程茜谢绝了。她走进厨房。下午泡的木耳在他们撕打的时候都掀到了地上,三个鸡蛋两个撞碎了。程茜把台上的蛋汁收到一个碗里,加上剩下的那个鸡蛋,再把一地的木耳捡起来,用水冲冲,做了一个卤。送到妈面前一碗,她摇摇头说不想吃,却把程群搂过去,端起那碗面开始喂程群。程茜领着程红程伟在厨房吃完了其余的面条。
        程伟扒着窗户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轻轻发出惊喜的呼声。程茜从程红的脖子底下抽出胳膊,也爬到窗户前,把被子披在程伟身上,程伟指着窗外说,姐你快看!
        两个脑袋凑到那一小块玻璃前。 程茜看见一种花炮,在地上转几个圈子以后,嗖地上了天,然后散开蓝色的焰火,在空中消失了,随后有一个白纸做的小降落伞飘下来,好象电影里美国鬼子投了降。另一种花炮小孩拿在手里,先是绿色的火花,然后是黄色的,红色的,桔红色的,渐渐黯淡下去。大孩们喜欢带点刺激性的“二踢脚”:咚──在地上炸开,叭──在空中结束。远处始终响着成挂的小鞭的声音,那一定是毛玲他们院集体庆祝呢,肯定还有聚餐、文艺晚会、猜谜语中奖什么的。去年春节过后毛玲就拿了一个带磁铁的泡沫塑料文具盒到学校显摆,说是她春节晚会得的奖。
        程茜看不下去了。
        我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家里?阴郁一年四季笼罩在头上。爸和妈最团结的时候就是他们一起打我、教训我的时候,别的时候,他们总在“找别扭”。难道他们不想过个好年吗?难道他们不想像别人家那样和和美美?为什么他们总是不高兴?
        程茜想不出答案。白天她洗了很多衣服和床单,实在累了,于是她脸上挂着泪珠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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