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我的非常印象，情景就在翌晨开始。
她坐在红漆色高椅上。彩金（後来才知道她是哑巴阿美古妻子）为她在旗袍外披了件黑毛大麾，让她安安静静说自己经历。所有人都把时间空间让出，让老寿星回顾八十年人生的悲喜哀乐。她意识如流水琮琤，也带著思潮飞捲。而那股命运的甘泉也就像高山流水，也淌过她耕耘的大宅莊园，最终流进她家开凿的这眼古井。而故事开始於遥远的唐山，连续不断的串连她的传奇，才成了後来我写的《唐人餐馆人物誌》里最重要的角色。下面就是她对我说的故事一段情节——
我出生时，就是慈禧大后驾崩後没几年。我家在台山木棉树村。我妈说：出生那年孙中山先生——我的香山老乡打倒清朝走向共和。我还未出生，父亲就来美国了。妈说，我爸十六岁跟她成婚不久就跟外公来了花旗。我十七岁那年也跟母亲来了花旗，是外公接我们来的。但我爸那年在旧金山築铁路时患疟疾死去。这〔中华食馆〕前身是外公开的杂货店，我廿二岁那年才闢作杂烩馆。哦！陈年八古啊。还是说那口井吧。
我的出生地木棉树村，其实打我有记性起，村里这棵木棉树，每到开花时粉白团圆的花朵一朵朵或一片片散落地上，没人去捡。木棉花不香，我还是欢喜去捡，放进衣帕里，然後去看望村前那口古井，把花一朵朵抛进井里。我是用花朵祭我表姐。我望井里的花，也望自己的影子，总会偷偷跟自己影子说话。
告诉你呀，那口井很古老古老，它有来历，就像我自己的命运啊。我难忘那口古井，又在花旗开凿这口古井，都是有来历的。命里难忘的亲人，是我那可怜的出嫁就无郎的表姐。表姐出嫁时我二岁，她的亲夫就是我村的胡基叔。胡基叔家几代前已有人在美国，他十二岁卖猪仔来美国。表姐由出嫁直到死，也无缘见到夫君。但我二岁时的记忆是一辈子的。
表姐出嫁，正是木棉树开花时节。蓝天白云，撒下满村的炮竹声，也把木棉花覆盖了。一路的八音锣鼓，簇拥著表姐坐的那辆花轿进村，绕过木棉树下那口古井。古井打咸丰帝召宠慈禧进内宫就有。那辆花轿热热闹闹进了祠堂，表姐被人连拖带抱进了洞房。但新婚洞房之夜无郎。表姐爱我，我亲近表姐。後来我妈说，表姐抱过我看过古井。以前我爱跟妈去古井打水，表姐嫁过来後我跟表姐到井台打水了。表姐和我都爱蹲在井台看井里水镜，看到映照水镜里的脸蛋，映照不太爱说话的表姐，就会说：妹妹，等妳出嫁时表姐给妳梳头。妹妹啊，听表姐话，将来嫁人，别学表姐守洞房。那时我怎懂？後来跟表姐睡觉，我有些明白。表姐常半夜哭醒我，抱著我一齐哭。我偷偷把表姐说的告诉妈，妈总是摀住我嘴叫我别多口。直到我六岁那年那天那夜全村狗吠，无人知道发生甚麽事。天亮後我妈去打井水，才发觉井里死了人。我表姐跳井死啊！表姐为甚麽跳井死？谁也不敢说不愿说。直到我十七岁离开木棉树村，都没有人肯告诉我表姐为甚麽跳井死。
表姐死亡给我打击最大。木棉树下的古井，从此都不準女孩亲近。表姐生前爱亲近我，跟她同床共枕。从此，我也常在梦里见到她，没丝毫的害怕。我常在梦里听到她哭，我也问她为何哭？表姐说：我这世人怎见妳表姐夫呢？我哭我命苦，在梦里也未见过他。小妹啊，我出嫁前就对这本书哭。这是女人哭自己命运的女书。书蓝布面，里面划了许多红圈圈，我现在仍然记得。表姐跳下的古井，我不怕，就是爱亲近。记得是表姐死後不久，我偷偷去望过古井，希望如梦里一样会表姐。从此人家说我中了邪，表姐占我灵了，我会死於非命。但我就是爱到古井去会表姐。我常伏在井台上望井下水，望到表姐和我在水镜里相对而笑。我就是在古井水镜相会表姐。关於表姐的婚事，後来我到了美国，才听外公告诉我关於表姐的不幸。外公简简单单一句话：表姐的终身大事不爽，她等不到来美国夫妻团圆，基叔也死在华工修築的铁路上。
我还要说呢。都是命运捉弄吧？那年我十四岁吧，战争打得火热，到处有人流浪南下。那天在井台打水。我照常伏在井台上望井下水，却望到水镜里多了个人。把我惊吓啊！我以为是表姐梦会姐夫啊！自然喽，那人不是姐夫，他原来是过路流浪人，要讨水喝。他人个子黑瘦，看样子很年青。他穿套军服，腰里还掛盒子枪。小妹妹，我口渴想喝水。看他那副打扮，我心像吊桶上七八下。看他整副脸埋下我打上来的水桶里，然後又整桶水淋身，军服都湿了。後来他用心的望我，问我：小妹妹何名？我要记住妳。你何处来？问我何用？我反问他。我是被拉壮丁的少年兵，逃跑了，又不敢回家，一路逃到这里。小妹妹别告诉人家，说我是逃兵啊。你就叫我胡阿妹，我说完，急忙跑回家拿几只熟蕃薯给他，叫他朝对面山跑，告诉他那里有船坞搭船去澳门。我名字叫黄兴盛，他朝我鞠躬说：将来我会来找小妹妹……世事难料呢……我十七岁移民美国。……但我命运，怎也料不到和这个人相缠一辈子。
胡婆婆的人生情节，到此告一个段落。而我兴趣最浓的，就是她後来说的跟命运相缠一辈子的故事。她已经很疲倦，脸耷拉在高椅上睡著了。鸡啼迎来晨曦。那只凭人都嗅吻的黑赭色德国狼狗，把圣城黎明迎来了。我被她和众养子女们引向相传的古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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