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仅有追问是不够的[/B]——读陈启文中篇小说《城市设计师》
◎周一民
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陈启文的中篇小说《城市设计师》还是我所读到的国内第一部以城市设计师为主角的小说。有人说城市是生命的迷宫，而城市设计师把一座城市或城市的某一部分从图纸上拓印到行政区划上来，本身就有魔术师般神奇的性质。但陈启文所要叙写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为了寻找到一种独特的视角来审视当下知识分子在一个急遽转型的时代所特有的真实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
作品主人公史小克既秉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士大夫精神，又有一种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主体意识和文化主体意识的觉醒。作为一名设计师，他无疑是优秀的，其天赋、才情、深厚的学养和艺术创造力，总之，作为一个优秀设计师的所有元素，在他身上都体现得十分充分。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优秀人才的审视，作者的眼光是多元的，也是独特的，字字句句都解剖着史小克的现实处境和焦灼内心。他既渴望能够在现实世界中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期待自身价值得到社会认可，又对所谓的现实保持高度警觉，有着神经质的敏感与多疑。当他沉浸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尤其是完全进入自我的内心世界里时，他最优秀的一面都凸现出来了，然而，一旦进入现实世界，他就显示出了他那书生气十足的另一面。这其实也正是构成知识分子复杂性的最大矛盾纠结。是直面现实，还是恪守内心？
在陈启文以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诸多作品里，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持了这样一种追问的姿态，既有直指现实而令人震撼的追问，如城市建设表面的虚假繁荣以及背后的权力寻租；也有精神层面的，即对生命与存在本质的追问，这样的追问则是超越性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他试图通过这双重的追问来表现当下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焦虑。就像小说所揭示的那样，作为一名具有博士学位的设计师，但很少有客户来找他，他坐的地方就像一座孤岛，只在设计院偶尔做的广告里，才会提到本院有多少名博士，他就在这多少名之列。现在谁心里都明白，一顶博士的方巾帽是唬不住几个人的，一个人能把自己的设计变成实物在城市里矗立起来，这后面的背景岂止是蓝天白云，其间暗藏着多少猫腻。史小克心里清楚，甚至还看得很透彻，他也像别人那样干过，结果他在第一次权钱交易中就把自己搞得格外狼狈，可见，想是一回事，看透是一回事，真正去干又是一回事，一到关键时刻，他身上那些关键的东西就开始起作用。在这次惨败之后，史小克才知道了那水有多深，那道有多黑，他也就再也不去想接什么活儿独立自主的干一回的事了，他似乎已彻底明白这个世界的主人不可能是他。之后，他可以说是心甘情愿的待在一个最边缘的角落里，干干那些边角料性质的活儿，当没有任何实际业务可做时，他就描绘想象中的城市，他喜欢这种在纸上控制一切的感觉。然而这种外表的平静却难掩内心的独自煎熬。
如果没有武陵市市长肖都的出现，一个优秀的充满了想象力又富于创造激情的设计师，一辈子可能就停留在纸上了。尽管小说在肖都身上着墨不多，但没有把这一市长形象简单化，他的抱负，他对现实社会的洞若观火，他所具有的政治智慧和勇猛精进的勇气，以及一种精神上的超拔，恰好是史小克这类知识分子最缺乏的。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使我们看到了权力有了良性行使的可能。应该说，是这个人改写了史小克的命运，重新激发起了他对现实世界关怀的热情。陈启文故意把这一发现写得很偶然，却又非常必然，其间暗藏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空白。而这部中篇小说所着力描述的也正是史小克在个人身份改写后的命运，现在他不再处于边缘了，他已经被置于某种中心的位置。肖都和史小克互相的有效配合体现了现行体制和知识精英的互为依存，它使得文化人在权力话语中被随意处置和摆布的痛苦处境有所改变，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史小克终于获得了不可忽视的发言权。然而，除了显性的权力约束，还有更错综复杂的隐性的潜规则和暗物质，无不构成现实环境中的种种限制，一种源于心灵的设计最终能够转化为公共价值，势必也要经历许多考验，这也正是最考验知识分子的勇气和智慧的。史小克显然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在他犹疑而固执的推进中，很快就表现出了他仓惶而又极端脆弱的一面。他从武陵逃回省城的那些细节是全篇中最扣人心弦的部分，尤其是当我读到他老婆何文英不让他进门、他用乞求一般的声音说“我带钱回来了”这一幕时，那刹那的辛酸让人想要流泪又无泪可流。世俗的力量正一步步地瓦解了史小克的任何抵抗，让人感到惆怅而又沉痛。现实生存的尴尬与窘迫，人格上的不堪与无奈，以及个人生命中许多潜在性的诱因，无不在构成了叙事的张力。
领略不同时代的内心，属于人的内在。换句话说，时代的内心永远是人物内心的一部分。作品关注的其实并非城市设计，根本还是人物的命运。陈启文似乎有意要让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才来承受一个转型社会的阵痛、煎熬和苦难，以生存状态的窘迫和无所不在的强势的逼迫，来表达他对文化人格的高度关注，让他们在最后的底线上挣扎，在权力与潜规则双重挤压的夹缝中寻找出路，一方面是知识分子个体主体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是如果不依附于某种权力，史小克可谓寸步难行，诚如作者借市长肖都之口说出的某种真相：“你只是个设计师，你不是命运的设计师啊。”但陈启文并未让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的史小克彻底退到底线以下，而是在无数的失意和挫败之中，让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新设计，在这方面作品处理得非常高妙，通过对易苇这一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最终让这一隐含着象征意味的、浑身充溢着青春朝气的女孩，成了这座城市活的灵魂。她给予他心灵的慰藉，他视她为知己和精神支撑。那种美的魅力，活力，使他所设计的城市不仅仅是外在形态的展现，而是一座有灵魂的城市。这一点是史小克来到武陵后才觉悟到的，他以前那些细腻的、优雅的、精致成癖的设计，没有神韵，没有血气，而现在他发现，一座城市最奇特的魅力，就在于它还是活的，还有强烈的冲动，最美的城市都是在热烈的生命中诞生的。而正是这种热烈的生命冲动和源源不断的激情，让史小克有了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有了一个设计师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也使得作品得到了整体意义上的升华，它既是一部直面现实的力作，更是一部心灵化的小说。
陈思和说，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是一种实践而不是高谈阔论。时下，一些新锐评论家在强调灵魂叙事的核心价值时，同时也在强调写作者所要保持的某种追问的姿态，这样的追问无疑是必要的，然而仅有追问是不够的。对于这一点，我倒十分赞赏陈启文的观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作家不是文学教父与牧师，永远也不能证明真理，但他坚信，作为真正的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一个优秀的作家至少应该有自己的基本精神向度，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也许我们不必去追问，《老人与海》中的那个老人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但我们至少应该确认，那个孤独的老头儿奋斗过，他身上所体现的那种永恒的生命力，让我们感到这个世界还是活的。仅从这个意义上讲，史小克也奋斗过了，尽管他的声音是微弱的，他的力量是渺小的，他甚至也没有解决任何现实难题，但那个猥琐的、可怜的史小克经过一番苦苦的挣扎，也终于，从可怜变得有几分悲壮了。他开始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并且以积极而豁达的态度来思考自身的价值。无论是对自身的沉重思考，还是对生命的深度审视，对于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无法回避的责任。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陈启文在《城市设计师》里还揭示了一个被忽视的问题，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不是自我认同，而是找出反对自身的东西。舍弃自我是困难的，找到自我却更加困难。舍弃自我能看见世界，找到自我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
（原载《作品与争鸣》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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