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
     现在黄九斤和米家珍偷渡已街知巷闻，不再秘密了。然而，眼下没有结果的人蛇偷渡话题，古娥真不会知道九斤姐领著米家珍签下另类公證书以寡母身份投进偷渡。就是说，黄九斤和米家珍的命运故事，由她们自己表白和完成，不是白沙湾人可以想像和推理的，已永远写进逃亡的心路历程。            
     其实，黄九斤和米家珍上船前，也就是她向人家告示返井岗山老家看姥爷和爹娘，现在都成了不公开的命运记号。出发去葫芦岛上船那夜，她和米家珍照孙卫红吩咐作了乔装打扮。她和米家珍连头髮都修剪得短短，「母女」俩穿著天蓝色格子花裇衫，配牛仔裤。她还郑重告诉米家珍：乾女儿米家珍呀，上船後甭叫九斤妈，叫妈，半步不能离开妈。半夜时分，母女匆匆登上孙卫红的麵包车，被送到白沙湾码头。登上电船〔雷公号〕，进入她曾经驾驭过和日思夜想的〔雷公号〕。她和米家珍就此离开白沙湾，消失在茫茫夜海里。
生命与命运相连了，黄九斤拉著米家珍重回到〔雷公号〕。船是命运之船，那年她在船上与古九龄相识相爱。现在〔雷公号〕舵手不是古九龄，是个高瘦个子的男子。他自报姓名潜江东水，是应徵〔雷公号〕新舵手。月光下，她看出舵手身板同古九龄差不多。他领她和米家珍领到古九龄以前驻守的驾驶舱，说是钱百山特别交代，暂时安置在休息室。黄九斤曾在此缔结连理，一夜夫妻百夜恩。她望到和古九龄恩爱过的床，真正百感交集在心口，甜酸苦辣都不是。她抱著米珍是相依为
命了。面对斗室如同面对黑洞，想到汪洋大海前路茫茫，想到古九龄…相隔十年，心里明知世界上没有古九龄，但还是为生死未知古九龄挑战命运。 …那夜从海事处回来，就想告诉钱百山，不想隐瞒身世了。告诉钱百山说妳和古娥真吴桂圆一样都是山鬼，爷姥父母是养父母假爷姥？告诉钱百山连黄九斤都是假的，是爷姥和养父母编说的文革末期传奇…但爷姥和养父母视妳如血亲，都是唱红军歌的爷姥。…她突然听到自己对心灵说话。
     也是这个时候，她一下子看到船里躜出许多人，都是和自己一样是偷渡人蛇。但这些人蛇一下子又不见了，江东水未叫她和米家珍开休息间。她现在自然知道人蛇被安置在鱼舱里。她也想过未来汪洋上出现轮船接人蛇，她见过那只轮船。她和米家珍会爬进吊下来的大绳网吊上船。怎样想也没用，听天由命吧。〔雷公号〕航行几日几夜呢？…半夜，有个身穿雨衣水靴的人来，她和米家珍被带离驾驶室，从此离开雷公驾驭间。也是半夜吧，她和古小珍和许多人被人命令，送上一只电船，被安置在船舱里。船舱狭窄，没有地方可坐。舱底有水，不论蹲坐哪里，都有水浸脚浸屁股。她们共廿八个人进到船舱，都被告知不準乱动身体不準说话。身体随船东摇西摆。她闭眼都能感觉电船一路飘摇不定，船被风浪抛掷的样子。她搂著米家珍，又想起古九龄。…这样生死搏鬥啊！…第二日，有人敲打船舱告知外面颳大风大雨，要大家手拉手搂作一团。那人说熬住这场风雨，再行一天就有轮船来接。那是半夜吗？又有人来敲船板，说有轮船在海上抛锚等人蛇，他们被命令爬上舱，被命令趴在船板上。
依然狂风暴雨恶浪。风帆朝一股光柱颠簸起伏。看到一船头照射一股光柱。她想是自己见过和想望的轮船。在船灯照射下，船上撗跨著长长的钢铁长臂，垂下那个鱼网状的东西，鱼网在海浪里飘浮，船上有人呐喊：五个人一组，逐个抓住吊索跳进鱼网袋！记住听船上口号指挥，谁要争先恐後，跌进海里船上不负责！尊令！知道吗？快快！其实都在你争我夺的情景下抓钢绳跳鱼网袋。谁让谁！每个人的命运都浮沉在茫茫夜里，像跳跃在层层叠叠波涛里。阿香！妳死命抓住网绳啊！她听到有人叫阿香！她知道是江颢人阿公的孙子叫何秋香，那个在海事处同她先後打手模面试笑何秋香。然而都不容细思量，她待米家珍抓住吊绳，在底下用肩膀顶住米家珍，自己也抓住钢绳。那时刻呢，就感觉生死决鬥，她大声叫头上的米家珍：女呀！死也不要放手啊！这样说时，听到船家呐喊：滑下鱼网袋！跳下去！等死吗？！我和米家珍怎能死！於是又大声叫：女呀！听船家命令啊！後来就被谁重重打击，甚麽少林铁布衫都是虚的，人晕过去了。当生命再度回来时，她已经昏头转向，祇感觉浑身发冷。但情绪非常亢奋！意识一直在告诉心灵：米家珍在哪！？
…透过无涯的黑暗，恍惚见到古九龄在波涛站著，看到米家珍如天降临的小天使，身体飞腾在波涛里，她腰股後面摇荡那只神秘小包裹。米家珍说：妈呀，我见到我亲爸和亲妈。…她知道自己跌进大鱼网，是後来的感觉。於是醒来了。她甦醒过来，感觉失重的身体像在深渊里…
     那夜，请吴桂圆给乡长电话。      
     —乡长，九斤姐要到茶叶莊见钱百山先生，请帮忙。吴桂圆说。
     —乡长，九斤姐肚子痛，要生啊！吴桂圆说。
     不久，乡长和钱百山来了。被乡府的门警扶著跨进卧房门坎。能硬撑甚麽，都是死去活来的颠狂样子。也就是那夜，意识全是古九龄的影子，雷公号颠簸汪洋的疑虑。被送到医院是下半夜吧，肚子发痛使人声嘶力竭。然後都是後来的事了，吴桂圆大妹说的。我大腿流血。也就是那夜，由陈日操接生的胎儿。都是赤脚医生重複多少回的医学常识，他没有理解医学上关於早生胎儿一些医学难题。…
     —胎儿卡住她黄九斤的子宫，是两只脚卡住子宫门，陈日操说。
     —胎儿头就是下不了子宫，陈日操说。
     —胎儿拉出来时，是个已死多时的胎儿，陈日操说。
     两日後医院送我出院，迎接我的都是命。我没有了同古九龄的亲骨肉，都是抠心挪命的恐怖！大妹子说，出院时我还在喃喃呢呢唱著：八百里井岗山云和月，姥爷说。过去那座山还那山，红旗漫捲枪炮声，姥姥说。我撒著辫子当红樱…我原来是姥爷拾来的弃婴…第几天呢，我甚麽都迷糊。吴桂圆大妹子接到医院发下的医药和手术等费用，共计十五万元。我祇是个校役，何来储蓄？古九龄失踪了，留下一笔八九十万多元怎够支付！结果还是钱百山代垫这笔账。从此钱百山就是命运主宰。出院一月後，海事处派人来查封〔望海之家〕，後来又怎样撕了封条，白沙湾人怎样传说纷纭，自然都没有个结案，传来说去还是：黄九斤。米家珍小姑娘。钱百山。海事督办室。也有谣言说古娥真秘密北上梅岭都是为了我。最後传言又回到钱百山。诸如此类都是传言兼推理的悬案话题。那时候，我多麽渴望爷姥和姥姥来到身边，告诉钱百山爷姥编说我的身世是假的，我是真实的黄九斤。我不是黄九斤的话，我是谁？难道我是井岗山山鬼，第二个古娥真？是真假莫辨的吴桂圆吴桂花？…
     甦醒後甚麽也看不到，甚麽都凭意识和感觉，感觉自己还有生命。但从此再没有米家珍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米家珍。伸手不见五指，空气充满霉渍味。好多时会禁不住抬起头仰望。黑暗无边，甚麽也没看到，连感觉都没有。当意识再度清晰时，已经是第几天？她记不起，祇想著米家珍。她终於大哭起来。男子汉不会哭的，以为打扮就是男人吗？身边有女人细声说。没有把妳放进男人舱算妳幸运喽，女人的声音。她感觉摸索中的空间。後来她知道身处的地方，原来是船舱底一个铁板空船舱。人蛇姐妹兄弟们都是身体贴身体。後来，又过了几天？听到有人敲铁板。随後有人开锁匙。天光如箭射进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撗档天光，他身影如天之高，声音像来自天上，令人听了惊心动魄！来人抛下几包东西，就说：便溺都屙在舱房那只铁桶里，叁日会清理一次。船长为了照顾女性，女性可以义务清洁，有权享受放封。先生，请问有个米家珍小姑娘住在哪？她忍不住问来人。这里没有先生。甚麽小妹大妹，顾好妳自己就是天大事呐！那人脚步踏踏离开，祇留下一长串脚踏声。那人说放封，甚麽叫放封？她还懵懵然。但後来明白了。在黑暗空间，连生存权利都被人剥夺，因此放封成了大家争取的义务和权利。後来才知道，为了放封倒屎尿，五个姐妹由抽籤决定。第一次出舱，船官大发慈悲，几十个人蛇放封爬出舱。来到甲板，才知道船上四面八方都有人蛇。米家珍在哪？她东张西望，想找寻米家珍。接著大家被集合到船头，听了「船长」——那个四十馀岁的洋鬼子说中
国话。後来才知道他是美国人，在台湾居住过。他给所有人蛇训话也是义务。洋人
说中国话太动听啊！他不是公社时代的书记作报告，但比书记报告还重要
，关乎的不止政策文件，是关乎我和人蛇哥和姐妹的命运。      
     「我年轻时在台湾上过中学，我的老师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克苦耐劳的人。我叁十岁前在祖国美国，叁十岁後週遊列国，现在帮助你们出国。为甚麽？我同情中国人的冒险精神。我也爱你们，甘愿冒险送你们出国，因你们的行为太惊天动地了。你们要追求物质和文明，非常对。美国是最自由民主的国家，最尊重你个人的人权价值。就是说，祇要你有本领偷渡美国，进入美国，美国人会尊重你追求物质的享受和权利。美国是世界最多非法移民的国家，祇要你这人蛇偷渡美国，美国人不会向政府打小报告，说你是非法偷渡，不像中国过去打倒右派分子，不像红卫兵喊打喊杀牛鬼蛇神。你们不是牛鬼蛇神，是向生命挑战，就像基督耶稣向十字架挑战，向爱之神挑战。告诉你们，美国是个最尊重公民权利的国家，警察不会查身份證。为甚麽世界上无数人种，不同国籍者不论艰难困苦都偷渡西方国家如美国如英国如澳大利亚如荷兰？刚才说的就是道理。物质利润是人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权利。我年轻时在台湾上过中学，我的中国语文老师最爱说：一个中国人在陌生地不会孤独，因为他自食其力能力强。你们有幸上了我的船，我有幸见到你们，我想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缘。但你们都是人蛇，跟你们的老闆有卖身合约，所以我必须强制你们现在的行动。你们是人蛇偷渡，关键在於船能否逃避目的国家的警戒线，懂吗？我的船是正当的商业船，台湾朋友跟你们的大陆朋友愿意冒风险，知法犯法帮助你们偷渡，为甚麽？这是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懂吗？伟大的中国朋友。商船祇能说是跳板或桥樑，中国公安也好，台湾黑社会也好，都是你们用高额的代价换取现在的偷渡。我现在预先告诉你们，我方不能直接送你上码头，懂吗？我船祇能送你到一个荷兰人跟法国人统治的小岛，这小岛叫(SaintM Martin) ，中文叫圣马丁岛。你们知道哥伦布吗？就是发现美洲的西班牙人哥伦布。1493年，他的船队最初登陆的地方就是这个岛。这个岛现在成了旅遊圣地，世界各国人都来观光它的甘蔗田和现代化捕鱼作业。我船把你送到这个岛。你们能取得出国旅遊，应该感谢你们的邓小平总设计师，他把毛泽东时代的阶级仇恨结束了，打开一穷二白的国开面向世界。开放改革带来国家进步，在让天下老百姓由愚昧走向文明，也就是恢复中国原来早就有的精神文明。旅遊公司想方设法给你出国途径，这是你付出的代价换来的。护照因各路卖家买家价值不同，你们已明白护照的价值，如到中途的圣马丁，是以中国护照登岸，以旅遊身份登岸。船上派人领导你们上岸，岸上有导遊迎接。登岸後，会有第二国导遊带领你们，会发给你们第二国的护照，墨西哥的，尼瓜拉马的，或牙买加或洪都拉斯等国护照。护照早已由中国旅遊社以价值多少议定，到时抽籤决定发给你所属国家的护照。他们怎样安排去护照指定的国家，与本船无关。各安天命了，中国人说的。朋友，懂吗？船公司给你们的是天机，祇能到此为止。有幸给大家说话，谢谢你们，祝福大家好运。主护祐你们！」

     「观音菩萨！老天爷！」有人欢呼了。
     姐妹们有人双膝下跪，都不知是感谢老天爷还是这个美国先生。
     风浪虽大，但天空瓦蓝瓦蓝。
     美国先生说完话，人蛇们被赶回船底暗舱。
（圣马丁岛在天际，在水平线上吧？…）黄九斤牢牢记住了。
但美国先生的长篇伟论如谜，也像风信球。这次放封是惟一的，在各人心里惹起多大的幻觉呢？这个风信球指引轮船吹到甚麽圣马丁岛吗？也是谜。然而米家珍在哪？生死仍然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