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留情
日前收到福光同学寄来在纽约旅遊时拍下的几张照片。老友为保护邮封万里飞程吧,生怕照片长途跋涉碰坏了,用特耐碰的老质韧纸封包装邮寄。我为这个浅黄色大信封会心微笑。拆封,小心在意抽出六七张照片,够我看和回味了。
照片有我们与纽约几个同乡学友在茶楼喝茶聚会照下留念的;有我俩到费城与数十年老友重聚拍下的;此外有两张是我和他漫步哈德逊河留下的「倩影」。拿著照片在手心望著掂量著,就像掂量我和他的同学情乡情,让我走进过去,再从过去走回现在。由少年时代十叁四岁走过来,并非叁言两语可以想尽说完;但哀乐浮沉的数十年光阴,又非掐算掂量出得失的人生景致,还是得失寸心知才真。
少年时代的同学数得来,到现在仍然「鸡啄唔断」的,就数他和住费城的老友了。说穿了就是,我们有共同嗜好,所谓价值观和理念相近。当年,在淡水中学(现复原名〔崇雅中学〕)唸高中,我和他是 同乡又同窗,又同住过一间房。那年代的学生生活片断,现在想来仍不儿嬉。那时,国家正处所谓「叁年经济困难时期」,物资极其缺乏,我们又是发育期的小青年,经常是饿得头昏眼花。同房学友有过捉泥鳅「打豆豉」(聚餐) ,因不小心掉进泥皂(甪泥造的肥皂)浑了大粥,但照样吃得粒粥不剩,没有人屙呕肚痛。月头糖票可以买糖了,几个傢伙急不及待操去联合街惟一的供销社排队,然後各人手捧四両糖(月配量) 一路行一路食,还未回到宿舍,有人已把四両黄砂糖报销了。还有,因为肚子饿,我和他星期六中午放学後即赶著回家,走六七十里的高山田野路,到家时已经黑夜深沉。为何这样狼狈自己呢?祇因心里惦记家里有蕃薯可以疗饥。至於有无留下文明点的少年作风?想来想去似乎没有留下甚麽生动活泼的记忆。我连高中书皮都未认真摸透,就永远离开学校;他人聪明,家庭成份是贪农,故顺利读到大学毕业,成了我乡少数的大学生。
但这个贪农小子,「仕途」并不名成利就。话说他由水电学院毕业後,恰遇天翻地覆「文化大革命」,全国的「老叁届」毕业生,还没有真正享受国家铁饭碗的甜头,就被安排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半年之後,他莫名其妙从广西山区回到老家。接著,他与年青娇妻,抛下年幼的千金,横渡大鹏湾到了香港,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後期,烽头火势中的冒险行为,成了同学间最大的话题。我和他相约在九龙城茶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参牯(暱称),想不到还能和你相见!」又说,『你老兄先知先觉,早早来到香港呼吸自由空气,不必经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言谈间似犹有余悸。「香港也闹过一阵文革,但没有成气候。我在海心庙石角头见到大陆浮屍,据说是珠江浮过来的。」我告诉他。这都是上世纪留给我们的历史印象。
然而说来悲怆,他夫妻俩到香港没几年,年纪轻轻的妻子竟罹肠癌逝世,留下一对子女,和仍在乡下由父母抚养的大女儿,其时幼子尚未满四岁。雁行折翼,给他打击沉重而痛苦终生,说来就是命运了。从此他父代母职,克苦耐劳养育子女,几年後又托蛇头把乡下大女偷运到香港,一家子团圆时,父女姐弟相聚,已经是另外的人生故事。他没有续弦,并且皈依了基督耶稣,对於成长在红旗底下我辈,不能不说是「异教徒」。可是我知道,他大半辈靠著耶稣博大的爱,让一家子亲近主耶稣,克尽艰难,也算是苦去甘来。他幼子不负所望,苦读而成了科学家,并在美国安家立业,则是他最大的成就和骄傲。他这次由香港来纽约,是来见孙子和儿子一家相聚。他07年当阿公(祖父) ,原计划在孙子诞生前签旅遊證来美,不想因二十多年前长女做蛇女的旧案在签證填表据实写了,签證竟一波叁折,最终错过了孙子诞生的大喜日子。今年才得到来美探亲旅遊签證,孙子已经周岁,他怀抱他照像时会含笑脉脉了。
这回北上会他,我想的是,我们都是花甲「老柴」(老人),再相聚又几时?我也打破历来坐飞机的快捷旅程,改乘唐人经营的大巴士,也是中国人帮衬中国人的心意。因过去跟福州兄弟一同工作过,有交情,我念旧。在唐人街那几日,他让我到他老大姐家作客,体会数十年少有的乡情,享受老姐道地的客家菜,如东江酿豆腐,如客家佬焖猪肉,还有老火汤。
吃完饭,我和他多数在老姐家楼下的社区公园散心,拣张椅坐下来说我们的「天南地北」。由老姐家行几步路,就走到隔开大纽约市声的哈德逊河。社区与唐人街隔离,也隔开不远处的华尔街白天带著世界经济命脉的颤动。夜,数百丈之遥
,历史长河闪烁夜的柔情,可眺望大桥上下流漾万千种声光画影。天南地北的话题还是离不开唐人街。有一日,我特地带他去看当年跳船居住过的喜士打街(HESR ST) 散仔馆,说散仔馆住过好多代行船佬,散仔馆现在变成会馆了,被另外的会馆精神取代。我告诉他,数年前,我和两个福州厨友去访问他们的蛇友老行尊,也是在福州会馆「天南地北」,听来许多惊心动魄的人蛇故事。我和他逛唐人街,看唐人街的地标孔子大厦,上客家会馆「崇正会」探乡亲。他兴致勃勃的说,「参牯,唐人街景物,我在你的书中读过,想不到现在亲临其中,和你把臂漫步,閒话天南地北,人生真是奇妙!」兴奋与感慨之情溢於言表。这次纽约相聚,距九龙城的初会,已是叁十多年了,我与他更见相投,别时依依,再见又是何时?
我凝神手上这帧照片。照片是我和他悠闲的靠著哈德逊河堤岸的河栏拍下的。堤下是泛映波纹的河水,头上空横过百年历史的布碌崙大桥,桥势伸向远处的彼岸。记得那日我俩散步到河岸的古老船坞,在船坞的观光凉伞下坐著喝他说的「纽约咖啡」,望著世界旅客在当年停靠纽约的远征船上上落落。许多遊客靠著古船栏眺望横跨两岸的古桥;有情人遊客相拥对著广角镜,留下遊大纽约的影子;有小孩在古船和船坞上下追逐,不知不觉留下他们遊纽约的儿嬉影子。我想,人心在动,他们遊纽约的印象必然美丽,会留下到纽约一遊的诗意记忆。拍照留下纽约城,留下哈德逊河的古桥倩影,留下她夕照下闪烁万朵水花的笑容。我想遊客的哈德逊河印象是这辈子的,就像我和他。眺望哈德逊河对岸,遥远的天方红霞映照,我看不到日影昃西和下沉地界的景象,但心里留住了日照和红霞映河的光彩,就是眼前这帧照片。
2/10/08写於呒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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