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东山篇——学赔 萧振
初小我在广州东山寺背通津的私立群兴小学读书。 两三天了,我避开跟适从面对面,只要瞄到他在的地方,多热闹我也不去,除了上课不得已和他同坐一个课室。可是,他在课堂上还是不时回头把视线越过几排课桌扫向我。我故意低头看书。我不想理他,他要我赔书。 一周前我眼看他挨打,二话不说冲向前帮忙把他对手的嘴角打出血。我们拳来脚往不可开交的时候,适从趁机跑了。班主任到我家家访后,妈妈循例拿出专为我特制的尾端削开一细条一细条的竹片狠狠地惩罚了我的屁股以下部位。 我还是和适从依旧互相到对方家玩和借书看。我借了他的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看了一个星期,大前天还书时候有一本找不到了。 “赔!五千元!” 适从斩钉截铁,义正词严喊。 五十年代人民币一分钱叫一百元、一角叫一千元、一元叫一万元。五千元能买十个鸡蛋或十个咖喱酥。关键是我身无分文,我必须向妈妈说明赔钱给人家。在我读初小时期,妈妈为了我惹祸而赔钱、赔东西、赔礼道歉的事情不时发生。打乒乓球,班里的乒乓球给我踩瘪一点,赔;把同学的书无意撕破一角,赔;操场上我把足球踢到隔壁人家院子找不回来,赔…… 赔足球令我记忆犹新: 刚踢球过去一刻,我和同学马上跑到人家门前敲门。这个门我们很熟悉,三不五时因为找球就会登门造访。开门的阿伯满脸不悦,总还是让我们入内找球。这次阿伯依旧满脸不悦开门,我们在里面却遍找不见球。 “阿伯,我们不小心踢球进你家,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足球?”我已经近似哀求。我隐约觉得几次赔东西的感受像几只老鼠在眼前张牙舞爪。 “没见!” “……”眼前的几只老鼠瞬间凶狠地冲到我的心里抓挠、啮咬;多次赔东西的感受又 像一股汹涌澎拜的热流直冲脑门,可是我立刻又像掉到冰窖,因为想到足球不菲的价钱冷得心哆里哆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无可奈何,慼慼然耷拉着脑袋不舍地离开这院子。 我料到我把班主任确定我赔六万元的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的反应。父亲的薪水要养活十口人,还得常常照顾家乡的亲戚和把我们家当作家乡会馆来来往往又吃又住的乡亲。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兄弟姐妹每学期交学费的时候,妈妈脸色的凝重。我清清楚楚知道六万元够一个人吃半个多月。我承受了妈妈的责罚。我低着头转交了妈妈赔的六万元给老师。 但是,适从让我赔书我愤愤不平。他也曾弄丢我的书,我没让他赔,更别说一周前我帮他打架。我因此敷衍他,上午说下午,下午说妈妈没零钱,第二天早上说忘记带……我还尽量避免和他面对面。适从死缠烂打,一碰面就讨债。我终于烦了告诉妈妈,捱了一顿打从妈妈那里拿到五千元赔了他。 赔是我儿时的阴影。我也曾几乎有人家赔我的经历,教会我的却是宽容: 我和三、四个小伙伴站到我家楼下客厅面向花园的窗台上玩。窗台离地一米多高,下面一端贴墙有花岗石凳,旁边是顺客厅大门通花园的石级两边蜿蜒而建半人高尺多宽的磨石米护栏。我们要显示自己的孔武有力,时而从护栏跃上窗台,时而从石凳攀上窗台。忽然,我旁边的范陈推我。我一点防备都没有,一个踉跄从窗台上掉下。我觉得额头磕在花岗石凳边轰的一声,一阵巨疼。我趴在地上本能地用手摸额头,看到血流到手上,感到指尖下面有个洞,软绵绵、湿漉漉,十足掰开的柿子。我吓得嚎啕大哭。范陈吓得跑了。 妈妈下楼用手绢和棉花给我简单包扎,请住在我们家的一位乡亲大叔揹我马上一起去医院。路过范陈家门的时候,我告诉大叔范陈住这里。大叔停脚问妈妈要不要进去和范陈的家长说。我在大叔背上解恨出气地好像已经看到范陈狼狈的模样。可是,我看到的是妈妈迟疑一下,脚步略一减慢又往前走了。大叔也只好跟着妈妈走,他语带困惑、气愤地问妈妈: “为什么不叫他们赔?” “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弄伤的!”我看着妈妈的背影,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我扭动了一下身子,大叔上身仄仄两手稍稍用力把我往他背上抬高了一点。 到了医院,一个护士抱起我去手术室。我忽然觉得好像是在妈妈的怀抱。我一声不吭地依偎在她怀里。缝合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听到手术的声音,我安安静静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什么。 我的右边额角从此留下一条近两寸长的疤痕。 赔,学赔,当年好像是我在东山的修炼之一。
[em24][em28][em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