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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高兴美华朋友能够认真阅读陈善壎的这篇文章,而且不少朋友作了热情的读文点评,这对我是一个鼓励,对美华是支持。下面继续连载,请朋友再来捧场。谢谢!风中秋叶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作者 陈善壎(2)

    头香就这样成了张家村常见到的人。她有点像就是张家村的人了。村庄的本能分辨得出她是山的人。更莫说头香长得乖,莫说她是为救人来村里的。就是随便一个从张家村经过的路人,他们都招呼,都接待,有些就成了朋友。他们口语中“请进屋吃午饭”出现频率最高。有人从村口过或与生人相遇阡陌间,他们都会说“请进屋吃午饭”,那发音是“纳屋咽晡”。并不是假客套,只要那人“纳屋”(进屋),一定热情待为上宾。睡在戏台上的哑婆婆就是伯娘香花树下一声“纳屋咽晡”留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哑婆婆“咽晡”后又“咽月”(吃晚饭),“咽月”后天光又“咽黎”(吃早饭)。因她留得久,后来吃供饭,一家家轮。他们一般不问人的来历。

     过了半月郑玲不单是脚痛脚肿,还发烧畏寒滴水不粘。我已六神无主,呆呆地干着急。什么是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我总算领教了。好在不久我也知道什是绝处逢生。郑玲的情况传到伯娘耳朵里,她急急来到床边为郑玲把脉。
    伯娘说,小陈嫂脚没好,又染上寒毛疔了。她指挥盐长去我家大门门槛下刮一层千脚泥,自己回家取米汤。她用米汤调和黑色的千脚泥做成一个鸡蛋大的泥团去郑玲心口上揉。手法流水般圆润。嘴里低声念着什么。我和盐长土质都在楼下堂屋里等,只留头香在楼上帮忙。很久以后头香下楼来说,“小陈哥,小陈嫂醒了。你可上楼看看了。”我跑上楼,看见伯娘对着窗口小心翼翼从千脚泥蛋中抽出一根一头白一头黑的长毛。伯娘说:“好了,好了”,拈那根寒毛我看。
    郑玲退了烧人也清醒了。开口就要喝水。
    盐长去岩洞里抓来几只石蛙,只只三两有多。伯娘用石蛙连皮和着炙过的玉清叶熬汤给郑玲喝,不过两天她就轻松了。
    剩下脚伤不见好,胀痛,伤口还有脓血。郑玲对这些却不在意,她还看书,跟我说那天山上的事。我嘴上没说,心里担心她得破伤风。铁铗在山上用泥土、树叶隐蔽,一般要放置很久才有收获。埋在泥土树叶下的铁器能不滋生破伤风杆菌?但我们只有几分钱现金,没能力去县人民医院注射破伤风抗毒血清。人民医院人民去看病都要钱,何况我们当时可以被解释为不算是人民的。虽然不太好开口,我还是把这种忧虑跟盐长说了。盐长把我说的风险告诉了伯娘跟熊伯伯。熊伯伯没二话,决定拿出一箩谷子一担柴。
    盐长一家都来了,讨论怎样把人抬到城关镇去。他们说至少要四个人,两个人抬人,一个人挑柴一个人挑谷。我们正商量着的时候,土质和哑婆婆来了。哑婆婆的出现,使解除我忧虑的路子拐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天哑婆婆轮到土质家吃饭。土质说起小陈嫂脚不见好的事。
    我跟哑婆婆没打过交道。没有声音的婆婆,常常出没于摸不着头脑的地方。虽然布襦零落,她那不可能掩饰的安详从容却如光如香散发莫名的庄严。她有一种不会容忍轻视的气质。这个能听不能说的婆婆,除却不识字,似乎识得所有事情而不发一言。她放下拐杖示意解开包脚伤的布,还弯下身来帮着解。掉下来的药渣她不屑一顾地用脚扒开去。我赶紧扫开药渣到屋角。心想幸好头香没来,不然准会难受的。哑婆婆看脚很仔细,甚至粘了一点脓血用舌头品测。然后她去门前空坪里的青石上坐下来。从表情看是要我们不用着急。
    我们的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了,都静默着像是有重大事件发生。她默神的时间并不久,睁眼便检一块暗红石片画了一墙角古里古怪的图案。没有人懂那些图案的意思。画完之后她又坐回原处,等个人来的样子。因为她没有声音,在场的人也都不出一声。都宿林清静地不敢唐突。只有伯娘面墙还在企图搞明白。其他人早晓得那是徒劳的,浑沌地站着或坐着。
    所有人都无能进入哑婆婆清凉的寂静中。我们只有期盼的沉默,焦灼的冷场。我正在揣度哑婆婆接下来会有如何动静,头香这就来了;照旧提一捆草药这回还提着一只竹根鼠。头香的来,恰巧这个时候的来,像一幕戏剧的重要环节,在只能是她的时候即时登场。哑婆婆一见到头香就谁都不再多看一眼地走了。在满地摇曳的光影中,神气的哑婆婆晃晃荡荡地走了。

    头香看到墙上的图案,急忙把手上的东西扔到地上。她开始读。只有她是读的样子。其他人包括伯娘都不过是猜。她读了好几遍,事实上是歌谣一样低唱了好几遍。她思考了好久。她必需思考怎样表达那些图案的玄机。她要组织语言。
    我现在想,哑婆婆画的图案会不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的江永女书。我想当然应该是江永女书。但又不敢肯定,哑婆婆的图案比后来公布的江永女书要丰腴要象形,不像公布的字符那样干那样瘦。尽管都是菱形,哑婆婆的图案更是图案而不像是字。不过我又想,应该还是江永女书,书写风格的差异罢了。一个小地方发现一种文字已属怪,难道还会存在另一种。要真是这样,那么至少可以肯定这种文字有一种妩媚的写法。不仅妩媚,且显得尊严。

    头香总算用土话把哑婆婆的天书翻译成功。盐长听完后,立刻回家去了。那时我还不能听全当地的语言。是熊伯伯,伯娘、土质好几个人用官话转述我才懂得。他们说官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没有人能用官话流利地表达。哑婆婆的图案大致是说,我们山里的野物、畜牲,都懂得自己找药。就是我们的猫狗,无论患病受伤,不用人管,它们不久就能痊愈。快用这次伤人的铁铗,夹伤一条老狗。老狗历尽沧桑,经验丰富。跟踪这条狗,就能找到药。
    他们复述的时候,很强调“我们的”。语气既自信又自豪。
    盐长拿来铁铗牵来他家的老黄狗。依头香的翻译,他用竹片去伤口刮下一点脓血用清水化开灌狗。然后几个人合力,夹伤了狗的一条前腿。老黄狗惨叫,它用三条腿跑出村。土质说“我去”。
    郑玲看到这些很兴奋,要我扶她上楼。她说我要写,我想好了一首诗的题目,叫“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说起打猎,盐长放兽铗不过是瞟学,没跟过师。土质才有真本事。土质对野物的知情深度登峰造极。有次野猫叼走他一只鸡,他说野猫当天只会吃半只,他要把野猫藏起的一半取回来。不到一个时辰,他真把被野猫吃剩的半边鸡找回来了。平日农闲,他忙的都是打猎的事。他不喜用兽铗。他是用绳索套。雨后上山,在有兽迹的山径用钩刀挖一路的小洞,几十上百个。三寸见方的竹匾盖住洞口,索套围着竹匾。选一根弹性好的小树弯下来勾住索套的另一头,靠竹匾卡住弯下的小树。这是一个精巧的机关,凝聚着祖传智慧。野兽经过,若踩中竹匾,就踩中圈套。竹匾塌下去,兽就被弹起的小树吊起来。他家里像小作坊一样堆了许许多多的小竹匾和麻索套。做索套的麻要用绿矾煮过在山上才会沤不烂。煮麻、搓绳、织竹匾就是常见他做的事情。打猎还有许多方法。他虽无一不精,却慎用铳、弩和炸药。用猪板油包着炸药丸挂在树枝上,贪嘴的野物咬下去半个头没有了。血糊血海,难看。装弩要自制毒箭,一般用来对付体形大的动物。铳太张扬,他也不喜欢。他就喜欢用绳索套野物。他总是一个人寂寞地做着他爱做的事。捕获的猎物中麂子最多,也有野猫和小野猪。别人都不能用绳索套到野猫和野猪。用绳索套牙齿锋利的动物,只有懂得封口咒的人才做得到。我要土质给我看封口咒,他说“没书字”,是师傅口授亲传。我要求他念给我听,我对那咒的威力好奇得很。为了让他放心,我向他保证绝不会跟别人说这事。他经不住我磨,终于在一场大雨后带我上山了。他说那咒在人寰中念会破掉。
    那天他挂了满腰索套和竹匾,我也同他一色装扮。途中去探视过一个黄蜂窠,说到秋天可以得一担蜂蛹,挑到闹子上卖,价钱比肉贵。我想懂得这山的人怎么也饿不死。我想拜他为师。我想学会这些本领永远不再踏足城市,我们就在山石泉林间清风明月一世人。
    雨后土松,容易辩认兽迹也容易挖洞。每挖出十个洞做好机关念一次封口咒。这是一组莽荡的声音。风摇撼山峦,雨洗刷林石。我听到狼嗥虎吼。有麂子穿透力极强的喊,也有穿山甲和蛇的没有声音的声音。只有猎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咒语巧夺天工地放大模拟了。这咒用人声综合了山。对山诚实的崇拜,由他敞开的胸怀大张的双臂,由他傲野的姿态粗豪的嗓音表达出来。这咒没有任何猥琐情感,它是呼唤是歌颂,是骄逸的生命情调与山的交错纠缠。它的结尾我记得清楚,是“关关冬”。这是每天夜深时响彻山林的没人见过的鸟的叫。

    老黄狗回来的时候土质回了。他带回一条碗粗的藤和一蔸叶面肥厚的草。他见老黄狗嚼过那草咬过那藤。头香认得藤是虎威追风藤却不认得那草。伯娘认得,说叫七朵云。七朵云生的地方怪不得怪,兽找得到人找不到。土质说他是跟着老黄狗缘进岩壁缝里挖出来的。
    哑婆婆居然不失时机地就在眼前,递给我几条大得吓人的蚂蟥和几条大得吓人的蚯蚓。她又画了些图案。是说要把蚂蟥蚯蚓焙焦碾成粉末和虎威追风藤、七朵云一起熬。渣可敷,汤可饮。
    这天头香没走。她懂得炮制汤药。她说这些事情打猎的人不能不懂。在焙制蚂蟥蚯蚓的时候她说着我们闻所未闻的事。她说这粗的蚯蚓在瑶山是道菜。洗净晒干了放进塔子里腌制三个月,要贵客来才有得吃。她说到爷老。原来她也没有爷老。她说她的爷老是得虎威死的。打虎的人如中了虎箭就得虎威。得了虎威多没治。那时她还小,还是旧社会。一日爷老听得外面有锣鼓,心想怪了,山里头哪来这般热闹?出门一看,只见几个大汉抬着一只大老虎,后头跟一班吹锣打鼓的。他们从门前过,朝着爷老喊,你见过这大的虎吗?爷老忍不住摸了一下虎背,人呀虎呀锣呀鼓呀就都不见了。爷老翻开手心瞧,一根虎毛扎进了手板心。爷老心一惊,遭了,我中虎箭了。头香说,我娘老当时就是找的虎威追风藤,不过我爷老没治好。怪我爷老贪,打虎过数。她告诫土质说,“你切记莫贪”。土质说师傅用花瓣给他做过花卜,猎虎终生不可过二,其他生灵每月不可过三。他说好在如今没虎。猎麂子这些他都严遵师训。
    头香泌出一碗浓如胶的药汤,她用文火熬了一整夜。这药有异香,当夜满屋子香。
    药效出人意料的好。半日功夫红肿明显消退。慢慢地血也止了脓也化了。再过些日子就奇痒,就结痂,郑玲又腰悬扁笱撬野藠苗去了。

    友情包围着我们。我们几乎无视友情之外的淡漠。在这个没有电灯电话收音机,没有报纸没有邮局也没有地平线的地方,我们慢慢活出些幻想来。幻想本来早就有,现在朋友交得结实,便少了起先的犹疑。这幻想由可哭之穷途与真诚的友谊催生出。
    我总想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但白天只能在山上在地里见到他们,所以我出工要比先前勤快。每天早上生产队长挨门逐户喊“出工啰”,我和郑玲就背起锄头系着钩刀去门闾上集合,听队长安排一天的农活。这里地多田少,多数时候用锄头钩刀就够了。
    土质盐长处处维护我,教许多我不懂的事。他们从扁笱里拿出煮熟的芋头给我吃。要是夏天,他们点燃一丛枯草,捉来大蝗虫烧熟,撕下蝗虫的卵巢给我充饥。他们待我如兄弟。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出工。很是累。所以只盼天下雨。雨天一般不出工,可在家里看书写字或跟这个那个扯白话。即便要出工,我也喜欢戴斗笠披蓑衣的逍遥相。事没做多少,在田野间散淡地运着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味。
    郑玲比我老实。做事扎实不偷懒。尤擅需手巧的活。收工回家还要做饭洗衣补衣裤。她针线好,绣得花,能把补丁补得别开生面。沦落到这步田地还固执洁癖,“笑脏不笑补”是这时候她的衣装品味。睡前必扫地,不然睡不着,没扫地她说就象人没洗脸。“活出些幻想来”的日子,其实处在深度不安之中,居然被她打点得丝毫尘事不相关的样子。
    她在苦难中不聪明不狡猾,沉着地死挺。我就没那服贴,变着法子躲奸。出窑时一担石灰一路走一路抖,抖回村里已所剩无几了。石灰出窑对我来说是很不堪的事。苦难中是不是女人要比男人坚强呢?我看判徒、汉奸都是男的多。

    我虽怕出窑,烧石灰却有味。烧灰在冬天。村里所有男劳力卷起铺盖睡到窑上去。女人和家里女人正分娩的男人一律不许上窑,否则窑会塌。窑上的人也不许回家,沾了妇人家石灰也烧不成。没得石灰这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烧灰时好酒好菜。一口大铁锅里餐餐都是自制的三角豆腐煮三两一片的猪肉,不比节日差。人在窑边席地而坐,坐在能把石头烧成灰的火焰旁,有小雨也淋不到头上。吃饱喝足就睡,轮到自己添柴了才起来。人多,几个钟头才轮到一次,多数时间在吃在睡在耍。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记忆带着色彩,很顽固。也就是说,记忆被顽强的情绪环境包围着。烧石灰昼夜不能熄火,我却只记得夜晚不记得白昼。橙色的夜和夜之深处出没的童话刻入记忆的深度,像焦渴者记住了水。
    一群聚在一起的暂时放下家的男人都变成了小孩子,一下子无忧无虑。天真、放浪。仰起脖子就喝,扯开裤子就拉。烧同一窑灰的人像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就是平日龃龉的人上窑都变得友善。山谷中有如一朵巨大石榴花开放的火焰把生灵都招引来了。因此火光中的夜是真正的盛宴。向周围望去,峭立的世界里有许多双闪烁莹光的眼睛。胆大的跑进火光照得到的地方。有站的有坐的也有垂涎欲滴徘徊的。它们老远已闻到窑上铁锅里肉的味道。至于这里本来就是它们家的蛤蚧、山鼠、蛇或其他爬虫,也热热闹闹地为火光雀跃。能吃荤的如山鼠这些忙忙碌碌搬运肉屑、骨头。夜里的山,黑夜里火光中的山,比白昼丰富有野趣。它巩固我的幻想,展示白昼没有可能的可能。一只从石山顶的树梢上起飞的大鸟把我的幻想安放到一颗闪亮的星星上。
    但一想起留在家里的妇人家,就只有白昼没有黑夜。烧石灰的日子是她们最轻松的日子。我站在窑顶向绿荫掩映的村庄望去,冬阳照耀的她们在香花树下手舞足蹈。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仿佛听得清楚笑语的尖锐。只有妇人家的村子比平日活泼许多。她们暂时卸下照顾男人的担子尽情享乐。有些则背着孩子走门串户回娘家。只有烧灰的时候她们才能回娘家。所以在张家村,这段日子女人比节日要欢快。
    不过郑玲跟她们不一样,她举目无亲。记忆落到她身上就又回到黑暗中。在她伤愈后的第一个冬天的烧灰的日子里,她是独守一栋空荡荡的两层楼房的。指盼头香来做伴,头香偏没来。不懂头香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没有来。她只能独守黑暗中的黑暗。不过我相信,她会孤独,不会寂寞。黑暗中的孤独,是由她内心躁动的光明组成的。她不会让自己熄灭。正是在这夜复一夜的夜里,她完成了长诗“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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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节里,文章触及了核心的命题——人兽神杂处的地方。这个靠山的山村,人、兽、神都相互渗透,相互依存。怪异的病痛,神秘的图像,江永女书,会寻找草药的黄狗,奇特的食物,这些都是这个地方让人惊异甚至油然起敬。
      山里人,有着山里人特殊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信仰,文化和待人方式,都传奇一般地美丽和神奇。
      对于石灰窑的描写,有了很多的生活色彩和人气。男人们的吃喝玩耍,轮流看火,旁边野兽们面面相觑地觊觎吃食。女人们欢天喜地地出游谈笑,都充满的世俗的幸福之美。但是,作者仍能在这种故事中发掘出出尘脱俗之境界。作者记忆的色彩把橙色的夜刻上了童话意境。文中诗人郑玲在黑暗中的孤独,成就了一首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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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老陈的文章,特别注意他写的细节,他写村里人的淳朴,热情,都是描述性的,完全没有概念性的文字,一句“请进屋吃午饭”,“就是随便一个从张家村经过的路人,他们都招呼,都接待,有些就成了朋友。”说出了村里人实诚的心性。
        对于文中故事:“米汤调和黑色的千脚泥做成一个鸡蛋大的泥团去郑玲心口上揉。”并“从千脚泥蛋中抽出一根一头白一头黑的长毛”我特别感兴趣,我在广州曾当面问过老陈,他明确告诉我“那是真的。”许多事,对我是难以置信的新奇,却又是实在的真实。即如“蚂蟥蚯蚓焙焦碾成粉末和虎威追风藤、七朵云一起熬”的“一碗浓如胶的药汤”对我都是极大的阅读诱惑。让我追读下去。
        善壎先生笔下,总有许多人情味的描写,令我感觉他们即使是活在困难,也是活在友情里的,因为张村人的善良和淳朴。所以陈善壎、郑玲“慢慢活出些幻想来”市又根据的,加上诗人的不屈心性,浪漫情怀,她就可以在黑暗中成就长篇诗“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令人感触。而好文章就有让人感触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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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作者 陈善壎(3)

          头香带来一块方巾,是她绣了好久的蓝方巾。她请郑玲转交土质。说这是表记,土质懂的。我们猜想,表记定是信物了。不知道土质用什么方式回应头香的;郑玲把表记交给土质后不久,就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头香要在鸟节结婚。鸟节这天地上撒玉米,树上挂粑粑。鸟跟云彩一样从空中飞旋而下。这在山外已经死了的节日张家村年年过,以致鸟都记得这天。它们记住了友好的山谷。天才朦朦亮,屋上树上石山上满是鸟。这天全村吃素,无论老幼都去蓝天下敬鸟。手头的高粮粑粑、荞麦粑粑、玉米粒粒撒完了就随意坐下来享受鸟的欢乐。头香选在鸟节这天结婚,来的客人不比皇家婚礼少,服饰华丽的客人满山都是。她没娘家人,伯娘邀拢几个婶姨唱应由她娘家人唱的歌,唱得头香泪流满面地笑。哑婆婆送她一块雕有鸟和花的琥珀,看上去是很有年头的东西。郑玲用自己喜欢的浅绿丝绸披巾做礼物,说贵重远不可与哑婆婆的礼物相比。婚礼没排场,新郎新娘大干一碗酒和大家一起敬鸟去。土质把头香送他的表记系在头上。头香也系着类似的蓝色方巾;那或许就是土质回她的表记了。
          鸟节这天人也吃粑粑。人吃的粑粑有枕头那么长那么大,其实就是特大的糯米做的粽子;外头包着笋壳叶,到吃的时候切成一片片。在禾坪里吃。动口前要扔一点到空中,有鸟接住那是好兆头。这多半是仪式,不见有鸟接住。上了天的粑粑无一例外落回地面来。当然可以掷向树,鸟也不接,正啄食的鸟反倒惊飞起。晌午过后的活动实在些,去前山一块巨石上查看谁放的粑粑被鸟吃得多。鸟吃谁的多谁的运气好。我放的粑粑原封未动;郑玲放的粑粑渣都没有了。头香跳起来,大叫“小陈嫂好运啊”。

          鸟节第二天,村口无端落下一个炸雷,闪电在进村的路上犁开一条三米长的沟。这天谭石蛟带了几个民兵来抓哑婆婆。他对七斤说,公社收到举报,那婆婆是逃亡的二十一种人,就躲在你们村子里。七斤想敷衍又没办法敷衍,好在怎么找也找不到哑婆婆。大家都庆幸找不到她,盐长说昨天给头香送完礼就没见过她了。这个无所从来无所去的哑婆婆!
          哑婆婆睡的戏台本是清彻的,谭石蛟去搜捕时戏台上有十几条巨蜈蚣游弋。有一条从高处掉进他颈窝里,又弹起来咬他一口。后来毒发溃烂,他左边太阳穴留下一块终生的疤痕。
          谭石蛟走后我们都去戏台。看到哑婆婆留下的图案;画得很大。头香看着那些图案阴郁地说“爷豁列”。我想这就是哑婆婆所说的了。我已懂得些土话,“爷”就是“我”;“豁列”是“去了”“走了”的意思。哑婆婆留下口信“我去了”是跟我们打招呼,免得我们着急。

          头香的预言被后头的日子证实了,郑玲的运气处处比我好。我用三斤谷换一斤绿豆给她熬水清热解毒。她清热解毒了,我被控倒卖粮食挨斗。斗争会开过好几回,我都是主角。村里的地主份子和富农份子不过是陪斗。斗争会都是谭石蛟组织的。在台下喊口号的人,动手捆人的人是他从山外带来的民兵。这些人都是作田汉,他们捆人之前问过贫协主席九龄“出工哪个下手?”回答是“小陈嫂下手;小陈哥做事懒泡懒鼓的。”民兵们就把阶级仇恨发泄到我一个人身上,不捆右派份子不捆地主富农专捆我这个工人阶级。谭石蛟自己没被捆过,不解捆得这紧,这家伙三几个钟点为什么不喊痛。其实捆麻了没什么了不得的。难受在松绑。血液回流手臂的过程让人好汉不起来。不过松绑在散会之后,山外的人都走了。给我松绑的是村里的朋友们。能使谭石蛟畅快一下的场面他见不到。

          后来我们走了。使我们非走不可的那些事件是另一种色彩的记忆,也就不说了。
          我们是摸黑走的。
          那天七斤去公社开会回来,把谭石蛟抓我们的布置告诉了土质,土质告诉了头香;头香就告诉郑玲了。我们就走了。山外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我们“走”。
          有些事情永远历历在目。我推着轮椅上的郑玲去公园的路上,会想起曾经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牵着她的手走过的崎岖山径。
          她没有坚持带走诗。我把诗稿藏在楼上窗户边的墙壁缝里打算日后再回来取。那个时侯我们选择的不是诗而是活着。结果一离开就是几十年,自以为是的打算都成泡影。郑玲一度企图重写那诗,但不管如何努力,也没办法找回山中的感觉。

          几十年中我们没有忘记深藏于山中的友谊。这段友谊或许成就了后来的诗人。这一点山里的朋友不知道,今天研究郑玲的评论家也不知道。都知道她的苦难,不知道苦难中有一颗发出光热的天体。
          我一直惦念他们也没有忘记过藏在那里的诗稿。但我的能力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一九九六年秋天才找到机会回了一趟张家村。
          因为路远,我计划先把车开到不可再前行的地方一个人进山,让陪我同来的朋友留在县城耍。那天毛毛雨,雨天进山的难度我是充分了解的,只指望几十年的光景已有了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从城关镇的布局看,比我们在这里时进步多了。有一条水泥路进山不是没有可能。
          车拐进通向张家的路了,心底某处沉积着的一些东西被搅动然后浮上来。路口的右边,建于十九世纪很不错的长亭没有了。我还记得长亭里落款是一九四二年由洋教士写的白话布道文的开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啊。当你们在这长亭休憩的时候,请静下心来听我对你们说说人生是什么好吗。”布道文很长,我从没读完过,我就一直不知道上帝是怎样理解人生的。再走进些,已经知道水泥路莫想了。不过还是有一段路可以行车。
          前面两边宽阔的山坡本是荒地,当年由驻军开垦出来种花生。驶过这片山坡就没有平地了。只在山的中间穿出一条坐车散骨架的路。走了不到一半无论如何颠簸不下去了。我只好下车了。逶迤进山的是由脚板开辟的也可以说不是路的路。 
           面对有如久别故人的山,虽有毛毛雨,我倒怡然起来。我走着,极悠然的样子。并不苦涩地生发出离开那夜的回忆,那夜从记忆的根部爬上来。像一只蜗牛,极慢地接近;忽然它变为蜥蜴一跃而起,那夜便封锁了眼前的一切。

          那夜太黑,低头向地看,除了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只能抬头望天。天光衬出山影,靠山的影子分辨路可能的转向。我牵着郑玲一点点地向估摸的方向移动。不是一步步移动,是一点点。黑暗提供的距离不足一步。我要确信我站的地方坚实。我不知道她站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一步之外是深渊还是沟壑。我要保证她突然往下掉时我能抓住她。在这条路上,即便不过是米多深的浅沟,沟底也布满刀片一样的石刃;还有蛇蝎群集。白天这条路是明明白白的,黑夜里却莫测诡秘。树在狂舞,变幻出各种可怖的形态。咆哮的石直指我们,让人联想充斥罪孽的三生。好象从地狱入口处突然腾飞的鹰,黑夜里弄出的响动可击溃草寇。宗教诞生之前的精灵醒了,狞厉的妖鬼就在身边。我们依靠自己给予自己的教育,依靠在黑暗中扶持着的体温坚持。这种情形下仅凭触觉和听觉已经足够了,我们不能看也不必看,轻易就适应了不用眼睛。但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跟我一样睁得大大的。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要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的眼睛,习惯为光而睁着,希冀在没光的地方找到光。
          住在张家村,无论去哪里都要走长路。去还是回都是长路。刚来那时期,她问我“还有好远啊”。我实话实说还远得很。她说你说远我就走不动了;你总是不懂得哄。后来我就改说不远了,就在前头。翻过那山就到了。这夜我不断地说,别急,天快亮了。就要亮了。星星或许会出来。或许会有另一个走夜路的人的火把。我还做些不着边际的畅想。做些畅想可以使我们有力气。
          我牵着她慢慢移。
          我唱“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我的歌声在暗夜里就是火炬。我说这是列宁流放中最喜欢的歌。山谷完美的共鸣弥补我胸腔的狭隘,我的歌就非常地好听。我们自己把艰难步履导演成勇往直前光芒四射的旅行。她听到歌勇气倍增,还说些十二月党人的事。她已做好了迎接前路种种挑战的准备。但我还是不会不说“天就快亮了”,再熬熬,必能见到第一道霞光。
          我没哄她,后来天真的亮了。在解放军开垦的花生地那里天已让我们看得见路,看得见还没醒的城关镇。有了光的路多么好走啊,虽是只剩下一点点气力了,至少能看到周围是什么。
          我拿出盐长帮我搞到的生产队的证明,买了当天第一班车的车票,两个人像贼一样溜上车。车在道县停下来吃早饭。我下车买油条在车站旁边的墙上看到一张令我窒息的“贫下中农就是最高法院•杀字013号”的布告。
          直到车过道县好远才松了一口气。
          连绵不绝的红色语录墙在公路两旁像站岗的红卫兵一样向后面退去。农舍的外墙无一不刷满标语。处处红旗招展,有集市的地方口号声震天。我们本就疲惫不堪,这样的枯燥更使我们睁眼闭眼地睡去。迷朦中我在想昨夜的事。认为这样的经历足够构筑一个仅属于两个人的文化;窄狭、封闭、顽固而不需要传播的文化。
          我在山谷中一脚高一脚低。面对千古不易的画图,一路沉浸在当年直接的实在中。与那段艰辛的日子比,今天反倒显得无聊而琐屑。

          到达张家村后我先去井边洗鞋。四棵桂花树不见了。闻到牛粪沤稻草的味。我没有急于进村。我知道我的朋友已近在咫尺。我要把这个一度以为老合投闲的地方跟记忆比较来。多了几根电线这是一眼就见到的,这些电线从树上过从屋顶过。然后一排新屋,既宽敞又亮堂。但和原先的古屋比,少了云山自许的孤傲。村后的靠山虽茂密,总觉得深邃奇谲不如从前。放养了许多黑山羊,这是他们新发展的副业了。山羊在巉岩间攀缘异趣于麂子、果子狸的出没。洗好鞋后我往回走登上高处,下面是曾被闪电犁出沟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峦依旧。烟雨中远景一如从前,不是寻常笔墨。但没闻到桂花香。平整的青石路明显失修。从所站的地方望去,门闾外的围墙早已破旧。戏台上堆积着牛粪,不用说戏台和围墙上画的人物花草了。我有些迷惘。为什么不关某家的事没人管?为什么应关每家的事没人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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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几天我天天来了,却没注意到这个。
                风中秋叶总版是怎么弄的?用扫描仪从杂志上扫下来的吗?太辛苦了。
                有这多朋友鼓励,一一谢过!

                不过风中秋叶兄的“心领神会”是领会错了。小文是上个月(201004)才在《上海文学》发表的(中国作协创研部《2008年散文精选》是节选)。为尊重纸媒权益(它们生存也不容易),一般在报刊、杂志发表后,我至少要等三个月之上才会贴到网络去。有些刊物还有明确“启事”,声明“向本刊投稿,即同时视为同意将作品的数字化处理权、网络传播权、电子发行权授予本刊。”“本刊一次性付与的稿酬中已包含上述授权的使用费及电子版的稿酬”。我不想引起纠纷,一般也会等等再说。
                但秋叶兄这个“领会错了”是一个深情的“错”,是一个友好的、温情的朋友之间的“领会错了”。我很感谢秋叶兄的友谊。
                何况隔着一水太平洋说话,本就容易没说清楚。

                再向风中秋叶 萧振  荒田  心之初 白河山鹰  邓治  翎翅  南亭  红缨枪诸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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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彩还算是美丽的误会,否则大件事了,汗额!恭喜善壎先生此作国内海外皆上大刊物。问好老陈!很高兴你近日频频上帖,对我的激励作用不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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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鸟节,魅力奇特,它和头香的婚礼又连在一起,更加上了许多的浪漫。没想到,这样美丽的日子,竟是作者在这桃花源的驻留的最后日子。一道闪电,带来了不好的命运。哑婆婆留下了一个图像从追捕下消失,接着就是作者挨斗的命运,挨斗之后又不得不逃亡。
                黑夜逃跑的描写,与前文可以说是一个明暗对比的世界。在黑夜的山路上摸索走路的描写,让人感到如同进入一个充满鬼蜮神魔的危险的神话世界,让人不得不屏息而读,一颗心随着文字为其人的命运担忧。忽然,“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的歌声,给人带来温暖的感动。
                山的外面,是一个红色的世界,也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与山里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回首,确会恍若隔世。“迷朦中我在想昨夜的事。认为这样的经历足够构筑一个仅属于两个人的文化;窄狭、封闭、顽固而不需要传播的文化。”
                作者在几十年后回看这段经历,那情景成为永久的画面,那感觉却比现今的日子更加真实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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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翎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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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景、心理描写很贴切!文学功底非同一般!叫一声陈老师,以表敬意!

                    问好陈老师!
                    在诗词里长醉 在生活里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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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作者 陈善壎(4)

                      我慢吞吞进村,发现不单我于这村庄是陌生的村庄于我也陌生了。
                      天色已晚,雨后残阳从山背倒射一束白淡的光线。迎面来几个人,他们必定是我认识的人的子孙;老一些的就是当年的儿童了。他们打量我,很冷地过去。没人向我道“纳屋咽月”。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不像他们的父辈关怀路人。一位少年走过身了又回头来问我,“你是来收麂子的耶?”他很肯定自己的判断,“野东西绝了,都被广东人收光了。”快近门闾时见几个人在讨论外出打工的事,一个个意气风发,“那弄得千几一月呢!”语调充分自信。我开始感觉到这村子的繁忙、紧急。原本有些自得自外的张家变得急躁。它像一个慌乱地寻找一件失去已久的物件的人,把自家的箱子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当年它不为山外的潮流所动,今天似乎无力抵抗山外的潮流。不过有一点让我欣慰:家家都宽裕。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就知道已是另一个时代,一个不同于一千年前的时代。

                      盐长知道是我来了。我在村外盘桓的时候张家村已传开山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盐长就知道是我。从他穿着我送给他的蓝色卡叽布青年装站在门闾等候就知道他猜中来客是我。由此也知道跟我们没有忘记他一样他没有忘记我们。我没有认出他。低哑的嗓音第三次说“我是盐长”我才敢伸开双臂。他不跟我拥抱,钳住我的手臂把我拖进他家里。
                      他家里有了忽明忽暗的电灯和满屏雪花的黑白电视。没有电话;“联通”“移动”也还没渗透进来。在村里如今他是说得起话的人,不再有“地富子女”这紧箍咒的桎梏。介绍完他的媳妇娘和儿子后,我们就从分手的那个夜晚说起一直说到今天。他说起小水电、黑山羊这些很有成就感。还说了一大通关于香米、槟榔芋的话题;遗憾伯娘熊伯伯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还说起一件事,从神气看他认为我当然会支持他。以他为代表的老人家发起全村合力重修包谷路石板路还有戏台;并禁止再为房地产商挖香花树。这些都遭到年青人的反对。年青人反对复苏过时的东西。路只能是水泥路;电视都有了还修旧戏台做什么?香花树生在自家山中,不为自家生财有个鸟用。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争执了几年还没定下来。他很元老地说,“照他们那样,哪是我的山!”我微笑,没做声。忽然觉得我的智力解不开这道题。我只有点难受他把不隶属于山的东西孤立在外而他自己就显得极端地孤立。不过,他想作为而不能有所作为的尴尬,我却在心里羡慕他的充实。
                      晚餐自然丰盛。那天正巧他从山上割回一担黄蜂窠。他吩咐媳妇娘刁出蜂蛹,和着切成跟蜂蛹差不多大的肥肉炒鸡蛋。还有一碗浸在茶油里保鲜的猪肉,亮晶晶的。这夜喝的是我带去的酒鬼酒。几十年中一醉,华发萧疏,老眼迷朦,相视一笑,他和我都不再需要言语了。我看着他所穿的衣,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送过他这件衣。这件衣服告诉我,我们的友谊是他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
                      来了两个原本七、八岁的中年人。我烟瘾重,提包里带了四条烟。叫志强的问,“这包里是钱耶?”我说“是烟”。叫盐文的问,“你能帮我找到黑山羊的销路吗?”我说“不能,我不会做生意”。 如果说当年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一千年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现在在他们的口语里至少有了“商品”这个词了。

                      直到临睡,盐长才跟我说土质的事。说完他去灯下看我送他的书。
                      难怪喝酒时我一提起土质他就岔开。他要让我痛快喝一顿酒。这夜我没合眼。我决定天光一早去看头香;还要找郑玲的诗稿。还有一件事:再听那种从没见过的鸟的叫。以前每天晚上郑玲要在床上等这叫声。从没失望过。她是在“关关冬”的叫声中入睡的。在一篇散文中她说“我们每夜倾听关关东,可它到底是什么模样?藏在哪座岩洞或哪丛榛莽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大白天它是不露面的。我甚至怀疑它不是鸟,而是子夜幽暗的艺术。”
                      这夜我没等得到。子夜幽暗的艺术消逝了。

                      我比谁都起得早,通宵辗转只盼着天光。盐长多半跟我一样,我翻身下床他也翻身着鞋。我把找诗稿的想法告诉盐长。盐长说,不用找了,肯定没有了。还是去看头香罢。原来那房子村民们作价卖给了盐成。盐成就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一个精于务农也精于持家的下中农。他大修过那房子,哪还有什么诗稿呢?我有些沮丧,因为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或许是不心甘罢,我还是去“我家”门前默哀般站了好久。
                      现在看来,那诗已彻底地毁灭了。我木然地看着那座房子,看着那诗的墓地。有喜欢郑玲的诗的朋友说她的这首诗那首诗是他们喜欢的作品;在我的心里,他们可能最喜欢的作品已被埋葬。诗的死,在我心中掀起波澜。灯下创作这首诗的情景在微明中浮动。郑玲是被诗统治的也被诗虐待。只要拿起笔,饥饿都销声匿迹。喝一口凉水完成一个篇章,她觉得又优越又高贵。那时她写了多少诗就烧了多少诗;朗诵过后便无可奈何地把诗稿送到煤油灯的火焰处。唯“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不忍烧。我记得诗中对生命不可毁灭的坚定信心,就是来自于山中遇到的情谊。诗中构筑了一个至少当时并不存在的社会情感乌托邦。
                      那首诗很长。那是尊严高傲的恐惧;是刚好能让我们保持清醒的美之棒喝。

                      盐长带我去土质家。边走边补充一些土质在广东英德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细节。我很伤感。要是在山里人们望而胆寒的险峻都难不倒他。他却不认识城市。尤其不认识高速膨胀中的城市。那里仅凭噪音已足够把来自大山深处的人搞得晕头转向。他不该离开山。
                      这时天快要大亮。山岚从这座山头消散又悄然罩上另一座山头。仿佛它在不厌其烦地跟一座座山说昨天山里来了这样一个人。忽然又从山顶飘下,厚厚地覆盖着田野。我触到了山岚多情的抚润,它记得我是在山的怀抱中安静过的。
                      这时我只想离开,在这美景中离开。不想让悲切污染我的记忆。我因不敢见头香而脚步迟疑了。依我的推测,她已是一个憔悴的婆婆。无法想象失去土质的她怎么活。我认为头香在她每天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想的问题,不能不有的憧憬中,都会想到土质。任何生活中不能省略的琐事,她都会联想到土质。这是很难承受的重压。虽没说出口,我一度想回头不去见她。我受不了孤苦女人的泣诉,尤其会受不了头香的泣诉。我想永远珍藏三十年前热烈的头香。

                      这天她的两个儿子黑早就上山去。昨天有雨,今天是上山的好时机。爷老娘老都是好猎手,两兄弟继承了父母的本领,当然也是好猎手。盐长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坐着哑婆婆一般精神的头香。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亮处,晨光沿着头发流下。尽管脸上的线条和手脚极轻细的动作能使我感到她不安的波动,我还是体会到这个大胆地向她的情人走来的女人依然带着来自大山深处的力量。
                      她的屋子布置得像一间情调浓郁的展室,我留意到展品从门外的小坪里就开始了。土质的蓑衣、斗笠、钩刀、镰刀、斧头;套野物的竹匾和套索;大铁铗、小铁铗,精致的弩,已残旧的铳;一个猎山鸡时用于隐蔽的由荊条、茅草扎的盾牌一样的草屏;还有扁担、粪箕、箩筐;雉的尾羽;土质吹过的叶片,穿过的衣物,都被她布置得生机勃勃。没有人会奢望大山的女儿有这般超凡的性灵。

                      不会有更感染人的东西了。当时给我的冲击要用语言表达出来是根本不可能的。谁看了都会被对死亡的抗拒对生命的肯定的歌咏所感动。
                      每一物品都以平常被忽视的姿态活在那里。它们安顿得正是地方。或者说,不是她“安顿”,而是物件各自找到的自己的位置。充满生命的整体让人相信,它们刚刚才使用过,不久又要被起用了。它们明白地告诉人尤其是告诉头香本人:土质还在。山里著名的卓越的猎人没有离开山。你追求的情人,你一生相依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善良的土质就在你身边不会走远。你的土质每天照旧勤奋地在山上打猎在地里锄草;或者,刚才还在坪里破柴火。因为土质有你,还有两个落地诗,因此他就决不会走得太远。而眼下,他去了赶闹子,去了看朋友,去了城关镇沽酒,他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我的印象。我的这种印象来自于它们清晰无误的语言。不过我认为这些物品之间高度默契的动态关联,与其说是雄辩地使人坚信土质活着,还不如说不经意中泄密了头香自己的全新生命领域。在我的理解中,这一切是和她跟土质没有终点的情感发展捆绑在一起的。我只能懂得这么多,我知道我不可能穷尽她的丰富。尽管她不过是汉字识得不多的山里的女人。我有沉重的快感。头香一下子把我从昨天那种不慎掉进一个美学低谷的怅惘中拯救出来。我一时十分享受。
                      我探访的时间不长。她见面第一句话是“小陈哥,我晓得你会来看我;小陈嫂好吗?”
                      我把郑玲的散文集《灯光是门》送给她,指给她看书中提到她、土质、盐长的章节。她说“小陈嫂的书字还写了我们呀,我要告诉土质。”
                      我很满足地告别她了。我听到了她优美的曲向自身的倾诉。只有她是山原应持有的立场被引入歧路的矫枉。

                      盐长要送我到县城,我们走的时候又碰见她。我最后一次仰望,如仰望高山。
                      我们走到闪电犁出沟的地方听到她唱般地呼喊,也像是提醒,如同家里人对将出远门的亲人的叮咛:“神霍列”。
                      也许是对我说的。
                      我当然懂。她是说:“神已离我们远去”。


                                        2008年中秋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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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湛的美文,永远记住我阅读过陈善壎老师的文章《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问好小陈哥,问好小陈嫂!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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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叶:我转帖了我的博客了。

                          很是喜欢的好文章!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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