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宁散文
虹口女人
千爱里,甜爱路
三百块钱
行者艾华
虹口女人
曾宁
重履斯土,步步生情。我出生在这里――上海市虹口区,在文革的硝烟飘荡在黄埔江上的年代。
回来这些日子,逛了许多家书店,书架上充斥的是怀旧书籍。可是,新潮小资或老资女作家们,指甲涂着花哨图案的玉手,在键盘上码的感伤文字,和这一方烟尘滚滚的老区无关。
是的,这个正宗的平民区,在久远的年代,与淮海路的风花雪月无关,与徐汇区的金枝玉叶无关。这里的居民,虽不乏犹太人,广东商人,洋行职员,却都不高档,好在也没低档到“引车卖浆者流”。十里洋场上,让洋鬼子和买办们捏在手里的棋子,捏出了汗,还不知落到哪个格子,所以,他们都有某种尴尬。
说早些,日据时代的弄堂,房子都黑暗潮湿,阴沟的苔藓爬在饭桌脚下。冬青树下,生煎臭豆腐和姜醋红烧的气息,自行车的咣铛声,“棕绷,藤绷修伐?”“糯米甜酒酿”,“栀子花,白兰花”,张家阿婆和阿根他妈装作交流菜市行情,窃窃私语邻居的韵事,夹杂一两声低笑。在家,她们利落地炮制碧生生的鸡毛菜,酱红色的葱烤鲫鱼,熬得雪白的冬瓜咸肉火腿汤;出门,则带上不露声色的势利,和暗中较劲的紧张。
不错,虹口女人爱较劲。虹口附近的两个区:杨浦和闸北,都是江北人的居住区。虹口区的弄堂,多的是水杉和梧桐,家家小院墙头爬着金黄的丝瓜花和明紫的喇叭花,淡雅窈窕的弄堂女人在浓荫下娉婷而过,比起财大气粗,烟视媚行的西区仕女,她们处世其实更为慎密和精明。但她们不和那么远的人比,这些备受宠爱的太太,最在乎的是,在江北人的包围中独树一帜。拿衣着来说,不能像江北“小大姐”那般大花大绿俗艳一气,也不能在扮尊贵时泄露出“老气”,于是,面料高级,带素色碎花图案的旗袍最为热门。“乡气”的骂语很具杀伤力。“江北人”一称谓,足以教这帮自命雅致的太太跟你拼命。
走出亲切的弄堂,路过虹口公园,远远看到鲁迅的雕像,忽然想,当年的虹口女人,有多少个晓得,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居住着一位文豪呢?他说“一个都不宽恕”。不宽恕攻击他的人,不宽恕这个世界,不宽恕虚伪和丑恶。不知他怎样看待这些女邻居?冷眼向“后街阿根他妈”吗?不会吧?
而我――异国归来的虹口女人,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呢,还是张爱玲的华美皮袍上的“虱子”?我在静得诡异的弄堂深处,在空气浑浊的大街,试图把心重新嵌进“虹口女人”的模子,然而,其费劲不下于试穿小两码的高领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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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爱里,甜爱路
曾宁
千爱里,何其温柔的名字,我读着钉在弄堂口油漆剥落的铭牌,耳畔依稀响起日本歌舞伎的尺八,婉转的温柔透着沧桑的霉味。
鲁迅是老辣的,鲁迅是冷酷的。
不明白,他为何选择了大陆新村,这座日本人建造的弄堂洋房?
暗红色的砖,绿得咄咄逼人的爬山虎。黄昏里,桔红的阳光,胆怯地爬过檐牙。这位声称“永不宽恕”,在史册上巍然独峙立而身躯出奇地矮小的巨人,他曾经撩起黑长杉的一角,在这里走了无数个来回。倘佯在梧桐浓密的山阴路,不知冷峻的他可曾留意到阿拉独有的、布置周到的温存?
不管怎么说,“千爱里”三个大字,终究会跳入他的眼帘的。没几步就是内山书店了,他去那里看书会友,必然路过这里。他带东北来的流亡青年萧红和萧军去“解馋”,也从这里走出去。
千爱里,千回百转的千爱里,幽秘一似多情少妇的心思。写《生死场》的萧红可曾独自走过?我想象着,生于东北,行事却似上海人的青年作家萧红,当年在这新旧交错的东北角,怎样疏理她的亡国之恨,怎样憧憬她和粗豪同乡萧军的爱情?还有,她的暗恋―――――她会不会一味独自徘徊?
我的思绪未尽,千爱里却走到头了,迎面一面灰白的墙壁,不客气地挡驾。这样的墙,许多人一头撞上去,许多被赶急的狗跳过去,更多的人在原地观望。
为什么不掉过头,略作四顾?左边黑色的夹缝,原来是一条更为窄小的支弄,走两步吧……,豁然开朗!
好顺畅的路,笔挺的两排水杉,漆黑的树干粗大,深绿的叶细巧,奶白色路灯,一派虹口女人的娴雅风韵。哎,这就是著名的甜爱路,这被誉为上海“最浪漫”的马路,望到尽头,人行道上的石板依然爽利地干净着。我从小喜欢甜爱路。两旁的树一年年长高,树下的情侣永远年轻,我呢?我的鞋子还粘着万里尘土。
他最终没有宽恕自己,带着遗憾离世。萧红寂寞地长眠在香港一处坟场。依旧百转千回的是“千爱”,依旧呢呢喃喃的是“甜爱”。
它们就是我的孩提之路,青春之路。重叠交缠的脚印,就是咀嚼不尽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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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块钱
曾宁
……那年,上海新客站才建成不久。我提著盛上简单行李的旅行袋,跳下公共汽车,穿过熙熙攘攘的候车人群,气喘吁吁地冲进月台,跑到制片主任面前。活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制片主任毫不客气地叫嚷:“几点啦?还有三分钟就开车了,磨蹭什么呀你!”还要训斥下去,忽然看到我两眼泪汪汪的,住了口,掏出火车票:“拿去,硬座。”我接过,转身要进站。他却喝住我,威严地吩咐:“我过一个月才到片场去,你算是咱哥们了,可别给我惹事,第一次台湾和大陆合拍电视剧,上头盯得可紧。
”
火车离站,我裹紧了身上唯一的毛衣,按了按贴身口袋,硬硬的纸币还在。
上午接到往北京拍戏的紧急通知,匆忙收拾行李,这时才发现,手头没多少钱。刚刚入行,赚到的仅够糊口。艺人又必得置行头,在社交场面应酬,项项开支庞大得惊人。在当时的上海,已经有不少女艺人不得不榜起大款来了。爸爸在旁,看到我在发愣,掏出刚刚发到手的工资,塞过来:“快去,主任等急了。”“爸,工资全给我,你……”爸不答,把推我出门去:“别罗嗦,快走。”
火车呼啸穿过市区,掠过近郊的田庄,驶入黄褐色的平原,北国的寒意侵来,我打了几个冷战,想,北京该是零度了,我受得了吗?眼光落在肩上的浅紫色毛衣上,毛衣的质地很普通,粗羊毛,无甚花色,还是我第一次拍广告片,厂家赠送的。坐久了,腰发酸,我穿过硬座车厢,想扯张硬卧票。手触摸到衣袋里的三百元,犹豫了半晌,转身往回走。怔怔想著,这次上京拍戏,一去就是三个月,爸爸的日子怎么过?我太胡涂了,哪怕留下一百块钱也好啊!我想哭,但是想起了父亲的面影,忍下来。我在心里对父亲说:我一定能坚持下去。路灯在铿锵的轮声中闪亮,呼啸的寒风阻不断远方的光明。我赶到剧组时,已是深夜。制片们在片场自顾自忙碌,好不容易才空下来,对我作简单的交代:“你的戏份在明天,今天先看看,熟悉一下,一点钟和大队人马回旅馆休息。”
当时的剧组都实行这样的规矩:所有酬劳杀青时一次过支付,日常用度全得自掏腰包。我有些胆怯:三百元能坚持多久?
在化妆间的角落,我靠著墙角坐,又渴又饿又困,舔了舔干裂的唇,四下寻找热水。所看到的人,谁都有一个热水杯,我却不知道热水杯在哪里供应。片场附近,有几个摊贩在卖热馄饨,我摸摸怀里的钱,咽了口唾沫,没动弹,不久,昏昏沉沉地靠墙壁睡去了。
……以上一幕,发生在九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然后,匆匆十五年过去,我早已告别青涩而多梦的青春,进入中年,成为妻子和母亲;也告别了远看绚烂无比、身在其中却感到庸俗不堪的演视圈,在异国当上忙碌而平实的打工族。然而我不能忘怀父亲那次交给我的三百块钱,它不但凝聚著深沉无比的父爱--自从6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一直独身,和我相依为命;而且,它鞭策著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在出道之初,面对诸多诱惑,狷介自守,俯仰不愧。我就靠这笔钱,极为省俭地度过了远离家门的许多日子。所参与的电视连续剧《草莽英雄》,开创了海峡两岸合作拍片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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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艾华
曾宁
这是第几次见面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见面了,在你向往备至的“盛花篮西施谷”――全球驰名的旅游城市旧金山。
见到你,在熙熙攘攘的国际机场,我们连握手这一朋友见面的礼节也省略了。我是大咧咧的人,这么多年来努力在心间建造城府,总不成功。我不会象工心计的女子一样,设计了方案才去见一个男人,如何防范,如何拒绝,又让你获得足够的面子,和足够的友情。可是我不能不百感交集。
前年我为和包括你在内的三位男性文友见面所写的应景文字《红与黑》,被我删掉了。可是,我从来坦然面对自己感情的轨迹,它属于过去,它粘着于生命的一个片断,我能修改业已定型的历史吗?然而历史割不断,它狡猾地爬行,了无痕迹,也触目惊心,它爬过2005年的门槛,沉着地盯着你和我并肩的身影,在太平洋的海涛之旁。
时空倒错,不但因为你带着换日线所额外赏赐,还因为对网上文字和越洋通话的不同解读。比如说,我早就答应你,陪你到同性恋者聚居区去,看彩虹旗下灿若云锦的桃花。你要我领你到金门公园的悬崖边,去拜访“花妖”所住的小木屋。你还要我带路,去唐人街拜祭地母,说很想喝一口庙门口孟婆婆的安神茶。我无法办到,那些都存活于我的小说散文中。
好在,有一样是板上钉钉一般实在:旧金山湾有一群热情洋溢的文友。我们的会长刘荒田说:“最难风雨故人来”,我们这次头一次见面的朋友,早已在网上成为同气相应的“故人”。是啊,看朋友们在“香蕉岛”餐厅欢迎你,多么真诚,多么欢乐。外面正下着大雨。
男女交往,在网上还好,虚拟的世界给了我们奢侈的自由。一旦进入实际接触,就须面对众多难题。除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破”之后你我如何安身立命?这一问题,超越了“喜欢不喜欢对方”这一范畴。尽管感情上的好恶,十分残酷,它不需要谁解释“为什么这样”﹐它只是一个陈述句。
如果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那是要招来自己和朋友们的笑话的,绝顶优秀的男人,事业正出于高峰,真诚,厚道,体贴,还有那种常教我发噱的“笨”,难怪嘛,你在美国麻省理工念上硕士学位,然后进入金融界,职位越爬越高,专业造就了你的思路和行为模式,单是这一点,就教倾慕你的女孩子迷恋不已。
自然,我不能不想到几位男性朋友对你的议论,其中包含的信息太多了――感情的、文学的、世俗规范的,个人成见的。一个带着不屑道,爱华的专业是金融的﹐业余大谈文学;我的专业是文学﹐闲下来却从来不谈狗屁不通的金融。一个带着“抑此扬彼”的世故,总想帮你一把,为的是不让某某看你的笑话。还有一位,在聚会上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你是不是在上海见过曾寧﹖没有﹖那麼在上海见曾寧的是谁﹖还写了见面记呢……”最具风度的是傻哥哥,他在前年和你见面后,直至今天﹐每次提起你,都保持着和蔼的微笑﹐说尽关于你的好话,却用上最平淡的语气,仿佛你是他相交多年的“死党”,又仿彿并不怎么熟悉你。
你离开那天居然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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