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瓜 人 生
曾宁
雪白的细磁盘,一排码得崭齐的苦瓜片,翠生生的,仿佛一分钟前还挂在园子的篱笆上。一道看似不经意单匠心独运的红色酱汁,潇洒地在瓜片扫过。拈起一片来,薄得近乎透明,惊叹起大厨廿年炼就的“鬼斧神工”。入口时,竟诸味杂陈,苦,酸,甜,辣,麻,鲜,咸,浓浓的蒜香,使得苦瓜的苦变得谦卑起来。再咀嚼下去,一股甘味从遥远处徐徐返回,又似从舌底冒出。我吃着吃着,有些痴了,站在一旁的老板娘幽幽地诉说:“二十年了,这餐馆还能活下来,人人都说是奇迹。移民美国21年,创业20年,我没有离开餐馆一步,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逛过一回公园,能想像吗?连孩子都没时间生!我家和我老公家都是一脉单传啊!现在我老了,生意还是时好时坏……”她说罢,随手拈起苦瓜片,放入嘴里:“这道菜,是我最近发明的,还没有名字呢,你给取一个吧。”我不假思索,说:“生存。”
不是吗?苦甘互相渗透,并陈,苦就是甘,苦尽而甘,苦瓜不就是人生?由此我想起一位中国女子,年轻时被丈夫遗弃,她独自出国,默默走过了困苦的留学生涯,成为著名时装品牌的首席设计师。功成名就后,她面对前来采访的记者,没多说什么,只为他们做出一道清炒苦瓜,加盐,加醋,加糖,加酒,加辣,她说这道菜叫“人生”。
至于我自己,和苦瓜也有一段瓜葛。10年前,我还在国内演视圈里混,有一次到湘西的穷山沟拍戏,认识了一个失学女童,我给她买了书包课本,还送上她足够她读完成五年小学的学费。临走,她羞涩地提来一篮子苦瓜,是刚刚摘下来的,水灵灵,沾着露珠,还有些许泥土,我毫不犹豫地把苦瓜放进衣箱。她捏着衣角,涨红了脸说:“我,我来不及洗干净……”
我凝望着她清纯的大眼睛:“这不叫苦瓜,应该叫新生!”
上一次,我从美国到北京,惊见一家KTV内,这个女孩已是那一带的“花魁”。她职业性地对我微笑,邀请我和她去吃宵夜。金碧辉煌的餐厅,她叫来昂贵的名酒,从不吃辣的我,只点了道辣子烩苦瓜,大口大口地吞噬,她一杯杯地灌酒。末了,她脸色酡红,微醺中解嘲似地,指着盘子问我:“这玩意儿--还叫‘新生’吗?”我吃得喉咙冒烟,正纳闷,号称清热解凉的苦瓜,何以脾气这般火爆?给她这一问,我倒冷静下来,一抬眼,挑战般地反问她:“干嘛不?”这个晚上,我把那盘菜彻底报销,她独自灌完了一瓶酒,彼此却没再说一句话。
今天,我从中国人开的超市,买来苦瓜,放在砧上要切开,却踌躇再三。这通体碧绿光亮的生命,颗颗翡翠般的圆珠镶嵌其上,叫人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国宝:白玉苦瓜。不错,它内蕴的苦涩是浓冽的,谁能从中品出深层的苦香,和绝非甜腻可比的透剔的清爽,以及久久低回在唇舌间的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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