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珍贵的人间
◎熊正红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想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仍是有点恍惚。窗外可见的其他住宿楼,灯都灭了,只剩下一些黑漆漆的窗口。有些楼道的昏黄的灯,和楼下街道上四五棵不知名的树木,浮在微微的深夜的风中。—我站在窗口,望着窗外,望着远远的一角闪着几粒星子的深黑色的天空。窗口太小了,又被防盗网遮着,更显出我不过是一只笼子里的鸟或其他的什么野兽,或许正被不知是谁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同情地望着。
心底忽然的溢满了无尽的爱,和疼痛。当世界只剩下自己,清醒地和自己、和自己头脑里所思想、所面对、所重视、所热爱、所憎恨的人间一切,无声相对的时候。我想这是许多习惯在深夜里游走和飞翔的人们体会过的一种感情。
是的,我是爱着的。我甚至不羞怯于大声说出这珍贵的一句。在大多数的人经历了人世的风雨,不怎么习惯敞开自己复杂、丰富的心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可以代他们呼喊出这珍贵的一句?
(1)
英国多佛尔港,58名中国非法偷渡客,被人发现冻死于货柜车中;
四川泸州市合江县境内,发生一起特大翻船事故,船上221人全部落水,一半被救起,一半却不幸丧生;
武汉航空公司一架运七民航客机在降落武汉时发生故障,坠毁于汉江大堤滩涂上,40名乘客和4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印度北马鲁古省与北苏拉威西省之间的萨湖水域,一艘载有约500人的印度尼西亚船只沉没海底,船上人员全部失踪,生还者希望渺然。
也门首都萨那大学医学院苏丹籍解剖师、杀人魔王穆罕默德艾登奸杀163名美女;于最近才被发现和逮杀;
继沙尘暴、旱灾之后,蝗灾干拢我国西北8省市100多个县,给人们生产造成巨大损失。据说蝗灾之所以大面积发生,是因为近年水利工程废弃,连年干旱,导致河流水量减少,水库、湖区水位下降,露出大片荒滩地,为蝗虫成长提供了条件;
2000年1月1日,所谓千禧年的第一天,全世界的民众都曾怎样地为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而许下美好的心愿!然而,这宗教教徒眼里的上帝,却不会因为善良的民众的祈愿而放弃它给予人类的惩罚!它从未停止过!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有如此濒繁的鲜血和死亡、沉重的黑暗和苦痛,罩在人类的头顶。—我翻查了一下这几个月我家所有的报纸,我想我无法不注意到这些刚刚过去的现实的存在。—它离我的生活,仿佛是远的,仿佛只是作为电视台、电台、报纸消息的一部分而进入我的视听。—当然,我们的确也借远方的灾难而感觉并热爱着自己生活的平安、宁静、幸福,并有着良好的、空泛的、心灵的祝愿:祝愿早已伤痕累累的地球,少一些血腥,多一些健康。
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和我所在城市的居民,都在一个没有任何预感的平常的日子,确切地看见了我们真实生活里的伤痛与死亡。
(2)
其实,那天早上,我刚刚忙好了家务,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然而又感觉遥远的响声,仿佛是万丈的地底发出来似的,窗下有谁家的玻璃或什么东西震得“叮当”响了下。然而我是一个感觉非常迟钝的人,我没有站起来,去看看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去望望天—天上正平地而起一团黑色的蘑菇云,像原子弹爆炸时一样的蘑菇云。我没有站起来。死神在我的耳边呼啸而过了,那时我的手里正捧着一本书本。
事后我才知道我所听到的那声巨大又仿佛遥远的响声,它为何而响—在这座居住了几十万人口的中国南方的城市。
“2000年6月30日早上8点05分。江门市土产(中外合资)烟花厂,发生特大爆炸,约2000平方米的厂房建筑被夷为平地。据官方初步统计,此次爆炸共造成196人伤亡,其中6人失踪,33人已证实不幸遇难。”这几天的各大小新闻媒体都在显眼位置或重要时段报道着这一重大灾难事件。
我是震惊的。在巨大的死神面前,哑口无言。我并不是被死亡吓坏了。不是。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唇亡齿寒”的人类本能的伤痛和震动。而且是如此近距离的伤痛和震动。
7月1日,烟花厂特大爆炸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强烈地想要到麻园工业区去看一看。先生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二话没说,就和我一人骑辆破单车,在烈日炎炎的烘烤下,向麻园奔去。我们找了一个多钟头才到达目的地。因为麻园这个隶属江门外海镇的郊区地段,我们并没有来过。虽然它和我们所工作、生活的地方,只相隔了一条河,一座山,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
其时,民警、公安仍封锁现场,我们只能远远的,站在巷口观望,看那被火烧焦了的白水带山边的树木、灌丛;看那孤伶伶的突立在那里的几根粗壮的、幸存的建筑水泥柱;看那被爆炸的气流冲击得乱七八槽的邻近事故地点的其他厂房和民居;看那走三步就一堆走五步也一堆的玻璃和杂物的碎片。偶尔不小心,我们的脚还能踩到一点没能扫干净的玻璃碎子。
其时,有些听了消息看了报纸的江门市区的民众们,也在警戒线以外,眼睛望着出事的方向。大家的表情都很严肃,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的站立,一任毒辣的太阳直射着。或近或远的居民和工厂工人,都已经在政府部门和有关人员的帮助下,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从我在那家公用电话旁给朋友打电话的店主人身上,从那个推着三轮车沿街贩卖西瓜的小贩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平常生活中的人们对于灾难的承受力。
和先生也默默的站了十来分钟后,我们插白水带公园的近路,推着单车穿过白水带山岭回去。在山顶上,回过头去看身后,透过一些低矮的热带植物,只见一大片高低不一的民居厂房,白亮亮的,在太阳的底下,进入我们的眼帘。仿佛是梵高的一幅充满着苦痛和热爱的现实的图画,亦或是我们观看过的哪个导演拍的电影场景。而那被夷为平地的烟花厂,被树木和其他楼房遮着,看不见了。
(3)
在死亡巨大的阴影里,我想起她来。
从她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口,站在我和旺的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她,已经远离了。虽然我和她依旧生活、呼吸在同一座城市。
旺说:“从她一进门,望她一眼,我就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家常的妇女形象了。”
我是难过的。—十几二十年前,我和她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互相依恋,互相牵挂。只有我离家去读中学而她先我南下江门打工那两三年时间,我们是分开的,之外的岁月,我们几乎都是在同一个时空生活和呼吸的。其实我们熊家的人,也不算少,像我和她一辈的兄弟姐妹,就有十来二十个,大家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长大,都在为各自的生活而奔波忙碌着。兄弟姐妹们之间,很少见到面。纵使见了,也是极礼貌极生疏的,除了眉眼里气质里都透着那么一些熊氏家族的意味之外。我们,却是极亲密的姐妹,也许因为我们年纪相仿的缘故。—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曾经是那样一个清清纯纯、温温婉婉、古古典典的女孩子,她与世无争地生活着、恋爱着,以至我的朋友不小心撞见,竟疑为是仙女下凡。
我是难过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结婚之后的她,像人们笑话女孩变成女人后就要变丑了一样,真的变了,她变得世俗、势利、虚荣,满嘴都是票子或者房子。我也曾多次劝过她,我要她多学点技能,多读点书,多和热情、上进的人接触,别老是懒洋洋的,只知道重复生活和面对一切。她点头,眼里却是空洞的。我的好言相劝换来的只是她的依然故我。
我是难过的。—我难过的不仅仅是她的变化,我们交往的疏远,乃至感情的淡漠。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人生轨道。各人都有各人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我难过的是我们各自的父亲,两亲兄弟,曾经怎样恳切地叮嘱我们“你们俩姐妹在外面,要好好地互相照看”;我难过的是在我的眼里,没有热爱、没有追求的人生,是最不值得度过的一生,是最让我厌恶的一种人生。然而我却无法影响到她,让她健康、充实起来。
—但愿,此次就在她工作不远的地方发生的惨痛的事故,能像唤醒多少人对于生命、生活的热爱一样,唤醒她生命里原有的对人对事的良善和关爱吧!
(4)
在死亡巨大的阴影里,同样,我审视我自己。
我知道,我的思想和我的年纪、我的相貌,有着一种极不相衬的苍凉和沉重。这常常使内心深处的我活得艰辛和苦痛。—三岁时失去母亲,以至从此遗忘母亲的相貌,再也不能亲受母爱的温暖,只能暗中?慕和妒忌他人父母健全的温馨;幼年时脑袋被石头严重砸伤,以至额角有了一道长长的、可怕的疤痕,也使得我头脑里缺少了一根开窍的筋,在生活中总是比同龄孩子显得笨拙和愚蠢;腰部脊椎骨也在年少无知跌下山崖时局部骨折,以至影响我一生中身体的发育,给了我一米四的小个子身材,而我的兄弟姐妹们却一个赛一个长得高大、漂亮;十三岁的时候停学在家,笨拙地放牧家里的老黄牛,拿起柴刀砍下一捆小小的、让父亲见了只能叹气的柴禾;十六岁的时候带着一本《泰格尔诗选》,去给一个家乡镇子的人家看护一岁左右的小男孩;十七岁南来广东江门打工,在江门一呆就是六七年,其间人情的冷暖、世态的风霜让无知单纯的我流下滚烫的热泪这些经历磨励了我原本娇嫩的肌肤。我想我是要感谢的。这是辩证的不幸与幸。—虽然,在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或者嫌弃于自己的丑陋和笨拙的时候,我曾经绝望得想要自己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快乐和欢笑的。以至于任何一个见了我的人,他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你的样子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和你的思想一点也对不上号。”—的确,快乐的孩子,理智的人生,这正是我喜欢的一种为人处世。
我也想到梵高和海子。梵高辞去古比尔公司的职员工作,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画画的生涯,一生贫困交加,饥饿难忍时只能吞吃古艾子酒和烟,却不忘记给一个他并不爱的老妓女以他所能给的人性的温暖和关怀,37岁时因精神错乱告别人世;海子,这个在安徽农村长大的孩子,15岁考上北京大学法律系读书,19岁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25岁时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在不到7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大量辉煌的诗歌作品,在诗歌领域达到了中国当代诗人很少有人能够达到的高度。—其实,他们原本可以选择较好的、不用忍饥挨饿的生活,但他们将丰衣足食的概念置之于脑后;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原本也可以选择一条较轻松的路,但他们却都毫不顾惜地将自己置于人类思想极限的边缘;他们明知应该节制自己生命的能源,否则只能迎来短暂的人生历程,然而他们激情地点燃了自己的血液和骨骼,在黑暗的深夜里大笑他们是热爱生命的,热爱人生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在孤寂的岁月里成就的大量的燃烧的作品;正因为太爱了,所以才要远离众人,在远处用另一种方式深情地拥抱人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海子诗全编》里,就有海子伸开双臂激情地想要拥抱苍穹的一张照片;梵高替自己画下的自画像里,那一双固执的、尖锐的、疼痛的眼睛里也有着对于人世的无穷无尽的热爱他们教会了我激情、率真地爱、生活、思考和工作。他们是我贫穷的一生里饮用不尽的精神佳肴。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鲁迅、路遥、杰克伦敦、屠克涅夫、罗曼罗兰等等在黑夜里燃烧的火炬,闪亮的星辰,无数我所知悉或仅仅听闻却以各自的生命在人类史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的人字的人们,给了我,和我的同路者们以无尽的黑夜中的希望和勇猛。是他们,这源源不断的生命的热流,让我在无常的人生里看到活着的意义。
(5)
在死亡巨大的阴影里,确实,是可以理智、从容、冷静的。并且一如既往的微笑和歌唱。我想。这是所有积极生活的人一种必然的选择,在这座城市,经历了重大爆炸事故后的这座城市,最平常最不起眼的人身上,都让我看到了那种坚强的人性的光芒。
很多时候,中午十二点钟左右,我都要到菜市场去买菜。菜市场离我们新近搬的小家很近。这个时候去买菜的人,自然已经是很少的了。在集中的菜市场外面,有一条路,“走鬼”们在市场监督人员下班之后,经常会把各种蔬菜瓜果摆在地上来卖,价钱相对便宜些。我自然是冲着这一点而去的,为的是让我们紧迫的物质生活能稍为轻缓一些。—婚姻使我学会了买菜、做饭,过家常的琐碎的生活;学会了坚实的行走和努力,而不是一味的空想和做梦。
卖菜的“走鬼”之中,多是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女,也有六七十岁的阿爷阿婆,和十来岁的小妹妹。大约都是附近的菜农,脸相一略是黝黑的,神情里透着生活的艰辛,也透着对平常日子的满足。毕竟,和天灾人祸比起来,还有什么比自己和家人生活平安、身体健康、有吃有喝来得重要呢?至如其他的追求和想望,就等自己有能力时再去圆梦吧!—我买好了菜,要走时,经常会在进住宿区的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一看那些仍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等待买主的菜农,那些和我的父辈一样流着生命强劲或温良的血液的菜农,看一看他们之中是否有人挑担离开了,是否卖完菜了我多想我有梵高的画笔,能替他们画一幅燃烧的、真切的画;我又想有海子的激情也好呀,那么,我就能给他们写一首漂亮的诗歌,读给他们听了。—但我不是梵高也不是海子。心里那热热的、复杂的血流哪,它无以言说。无法言说。
遥远的;身边的;伟大的;平凡的—人们。
冷漠的;激情的;安顺的;坎坷的—人生。
此刻,我站在深夜的窗口,望着窗外,望着远远的一角闪着几粒星子的深黑色的天空。头脑里像放映快镜头电影一样迅疾地闪过我的堂姐她那张原本清秀的笑脸;闪过那些在各种天灾人祸中瞬间消失的无辜的民众;闪过那些对于天灾人祸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人的嘴脸;闪过那些坐在太阳底下等待买主的菜农;闪过在庄稼地里吆喝着老黄牛辛勤开垦的我的祖辈父辈;.然后定格于海子的那句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它们已重重地镶刻在我的心上,镶刻在人类历史的古墙上。
【作者简介】熊正红,女,曾用笔名狂子。1976年6月生,原籍湖南汉寿,2002年定居广东江门市。爱好写作。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狼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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