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是否依旧
小梅
“看龙船,去不去?”子茵问我。
那时候我刚好毕业,分配还没定下来,在家闷得要命,所以不假思索就去了。
子茵的家乡是水乡双柳桥,有人把它喻为小江南。“小桥流水双柳桥。”听名字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更何况正是五月榴花红杨柳青的季节。
“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堂哥柯,”茵诡谲地对我笑笑,“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柯好了,他是双柳桥有名的才子。”然后嘻笑着钻进人群中,留下一脸尴尬的我和傻呵呵的柯。
于是,在端午节那个草蓝雄黄酒香的热烈气氛中,我认识了柯。
这里的龙船一般是扒两天的,在附近曾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初一起,初二忌,初三初四“扒”出屡,初五初六赶上基。我因此在这儿住了三天。和柯认识的那天下午,我们在子茵家的柳树下聊了一个下午,他的声音很低,思维跳跃性很大,我默默地,由他去说。
“子茵说你喜欢画画,是吗?”他用柳枝在空中画一圈,额前的头发也跟着一跳。
“曾经喜欢。”我笑笑,“我欣赏国画,喜欢那种纯真和淋漓尽致的感觉,比如郑板桥,齐白石。”
“是呀,还有徐渭,他的《驴背吟诗图》,那种含形悦影,苍洁的迥旷令我折服。连齐白石也说恨不得早生三百年为徐渭的春藤磨墨炎纸,我也曾想为他变做一枝梅。”
“想不到你对画还颇有研究。”
“有空我喜欢涂涂画画,这两年的暑假,我都到美院去听听课。”
“哦,那我班门弄斧了。”我羞涩地一笑。
那个下午我们就这样聊着,似乎有一种默契,那默契仿佛久远,我忽然有种预感。
忽闻摧人的龙船鼓,正要去,柯忽然叫道,“别动,千万别动!”我一怔,便这样侧身而立,看他匆匆忙忙地掏出笔记本,飞快地画着。夕阳透过柳梢,照着他也照着我。
“啊”!我拿过他递过来的画,不禁发出惊叹。那长着柳眉杏眼的女子——真的是我?
第二天,我和柯去双柳桥旁的柳树下,并排坐在盘根错节的柳树上,看大群大群的燕子在五月的原野上呢呢喃喃,看落花飞絮,看把我们的心事映成趣的剪剪风和七彩流云,看一树嫣红的石榴花。这时,一群担彩礼的村姑从平畴间走来,一颗心,就在瞬间没头没脑地乱起来。偷窥柯,只见他带着一脸的痴迷。他忽然凝视着我,撩起我的头发吻了吻。一切是这么突然,让我防不胜防。
这一天,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我们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内容。晚上,我在他为我画的那张画的背后写上一段心语:“曾经,我透过如烟的寂寞,看风起风落,云卷云飞,在一个侧侧轻寒剪剪风的日子,一张膨胀的心终于张开……”
我是在离开双柳桥后开始我长成少女后第一次心跳加剧的思念的。那个会画画的傻小子,他家乡的杨柳枝长满了我心里所有的空间,我竟然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柳树下调开,当我痴痴地对着公园的柳树发呆的时候,子茵嘻笑着走过来,说:“你在想我那位堂兄。”
我不知道是谁偷窃了我的心灵密语,是杨柳树下纯洁殉情的飞絮吗?是十八岁眼睛里凄迷鲜活的寻找吗?我唤住了她:什么时候再去……子茵一个鬼脸:想见那个傻小子,是吗?等他回来度假的时候吧。
于是我再次和子茵来到她的乡下。看不到边儿的田畴,有了好些黄灿灿的大小块,这是稻田。双柳桥下,水浮莲开着小小的浅紫色的花朵,星星点点的,漂在水面,夹在青青的蒲草中间,远远看去,这些小小的花朵连成紫紫的一片,煞是迷人。柯就在我们坐过的柳树上斜斜地倚着,嘴里含着一片柳叶。子茵狡黠地一笑,又溜走了。柯慢慢地抬起头,那熟稔的眸子燃烧在我脸上。我一慌,心几乎要掉下来。在此刻,我却发现柯的眼里有一抹挥散不去的郁悒。
夜凉如水,我坐在柯的小艇,慢慢地在月下荡出去。“五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山区中学任教……”我一下子预感到什么,我什么都不要知道!抬眼看柯,只见他苍白而凄迷地诉说:“老校长怜惜我一人在外,于是煲了汤水什么的,常叫女儿文拿来我喝。那是个很纯很纯的女孩,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从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而且我一直希望调回故乡来,所以从不去交女朋友,有空就去画画或者看书。去年夏天,老校长一家去旅游,不料在途中发生意外,全都……本来文也去的,后来听说美院组织学生来这儿写生,便没有去,文的家一下子只剩下她和年老体弱的爷爷,那段日子,文见到我便流泪,我只好天天到她家照顾她爷俩孙。今年春节后不久,我正在上课,文找到我,‘我爷爷病了,恐怕不行了,他想见你!’她泪流满面地望着我。家庭的变化,她一下子无法适应,面对如此柔弱无助的女孩,我无法拒绝。最终,文的爷爷不幸病故,将孙女和家事托付给我,送走爷爷的那天,文一下子抱住我,大哭一场……”
再看柯时,他眼里已盈满了泪水。“那个五月,我本来回来理一理那头乱乱的思绪,然后告诉家人,我要做新郎了,可是,在那时我们却相识了。你从杨柳青青的小道上缓缓走来,我说不出当时心里的感觉,不过我却知道有一泓幽泉,它会从我的心田上流过,回来从与你的交谈相处中证实我的感觉没有错,你就是那种如水的女孩,温柔细腻。隔着几百里,你的温柔依然厚厚地绕着我,但我知道那是不可以的,文是不可能没有我的,于是我只好极力地说服自己忘了你。可是当我知道你也同样苦恋我的时候,我几乎……唉,有情无缘的人,很苦。”柯捧着我的脸,我泪如雨下。柯温柔地为我擦去脸上的泪痕,“你这个水样的女孩,我差点淹没在你的柔情里,游不出来。”
当杨柳的飞絮在绵绵情话的时节,我参加了柯和文的婚礼,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我以为自己会为了柯憔悴而死,但没有。可整个秋季,却站在柳下酿落红为酒,拣起柳叶却忆不起归程。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双柳桥,却不是怕触景伤情,因为我也找到自己停泊的港湾,也早已从那伤感中挣了出来,只是在岁月的河流里,总有那么一点记忆,有一棵柳树,或许我一生都不可能依偎一次,但当杨柳依依穿过河水的时候,那一缕青翠怎能不珍藏?因此,每当龙船鼓擂响的时候,我都会默默地问一声:双柳桥边的杨柳,是否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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