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文能赌
 
死而暝目
 


 

 

能文能赌


沙石



王二是个死心眼的人。这天,他非要跟我打个赌,我说你别打,打了你也输,可他不听,说,反正人生就是一场赌,小赌不输,输大赌。别看王二拙嘴笨腮的,可只要说起赌来,他就一套一套的。无奈何,我就跟他打了这个赌。是什么赌?赌的结果如何?看完我的文章就知道了。

走出我家房门,要先迈门槛,再下台阶,下了台阶是一片方方正正的水泥地,大约两米见方,和围著房子而铺的一条水泥带子连在一起。水泥带子的作用不单是为了装饰,更重要的是在下雨天里挡住从房沿上落下的雨水,不让雨水渗到地下,侵蚀地基。建筑工人们称这个水泥带子为墙围子,或简称围子,还有一种更形象的叫法是“裙子”。

水泥地就是水泥地,说出大天来也还是水泥地,让我把水泥地写成一朵花,谈何容易。可是迫于王二的压力,我必须写下去。

说完水泥台阶和水泥“裙子”还不够,我家房门前还有一条十几码长的水泥甬道,甬道笔直平坦,从家门口延伸到街道上。这条甬道是想象中的一把铡刀,将房前的绿草坪一劈两段。每天早晨,我离家出门,在水泥甬道上从家的一端走到街的一端,好像不出十几步我就从中国走到了美国。如果我没有错估的话,在美国的中国人十有八九和我一样,每天都在中美之间搞“穿梭外交”。

水泥地冬天冰冷,夏天滚烫,这是水泥的属性。水泥还另有一个属性,就是它永远是一成不变地生硬。为了应付王二,我必须挖掘出水泥地的温存柔韧的一面。今年的旧金山雨水特别多,常常阴雨连绵,有时三五天不见日头。下大雨时,大雨点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下小雨时,小雨点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唰唰的
响声。下的雨忽大忽小时,雨点的声音则忽强忽弱,时紧时疏,听著听著就不尽想起白居易诗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律。

四五月的雨水使得大地返青,旧金山周围的山上呈现出一片翠绿。水泥地也乘机默默地装饰自己。一天,我发现房前屋后的水泥围子上泛著斑斑点点的青苔,有的地方呈浅绿,有的地方呈深绿,有的地方呈黑绿。原先,踩在水泥地上,脚的感觉总是生硬和枯涩,现在再踩上去,感觉却不一样了,胶皮鞋底下多了一层柔软,还有稠稠的滑腻。

文章写到此,还显得单薄,还要继续引深扩展。

于是,我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果真在水泥地上发现了可以抒情的对象。不过我这人不善抒情,而且最受不了文人自作多情的酸,我的生命的近期目标就是让王二心服口服。

我看见水泥地上的青苔上纵横著一条湿迹未乾,泛著银光的曲线。我顺著曲线的方向寻去,看见曲线的尽头有一只从来不知道著急的蜗牛。显而易见,蜗牛刚刚完成从水泥地的一端爬到了另一端的历史使命。它附在一片草叶上,悠闲自得地休闲。它的上半身探出螺旋形的硬壳,昂著首,挺著胸,显得端庄舒展。它的下半身拖在
草叶子上,上下缓慢地起伏,如同拖地裙一样。这雍容的仪态让我想起法国油画中的公爵夫人。真没想到我家小小的寒舍还有个如此高贵的邻居。不过我早已养成了美国邻居之间相敬如宾的习惯 - 相敬如宾的具体表现就是带搭不理。

写到这,我止住笔,对王二说,我们的赌就打到这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和王二坐在我家门口聊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以门前的水泥地为题写一篇文章。王二的情趣不过如此。我说你是吃饱了撑的,水泥地有什么好写的?他来劲儿了,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会写文章的人见什么就写什么。他说咱们打个赌,只要你写出水泥地的文章,我就请你吃碗炸酱面。就为王二的这碗炸酱面,我伤透了脑筋。

 


 

死而暝目

沙石



我对神父职业一向很敬重,因为神父是上帝的代言人,所以不敢不敬。

一天我和王二聊天,随口说出一个缺乏诚意的想法。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迷恋世俗,贪图吃喝玩乐,我会作一位虔诚的神父,奉主唯命,为神尽职,为普天下的众生去赎罪。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激动,因为我没想到我的思想境界有如此之高,我险些把自己给骗了。

出乎意料的是平时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王二竟然提出异议。他说,你能说会道是没有错,可是作神父要有公德心,要有奉献精神,还要懂得博爱,在这方面你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的。王二的话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愧是我的哥们,不但把我看透了,还把我吃透了,这可应了那句话了:最好的朋友就是最具杀伤力的朋友。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颜悦色地和王二交谈。我说,王二你胡扯什么?我没公德心?我没奉献精神?我这人连蚂蚁都不轻易踩死,怎么能说我不懂得博爱呢?

王二也来劲儿了,他说,谁胡扯啦?我说的全是实话,比方说,人家当神父的一辈子不娶媳妇,不沾女人,你行吗?我没说话。他又说,人家神父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你行吗?我还是没说话。王二一看我无言作答,更登鼻子上脸了。他说:当神父的人不但要有善心,还要有胆量,比方说一个要死的人死不甘心,死不暝目,这时当神父的就要扒在他耳朵边上说几句宽慰的话,听得要死的人喜上眉梢,合上眼睛,然后就兴高采烈地死去了。像这种事你做得来吗?这下王二可把我惹火了。我说,王二,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不能把死人说活,难道还不能把快死的人说死了吗?你也太小看我太不拿我当回事儿了。

显然王二被我说懵了,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竟说不出话来。我说,你傻看着我干什么?不信你就试试我的能耐。假设你要死了,又舍不得离去,但只要听我说几句话,我保证你迫不急待地死去。

王二觉得我假设有点缺德,但又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点点头说,我倒要看看狗嘴里是不是能吐出象牙来。

我说,那好,现在你就是个要死的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是神父,扒在你的耳边说,王二,我的好兄弟,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多不容易,愁事烦事常常扰得你睡不着觉,所以相形之下还是另外那个世界好,到了那你就不会再失眠了,你会永远地睡着,你说好不好?

果然不出所料,王二真的点点头,说这个优越性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王二不愧是个好老公,遇到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他的老婆,听完我的劝告他说,你把我说通了,可别忘了我老婆,她可是又固执又死惺的人,不像我这么好对付。

我说那不怕,就凭她是你老婆,我也会特殊照顾她。到时候我就跟她说,嫂子,你这辈子不管走到哪不是都觉得冷吗?这一点也不能怪你,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冰冷,你要是怕冷最好就到另外那个世界去。那个地方到处都是暖暖烘烘的,而且还是恒温的,连暖气都不用烧,光取暖费你就能省一笔,这种省钱的地方你不去,别人可就要抢在你前边去了。

把王二的老婆打发好了,王二放心了,脸上的表情也舒展了。他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连我老婆都给你制服了。不过我们都是小人物,为了考验一下你的功底,我找几个大人物来,看你是怎么开导他们的。于是王二说出了比尔盖兹的名字。我说,你说的就是微软的东家吧?王二说没错,就是他。我说,嗨,是他呀,他不是全球首富吗,让他合眼最容易了,只要这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到时候就说:比尔,你就放心去吧,你手头上的那些钱你是一分也带不走的,所以你把所有的烦恼都留给人间了。

话说到这个时候,王二心里似乎对我服气了,不过让他嘴上服我还不那么容易,以他的脾气,不把我难倒了,他是不会甘心的。果然不出我所料,王二又抬出一个重量级人物来。这回是大名鼎鼎的杨振宁博士。我一听这个名字,还真感到了一点压力,因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毕竟是智者之人,不但要以礼相待,就是劝导也要有理有据。我对王二说,杨老的地位非同小可,我们要掌握好分寸,到时候,我只能这么说:尊敬的杨老啊,我们这个世界上小人太多,仅仅因为年龄上的问题,人们就对你说三道四,所以还是到另外那个世界去好,那人都是永恒的,每个人都是同岁的,你跟谁都没有年龄上的差距。

到这个时候,我感到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如果王二再穷追不舍,我就会弹尽粮绝,只好向王二投降。可王二的智慧确实有限,在他胜利在望的关头,他竟然抬出了当今的美国总统布什,这不仅给了我喘气之机,而且还让我大展拳脚。

我本来就对布什没有多少好感,所以跟他说话完全不必客气,也不用低声下气。我会对他说,你还有什么闭不上眼的?那个世界早就等着你了。你不是最崇拜上帝吗?你不是喜欢读圣经吗?到了那边你会一天到晚地守在上帝的身边,还可以每天读圣经,一天读四十八小时也没人管你。不过对你唯一遗憾是那个地方没有仗打,我知道你这人最你喜欢打仗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因为上帝会把你和萨达姆关在同一间黑屋子里的,你们两人是可以打个够的。

王二听了我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他也在为布什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