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随笔

 七姐妹
 
柏克莱的枇杷
 停电时分
 瞬间
 
 秋心
 
对海
 寻书记
 “明天天不亮吗?”
 瞬间


 

七姐妹

――童 年 杂 忆


刘荒田


   
从堆放杂物的架子上翻出找一个空墨水瓶,洗净,灌上井水,插上一束花。土气的花瓶理直气壮地摆在八仙桌上,然后,摊开描红簿,以祖父苦心调教出来的标准姿势,捏着狼毫笔,一笔一划地描“上大人,孔乙己”,歇息时嗅嗅花。这不是纯粹的女孩子作派吗?然而,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这个丝毫不文静不秀气不灵巧的野小子,对花居然这般多情过,平生唯一一次。
    那花,儿时称为“七姐妹”,何以名此?至今搞不明白,并非因它一花七瓣或七朵并生,兴许来自未经考证的古老传说,例如纪念七个殉情女子之类。长大了才晓得,学名是蔷薇。蔷薇花白里带淡淡的粉红,一似少女轻匀胭脂的粉腮,枝茎低矮,生长在溪畔的,高不盈尺,绿叶谦卑地和刚刚返青的野草、含羞草、蛇舌草、蓼草打成一片。然而,蔷薇的花信是这般抢眼,说来也怪,春不是以“万紫千红”为特征吗?然而那是指花圃和庭院,血红的扶桑和明黄的芍药开在篱笆内。至于地气初动的田野,主调却是绿色,从开初的鹅黄到鼓涨的墨绿,如果一定要举出原色来,则只好推小河里的“新水鲫”,在浑黄涟漪间若隐若现的鳍,倒是红得叫捉鱼人心花怒放的。于是,只好由素淡的蔷薇坐庄,羞怯的蓓蕾,从万京子丛中探出来;在带雾气的阳光里,尽情绽放的花朵,应和着布谷的啼啭,轻轻颤摇着。
    上三年级的姐姐到溪边采花去,拉上我作伴。“七姐妹”和一切纯真的美一般,只可远观不可狎玩,茎上长满小刺,我太兴奋,没加留神,伸手折枝时连连遭咬,手指头鲜血直冒。姐姐拔了几根青草,放进嘴里嚼烂,敷在伤口上。随即命令我站在一旁,她采了花便递过来,我再也不敢用手拿,只好拉起两边衣角兜住,不一会,怀里堆满了花,花香凶猛地往鼻子钻,那气味至今记得清晰:浓酽,沉稳,专注,没有白玉兰的清纯,也不象茉莉的妖冶。田野初醒之际,郁勃的生机,丰盈的地气,凝聚为花香,又粗野又固执地发散开来,我嗅着嗅着,晕眩起来,竟发奇想:这香气一定是从地底下来的,花枝不过是导管,小不点的花怎么可能储存这么多芬芳?
    把花带回家时,裤脚尽是泥巴。姐姐警告我,不能向奶奶说实话,她要问就说在田埂上摔了一跤。墨水瓶里插着蔷薇的日子,我放弃了弹弓和木枪,小心翼翼地给花注水,为花瓣的剥落悄悄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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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 克 莱 的 枇 杷


刘荒田

 


     枇杷静静地伏在餐桌上的瓷盘上,让我想起柏克莱的枇杷树。一条偏僻的巷子,两旁是风格各异的房子:屋顶高而尖的英国都铎式,矮而阔的地中海式,白墙红瓦的西班牙式,还有精巧的加州工匠式。停上车子后,中间只留下窄窄的通路,让车子缓慢地经过。午间太阳光旺盛时,行道树给整条巷子布下浓荫。树都矮矮的,夏来绿得嚣张。一次我路过,边沿带毛的大叶子低垂,顽皮地刮着脖子,我缩了缩头,抬眼看,哎,树上不动声色地悬着一嘟嘟一嘟嘟的粉绿果子,是枇杷呢!这种果子在家乡,叫作“芦橘”,偏是如此俚俗的称谓,上了洋字典,就取其同音:Loquat。
    那个夏天,我度着中年时光中最酣畅的友情蜜月,每到休息日,我便开车到枇杷树美荫下一个人家去,在地下室里,和友人联手,为他多达三、四万册的藏书做书架,待到比图书馆还要密的、棋盘般的书架做好,枇杷熟了,一串串果子明目张胆地垂在头顶上,细看,都黄得那么谦虚,那么厚重。
    伸手可得的鲜美啊!我头次看到,先是惊讶,然后是莫名的感动。在故乡,枇杷即“芦橘”,并不金贵。在墟场上,农家把零散的果子摆在反放的竹篮盖子上出卖,几分钱就买到一巴掌。但长在树上的,都被篱笆护着,背书包的孩子只能踮起脚尖远远地看,舔舔手指头。到了异乡,嘉果居然满街都是,可惜爱吃的人太少了,熟透的那些早已落在地上,委屈地化为泥土。友人说,想吃吗?尽管摘。我毫不费事地摘了,不一会便装满半个纸箱,要不是担忧吃不完又送不掉,可不愿离开。不单因为占小便宜的天性获得空前的满足,更因为这样的收获,夹杂着笑语、品尝和打闹,让人完全地回到带着乡野芬芳的童年。和这类似的只有到社教果园去摘樱桃,你爬在梯子上扑打树枝,孩子拉开一块布在树下接,再把酒红的果子往篮子里放,这难道不是人间至乐吗?而况,摘枇杷比这更随意。
    10多年过去,柏克莱的枇杷树,到夏日结果时,摘的人该比过去多吧?友人却早已离去。足够装满一个集装箱的数万册书籍、数千张唱片和CD都送了人,他和妻子远走四方,为了圆年轻时一个梦。我久久怀念着他在枇杷树后的旧居,两条训练有素的狗,喜多郎的音乐,他太太的钢琴独奏,他的博学多智,一针见血的剖析,冷竣的幽默,他的悲凉和期盼。对这位不屈不挠的理想主义者,自称“声色犬马”一样不缺的雅人,我许过愿,待他退休,我来替他写传记――平凡人物的绝不平凡的传奇,到时,我会把柏克莱枇杷写进去,它的味道,酸里带甜,朴实绵长,恰可喻作两个中年男人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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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时分


刘荒田


     
   
  早晨上街,进诺里艾格街的杂货店买报纸,里头黑沉沉的,原来停了电,好在无碍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进面包店亦然,幸亏阳光好,不必点蜡烛。食客们在明暗对比强烈的餐厅里大嚼,安静得有点诡异。回到家一看,也是没电,所有电器停摆,要泡每天早晨不可或缺的即溶咖啡,热水瓶却按不出水来。用煤气炉现煮,炉子也点不着,电子点火器没电源无法放火,懒得找打火机点火,只好将就着吃了冷早餐。
  吃饱了,报纸读完了,便叫苦:这光阴怎么打发?电脑在罢工,上网浏览几个常逛的网站,收读和回复电子邮件,写作,这些在休闲日子不可或缺的功课,统统搁置。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拿起电视遥控器按按,屏幕没动静,哑然,记起昨天在一个笑话网站看到的语录:“幸亏有了电,不然,我们只好就着烛光看电视。”诚然,烛光不乏趣味,李太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里的那一段,逸兴遄飞;杜工部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悲凉里有欣慰;和电视台的运作风马牛不相及就是了。在电冰箱不嗡嗡、所有液晶显示器熄灭的家里,可做的事只有两桩:打电话和看书。电话有好几部,但能用的只是低级的,即没附加电源的一部,可惜无法找到应急的聊天对手。从什么年岁开始,不再热衷于倾诉?忘记了。而在朋友一方,谁也没预先料到我会因断电而无聊,而拨电话,因而在家里的电话机旁恭候生疏多年的嗓门。而况,人情的浓淡,基本上和电力公司的业务无关。
  那么,看书吧!打开窗帘,阳光如瀑,泻满了沙发,在靠窗处摊开张北海的《纽约传真》,一篇谈正宗“蓝山咖啡”的随笔把我迷住,读罢沉思,别有滋味。半本书读罢,散布各处的电器相继发出咔嚓的微响,须臾不可缺但缺了一阵子的电回来了。
  我爱抚着桌上的书,想,但凡简单的物事,都是较为实在的。笔比键盘可靠,邮电局比电子邮件可靠,木柴比微波炉可靠,蜡烛比电灯可靠,白纸黑字比电子版可靠,脚比轮子可靠,算盘比收银机可靠,健身器械比梦中减肥丸可靠,百姓比官员可靠。然而我们又不断地舍弃“可靠”,去追求方便、快捷和繁缛。而且,谁也回不到“简单”去,停这么一会儿电,就知道我们的漂流离岸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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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  间


刘荒田


    去年回国,和一位老朋友聊天,我问他,如烟往事中,哪些最为刻骨铭心?他说,把范围缩小点,单说爱情吧,光阴漏掉之后,盘据在记忆中的,一些瞬间罢了。我没有强迫他将“瞬间”细细描述出来,他目光迷茫地沉浸在“瞬间”的深处,忽然蹦出一段话:有这么一幅图景,我在一个名叫西湖的咖啡店门外,翘首等候着。她从一棵榆树下闪出,长辫子扫打着低垂的叶子。她看见了我,迎着我,飞跑而来,脸上漾着晚霞的酡红。她在我面前站定,扭怩地摆弄辫子。我的眼睛顿时涌出泪水,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摇着我的肩膀问:“我犯错了吗?说呀,我可没迟到。”我噗哧一声笑了,告诉她,我是为了过分激动而流泪。为什么激动?你迎面跑向我的瞬间,使我心头的幸福满得要爆开。
    友人说到这里,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又闪动起泪花来。我连连点头,表示完全理解。想想看,这一瞬间所浓缩的不正是爱情全部的美丽?你所挚爱的人,你所久久地伫候的人,终于出现,而她,也是那般热烈地爱着你啊!看,她毫不作态,毫不畏惧地向你飞奔,向人间唯一的琅缳福地飞奔。你是天下最幸运的男人,你的情之所钟,你的心之所系,你的梦之所依,在下一瞬间,便到达你的怀抱。可是,此一瞬间非彼一瞬间,此一瞬仍是虚幻,是期许,是将然而未然的现实。为什么你激动如是?只因为爱情正处于最精彩的一点――憧憬与现实的结合部。
    一走过憧憬之桥,进入现实的疆界,爱情就开始减色,见了面也许拌嘴,为了喝过咖啡后到哪里去,为了晚饭是馄饨面还是麻辣火锅。再往后,就是男人未必愿走但女人为了此生的安全务必走下去的站头:婚姻。婚礼的开销,喜酒多少席,讨厌的姨妈一家请不请,房子,孩子,孩子将来上哪家幼儿园乃至大学,进名校一年要多少……爱情以浪漫为品牌,婚姻以实在为内容,二者调和不易,出游的情侣装若不及时换成围裙和工作服,爱的折扣就一直打下去,最后要么是同床异梦要么是平淡如水。于是,凝聚着全部向往与可能,却不须立即兑现的瞬间,是唯一的美丽。爱情是鸟,自由地飞在天上才美;可是我们无不为了独占,为了方便,把它关进笼子。于是,爱情在行将入笼的刹那,展现最可留恋的灿烂。
    说千道万,生命之河毕竟以平缓和通畅为佳,不能没有起伏,但谁也不欢迎滔天大浪。于是,为数不多的“波澜不惊”的瞬间,长驻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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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


  晨起,从窗帘望出去,阴惨惨的雨,雨敲在屋顶的铁皮上,好似浪花撞在礁石上,屋顶并不在乎雨大雨小,一本正经地坚持着单调的扑扑声,心情倒给敲坏了,落寞源源冒出,抢在后院的野草被洗出新绿之前。
  干脆淋雨去吧,我对自己说。天色太早,除了街角的咖啡店,那里麇集着塞饱肚子好去干活的建筑工人和大早醒来再也睡不着的老人。仍旧关着门的杂货店,门口堆着成捆成捆的报纸,透过阴惨惨的雨线望去,竟有点发怵。尚待启封的平面媒体,藏着多少坏消息。尼克松时代的国务卿基辛格在为三国四方的巴黎会议仆仆于途,说了一句名言:“我忙成这样子,这星期该不会有意外事件了。”按此说,人间的灾星也许手下留情,但雨是不管的,不看报纸也晓得,头版该有巴解主席阿拉法特在巴黎去世的消息。我在雨中走着,专心于心事。雨在伞上的舞蹈,并不比敲击屋顶美妙到哪里去,然而还是让我想到戴望舒的名诗《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寞的雨巷”,年轻时,单吟咏这开头,就足以缠绵悱恻半天,涟雨濡湿高筒雨靴上的裤子也没法察觉。待到老,一直窃喜于心境的平坦,望风垂泪,对花私语一类酸溜溜的小资情怀淡出,明显的表征就是心情不容易受天气的左右。可是今天是例外,足见心没老透。
  心要是老到老僧入定的多好,雨浇得再起劲,我也只专心对付桌上一碗加上香蕉的麦片粥,冒雨买来的报纸,摊在眼前,头版的血腥,二版上社论的危言,娱乐版的明星露不露点,体育版的湖人队受不受宰,都太遥远。老的明智仅仅在于:先是透彻地明白小小老百姓无力左右世界,然后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让世界左右你。被雨隔开的人间,谁和谁相干?早餐店里,他的咖啡冒热气,她的奶茶已经凉透。进面包店里的人,伞插在塑料桶里,离开时各拿各的。可是,当下的世界,在雨天的街上,以冷而直接的雨逼近我。
  看来,今天老不成功了,被雨害的。异乡的雨,既无长巷供人徘徊,又无青苔放肆的墨绿和残荷上水珠的浑圆。大街直而宽阔,伸到西边,被太平洋截断。巴士慢腾腾地运载着衣服未湿的上班者,伞在椅子下淌着不成片断的水。天阴险地俯视。我走着,伞合起来,夹克是体贴的伞,雨敲在棉布上,没有声息。
  去找戴望舒的丁香花吧,去海边接受浪的唾沫吧,如果发不了青春的热昏,一场被雨浇出来的感冒该是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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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心


刘荒田


                                       
    开车路经旧金山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天低云暗,一阵大风,叶子纷纷往西边滚,颜色并无可观,都是斑驳的,枯哑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大,密集的阔大叶片在水泥地上翻动,颇成阵势。都是梧桐叶,去年和友人在这里散步,那是秋初,天蓝成金发美人的眸子,梧桐未凋,在风中自得地簌簌作响。如今,人不是物也非,竟这般萧瑟,也许是天阴欲雨的缘故吧?想起一句诗:“秋心梧难掩”,梧桐尽管遍布广场,却不会摆“主流派”的架子,照足季节的本子办,说凋就凋,不象别的落叶乔木那般拖泥带水不说;而且,叶落得气魄恢宏。秋心之大,只有它才盛得下吧?
    秋不是进取的季节,收获之后的田野,蛰伏在瘦的水之上,瘦的山之下。然而,我又想,悲秋是容易的,只要翻开浩繁的诗词,从宋玉的开始,教你断肠的古典有的是。可是,仅止于此吗?难道从一窝蜂地逃亡的落叶,你看到的光是死亡,而不是大地的慈悲?哪怕是异国的水泥地,也没有拒绝充任落叶的寄宿处啊!叶的凋落,无非是回家,回永远的家。人也一样,从永恒来,穿越短暂的人间,回到永恒去。那末,能不感谢所有向你提供家的感觉的人和事吗?秋心就是感恩的心。象稻子感谢镰刀和打禾机,麦子感谢迎风扬起的簸箕,露水感谢旭日,我感谢生命的一切遭际。昨天和故乡的至交电谈,他和我预约一次并不难实现的旅行――一起登上30多年登临过的雷公岭,他说那一回他没尾随我攀到峰顶,这次不能拉下,要肩并着肩,看邻县的一衣带水,听头上的松涛。这仅仅是故人之约吗?这不就是江山之期待?容颜未改的山容水态,就是家,家何曾拒绝过浪子?
    而况,我要感谢不轻易抛锚的车子,感谢友人两口子刚刚打来的电话,他们为了我在报上登的纯属搞笑的文章,乐不可支。深夜归家,感谢家门前的灯,热在锅里的饭。烦闷时,感谢一双聆听的耳朵;忧郁时感谢豁达的教训;感谢背后的好话,它让我真实地骄傲,哪怕只一阵子;也感谢流言,它使我反省自己对别人的伤害;尤其要感谢恶评,它才是我在别人心目中的真实形象。叶子被风吹得再高,最后还是落到地上。叶子是命运放的风筝,人也是。
    我对着车上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呵,也是一片梧桐叶啊!斑驳,枯哑,不是因为不打面膜不上护肤霜的缘故。我该象梧桐那般盛载秋心。我所依附的,过去是绿成春天的绿卡,而今是盖满中国领事馆签证印的美国护照。再往后,就是母语的原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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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海


刘荒田


 
  在海滨生活了20多年,对海却所知不多,不曾游泳,冲浪,也没在这一带泛舟。沙滩是常去的,滔天的浪,如鳞的浪,晚霞,落日,岸上的篝火,偶尔驶过的集装箱轮船,慢吞吞的好象给海平线拽着,还有永远摆出主人的傲慢姿态的海鸟,大不了就这些。一位在广西十万大山当过多年知青的作家说,他喜欢山,不喜欢海。我对此完全赞成,山远近高低各具风神,海却没层次,人看到的永远是书的大而无当的封面。
    今天午间趁下雨,还是到海边去了一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是无可乐,才来这里“谋杀”时间。车停之处,正对金山湾外的浑茫,排浪步步进逼,然后退却。雨天,水变成草绿色,很肥沃似的。我没带书报,是下了决心看海看出个究竟来的。“究竟”是何物,并不明白,面壁9年可破壁,但海是破不掉的。
    海浪里有一黑点,载浮载沉,是漂木还是人,不管他。离车前不远的栏杆上,停下一只海鸟,自命不凡地扫视一轮,扑翅走了。旁边响起吃吃的笑,我转头看,原来是一位年约60的白人女士,在低头打毛线衣。沙滩阒寂,狗也没来,为了天气的缘故。雨大起来,车窗上的雨点,开始时疏落,很快填满了,视线模糊,车成了洞穴。把侧窗摇下,老生常谈的涛声涌入。一个颈部带黑白斑的小鸟从右边的灌木丛踱到左边,一个黑色的人影骑着浪头,迂回而行。仿佛听到滑浪者酣畅之极的呼喊。欢乐的巅峰体验在这里,离死亡不远。我把射线从浪头收回,马上瞥见左边停着的越野车保险杠上,所贴的一条圣雄甘地语录:“你所作的,旁人看来也许无关紧要,但要紧的是你作下去。”海鸟,滑浪者,打毛线衣的女士,我,都作着对旁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事,各有收获。即如我,海似看非看,CD播出的老柴第5交响乐似听非听,算是冥想吧。哲人谓,冥想之妙,尽在无所事事,但人家看来煞有介事。
    一对夫妻,男的是白人,女的是黑人,带上两个孩子走近崖边,雨丝在他们身边飘舞。父亲忘情地亲着孩子的脸。混血儿的肤色,和海浪以及天空的颜色如此调和。不知是海还是音乐的安抚,我的心终于静至凝固。我没能从海看出任何哲学,任何主义。海也没从我的瞩望中获得任何影响。可是,我把心放得有如海平线那般平。海平线之平,是因为远看,忽略了线上下奔腾的浪花。我的心,则是因为所面对的辽阔,其高度人永远无法蹑足,矫健如滑浪者,也只是一溜而过而已,所以,我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渺小,渺小是没理由不平静的,尽管我刚刚登过庐山和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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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书 记


   
刘荒田


     午间,早早出门,到唐人街的图书馆去,目的明确得很:找黄仁宇所著的《黄河青山》。已作古人的黄仁宇教授,他的著作我相当熟悉,家里书架上有他的《万历十五年》和《赫德逊河畔漫谈中国历史》。前者在十五六年前细细读过两遍,有趣诚然有趣,可惜总无法把握被作者指为学术上重大突破的“大历史观”。这回,在网上看到我所喜爱的作家瞎子的推荐,说这么一本大部头,他一口气读完,才如此心向往之的。进了图书馆,在书架中间流连,平时到这里来,多半不带目的,一路看书脊,对书名或作者感兴趣的便抽出来翻翻,喜欢的带走,今天却只要这一本。书架就那么几排,黄仁宇的书集中在一处,不过五本,并无我所要的。不甘心,回过头再找一遍。这阵势,有如闯进一个集会,拍着一个个陌生人的肩膀,急切地问:“请问《黄河青山》在哪里?”书们约齐了,飨我以冷屁股。真想去询问台问那位和气而渊博的白人女士,但《黄河青山》一书以及作者的英文名字,均不晓得,问也是白问。
    其实,我并非对这本书着迷,看书是十分隐秘和复杂的个人体验,寓目之前,广告如何鼓吹,口碑如何了得,都不算数,出水才看两腿泥。我所追寻的,无非是一种阅读状态:一书在手,茶饭不顾,如痴如醉。半夜卧读,眼皮发涩,还是不愿放下。读了几个小时,手发麻了,看看还剩多少,不多了,遂万分遗憾地暗骂作者:干吗不拉长些?一位朋友读书过分投入,忘记加衣,天明时书读到末页,感冒随即来接班。这不就是读书人头号的“不亦快哉”吗?别扯开去,说如何掩卷沉思,如何奋笔写万言读后感。且聚焦于读书本身,光阴停驻,万事停摆,身边一切都让路给手上一本书,这绝顶的淋漓快意,未必来自愉悦,书也许教你哀哀而涕;也未必来自顿悟,书先教你迷茫,继而把你的精神推上潮头,让你大起大落,一似坐上云宵飞车。可惜这种阅读快感,越是老越是希罕。迫使人疯狂地寻找,找到以后手舞足蹈的书,很少出现了。问题该不在书方面,只要愿找,以天下的好书之浩繁,怎么可能没一本合适?究其原因,也许是长年忙于生计,荒疏读书,久了,心态浮燥轻率,难以潜心苦读:也许是风气,过度密集的资讯,人应付不来,只好走过场。更重要的恐怕在于生命力的衰微,面对书本,失去了足够的元气、悟性以及挑战的胆色。
    除却巫山不是云,岂会就此甘心,一有机会,仍不放弃对这种痴迷的寻索,一似赌徒追逐俄罗斯轮盘上闪亮的滚珠。在图书馆流连了近一个小时,终于绝望,随手拿起一本周做人小品文,两本谈中国人民族性的书,到登记台去。就在走近柜台的刹那,一回头,瞥见厚达600页的《黄河青山》插在角落的书架上,那书架是我刻意忽略的,我以为它只放日用常识类书籍,不值一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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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天不亮吗?”

刘荒田

                                                   
   
这是我的高堂大人的名言。三十年前的事了,在我的乡村,青黄不接的春天,我家虽比一般农家殷实,也吃不上干饭,吃得最多的是木薯粉做的汤圆,大锅里,逾量的菜帮子,不多的白色圆子羞答答地躲在绿色之下。我和弟妹都在十来岁到二十来岁的狼虎年华,锅里的水再丰盛,也经不住五双筷子风卷残云。吃过了,众人抹抹从嘴角冒出的清涎,各寻生理去。我的乡下,偏有积古传下的、不知是陋劣还是醇厚的风俗――一天只两顿,没有早餐。傍晚,全家人下工回到家,到了夜间,肠子空荡荡的,几乎听到彼此的肚皮发出辘辘之声。于是,天真的三弟出头,为民请命:“妈,作一顿宵夜行不行?”正当中年的母亲,可算得减肥风气之先的前卫人物,她不想吃,也不准大家吃,所持的理由十分精到:“明天天不亮了吗?”三弟灰溜溜地退出来,到天井看了看星星,搔搔头,睡觉去了。
    谁能否定母亲的论断?今晚可以月白风清,可以天塌地陷,启明星可以被乌云吞没,雄鸡可以不报晓,时钟可以停摆,旭日也可以姗姗其来迟,可是,明天一到,天终究要亮,谁也阻挡不了每天从日历牌上飘下的光阴之落叶。浅白的真理,无可抗拒的规律,如果连这一具有绝对权威的定论也不成立,世界真到末日了。
    不过,问题不在卧榻上人,对明天的天亮在不在乎,而在于明白了,记住了,又怎么样?许多人陷身在千头万绪的事务里,恨不得把一秒钟掰成两半用,对这种狂热分子,一位哲人劝告说:“把所有事情都放下,去睡一觉,醒来便万事大吉。”也就是说,天亮以后先作计较,天亮以后,乱麻也许不乱了。
    至于我的母亲,她在肯定了明天的天会亮,也就是肯定明天还得对付饥饿以后,坚决地执行既定方针:只要今天没把家里人饿坏,就得保住明天的食粮。一个个明天天亮了,粮食一天天地有节制地消耗,终于把艰难熬过去了。
    明天天会亮,所以明天充满希望。在黑暗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是虚拟的“明天”,都是真实的黎明的铺垫。在母亲宣告“明天天会亮”这一真理的夜晚,我被饿醒了,瞪眼看着白霜落在窗前,蛙声起伏在田里,我对自己说:天亮以后,干两三个小时的活,便能吃到午饭,乖乖地睡吧!
    好多年前,读到台湾一位诗人的诗,被结尾的两句深深打动,顿时泪水盈眶:走啊走,朝着天亮的缺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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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  间

 

刘荒田


    去年回国,和一位老朋友聊天,我问他,如烟往事中,哪些最为刻骨铭心?他说,把范围缩小点,单说爱情吧,光阴漏掉之后,盘据在记忆中的,一些瞬间罢了。我没有强迫他将“瞬间”细细描述出来,他目光迷茫地沉浸在“瞬间”的深处,忽然蹦出一段话:有这么一幅图景,我在一个名叫西湖的咖啡店门外,翘首等候着。她从一棵榆树下闪出,长辫子扫打着低垂的叶子。她看见了我,迎着我,飞跑而来,脸上漾着晚霞的酡红。她在我面前站定,扭怩地摆弄辫子。我的眼睛顿时涌出泪水,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摇着我的肩膀问:“我犯错了吗?说呀,我可没迟到。”我噗哧一声笑了,告诉她,我是为了过分激动而流泪。为什么激动?你迎面跑向我的瞬间,使我心头的幸福满得要爆开。
    友人说到这里,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又闪动起泪花来。我连连点头,表示完全理解。想想看,这一瞬间所浓缩的不正是爱情全部的美丽?你所挚爱的人,你所久久地伫候的人,终于出现,而她,也是那般热烈地爱着你啊!看,她毫不作态,毫不畏惧地向你飞奔,向人间唯一的琅缳福地飞奔。你是天下最幸运的男人,你的情之所钟,你的心之所系,你的梦之所依,在下一瞬间,便到达你的怀抱。可是,此一瞬间非彼一瞬间,此一瞬仍是虚幻,是期许,是将然而未然的现实。为什么你激动如是?只因为爱情正处于最精彩的一点――憧憬与现实的结合部。
    一走过憧憬之桥,进入现实的疆界,爱情就开始减色,见了面也许拌嘴,为了喝过咖啡后到哪里去,为了晚饭是馄饨面还是麻辣火锅。再往后,就是男人未必愿走但女人为了此生的安全务必走下去的站头:婚姻。婚礼的开销,喜酒多少席,讨厌的姨妈一家请不请,房子,孩子,孩子将来上哪家幼儿园乃至大学,进名校一年要多少……爱情以浪漫为品牌,婚姻以实在为内容,二者调和不易,出游的情侣装若不及时换成围裙和工作服,爱的折扣就一直打下去,最后要么是同床异梦要么是平淡如水。于是,凝聚着全部向往与可能,却不须立即兑现的瞬间,是唯一的美丽。爱情是鸟,自由地飞在天上才美;可是我们无不为了独占,为了方便,把它关进笼子。于是,爱情在行将入笼的刹那,展现最可留恋的灿烂。
    说千道万,生命之河毕竟以平缓和通畅为佳,不能没有起伏,但谁也不欢迎滔天大浪。于是,为数不多的“波澜不惊”的瞬间,长驻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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