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追求和热爱

           

--记美藉华裔作家黄运基先生

  

 顾艳

 

 

今年6月初,美藉华裔作家黄运基先生又来杭州了。我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来杭州,但感觉中他每年必回祖国、必到北京和珠海的。那天一大早,我乘民航班车到杭州萧山国际机场接机。原本11点多到达的航班,却延误了一个多小时。我坐在机场的石椅上静静等待,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19955月,我参加了《女子文学》在珠海主办的“全国女作家散文笔会”。会议最后一天的晚宴上,我们与黄运基先生不期而遇。那天黄运基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但很安静儒雅,看不出已过花甲之年。我们虽然同桌就餐,却因为陌生没有交谈。第二天一早,我便匆匆地离开珠海去深圳了。

 

1996年初,我从青岛参加笔会回到杭州,一进家门便看见一个特大的白色信封,信封里面是几张《美华文化人报》。原来,这是社长黄运基先生寄来的报纸。他还记着我,这让我感到意外。于是我很快给他回信,不久我收到他惠赠的《黄运基选集》第一卷。

我从《黄运基选集》的简历上,知道他是广东人,1948年随父亲赴美谋生,当过工人,花农,办过报,任过大学讲师,政府官方翻译。然而读完全书,书中的他与他现实中的他和他干过的职业,似乎很难吻合。书中的他倒像一个思维敏捷,语言犀利的“政论家”。他所涉及的主题是国际风云、美国动态、中国巨变。也许浸透在他骨子里的,并不是从他儒雅的外表所能看清。那些工作,也不过谋饭而已。我想他血液里流淌着一股激情,那激情便是对政治的敏锐,对文学的喜爱,对祖国的深切怀念。

 

1997年初我到美国,在旧金山与黄运基先生第二次见面。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做客。他的夫人梁坚女士,是他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亦是他事业的鼎力支持者。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早年他为了创办《时代报》,没有资金,竟然把家里的住宅抵押给了银行,而梁坚女士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也不想将来流落街头,便毅然开餐馆。后来餐馆赚了钱,有不少钱贴进了丈夫创办的《时代报》中。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所以黄先生后来的成功,有着夫人梁坚女士的汗马功劳。

 

那天在黄先生家吃饭,令我最不能忘怀的是梁坚女士煲的汤。她煲的汤荤素搭配,里面有花生米、红枣、椰子肉、猪排、鸡脯、牛肉、鸡蛋、党参,黄芪,那么多东西一样样吃过来,还没有吃饭就先饱了。这天黄先生赠我一部他的长篇小说《奔流》和《黄运基选集》第二卷。《黄运基选集》第二卷,还是那些政论文章,所不同的是视角转换。从国际风云转换到了中美关系、台湾前途、华人社会。而长篇小说《奔流》,却是他计划中异乡曲系列的第一部。这部小说,黄先生把海外赤子的感情,加上了深重的生命内容,使早期美国移民在苦难的、屈辱的、挣扎的求生中,无情地示意了一种残酷命运。

 

黄先生从1948年入笔,通过对主人公荣祖的经历描述、性格刻划、以及对更远的祖辈的回忆,把几代不同辈份的男人、女人在美国所经历的遭遇呈现了出来。小说人物的命运在强大的阴影下,海、故乡、道出了海外华侨对祖国的深切思念,显现出巨大的魔力。黄先生写得有相当的历史厚重感,它不同于留学生作品,它是真正的美籍华人的作品。

黄运基先生的英文名叫maurice,maurice是个大好人,凡有大陆留学生到旧金山来,他都会热情帮助。有些还在他家免费住宿,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那些来旧金山旅游的作家代表团,maurice也都是热情接待,高兴迎送。应该说,生活中的maurice是个感性多于理性的人。感性的他好动,喜欢结交朋友,助人为乐。开心的时候,他也会走下舞池跳一支舞曲。但他绝对不会泡吧,不会穿名牌服装。生活中他相当俭朴,连饮料也不喝,只喝冰水。但聚餐时他会喝一点酒,然后举着酒杯高兴地说:cheers.

 

20039月,他的长篇小说异乡曲第二部《狂潮》在沈阳出版社出版了。如果说《奔流》的时代背景是1948年春到194910月之间发生的故事,那么《狂潮》的时代背景,则是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写到70年代初,前后跨越20多年。这部书比之《奔流》显得更成熟老练,涉及的事物也更多。《狂潮》写了主人公余念祖由厌恶美国,到渐渐身不由己地融入美国社会的全过程。那种大浪淘沙般的历史真实感,赋予《狂潮》更优于《奔流》的思想价值与历史价值。

 

由此,我们从黄运基先生这两部长篇小说中,感受到底层海外华人生存下来打半壁江山的不容易。即使他们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与事业,那颗失去“母亲”(即祖国)的漂泊的心,永远都会感到没着没落。这在作者黄运基本人身上,已经深刻地表现出来。最直接的感觉,就是我们看到他每年一次或两次地回祖国,回到“母亲”的怀抱中来。他回来并不是游山玩水。确切些说是感受“母爱”,感受朋友之情的共聚之乐。

 

然而,黄运基先生尽管每次回祖国,都是“孤身之旅”,但在旧金山只要有什么重大活动,他不会忘记带上夫人梁坚女士。梁坚女士的个性好静,她平时不太爱出门,喜欢在家里做贤内助,帮助丈夫为《美华文化人报》打电脑稿,但有机会陪伴着丈夫一起参加活动,心里还是很开心。有一次我到加州山景城观赏丁绍光在荣宝斋的画展,黄先生就驾车载着夫人梁坚女士前来参加。梁坚女士走进画展与我打招呼时,笑得如桃花般灿烂的脸,带着自豪、满足与温柔。

 

20041月,我收到黄先生在珠海出版社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旧金山的激情岁月》。从前在《小说月报》上,读到过他的《寻》和《0.K.马之死》,觉得很不错。《寻》这个小说,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他描述了两个异国青年,邂逅在夏威夷火奴鲁鲁,看似轻松浪漫又坦诚的心灵交流,实则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男女青年间微妙的心理对峙,所折射出来的是内在的沉重。作者让一个本来很普通的故事,升华成了一种人类共同的梦境。即,美好愿望。

 

这部小说集共收录作者13个中短篇小说,除了《寻》、《O.K.马之死》外,《旧金山激情岁月》、《曾任先生》与《菊园泪》,以不同题材、视角道出了美籍华人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和追求。比如中篇小说《菊园泪》,讲了华人花农在传统经济模式中的生存状态。而短篇小说《曾任先生》,却在戏谑中揭示了人生的悲凉。所以总体来讲黄运基先生的小说,把华人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不屈的意志以及精神状态,写得相当地道了。他让我们看到了美国真正底层华人移民的生活众生相。

 

大约在20029月,我收到过广东诗评家熊国华先生写的《美国梦--美籍华人黄运基传奇》。这部书很详细地阐述了黄运基先生坎坷一生,努力奋斗的精神。书中有黄先生到北京、上海探望冰心、巴金时的珍贵留影图片,以及与家人、朋友的留影图片,让我们读之感到亲切。

 

现在我的思绪回到了等待中的机场,望着机场不断蜂涌而出的人群,我看到了黄运基先生拉着他的行李箱,扛着大背包正朝着出口处走来。我冲他喊:“MauriceMaurice。”Maurice已经70多岁了,但他精神状态很好。我接过他扛着的背包,那满满的沉甸甸的背包里面全是书。Maurice来一趟祖国,就会带回美国许多作家朋友的赠书。

 

我早已帮Maurice联系好了酒店,Maurice说他哪里也不想玩,就在酒店里接待杭州的朋友和网友。一听网友,我有点惊讶。Maurice,一个70多岁的老人居然还有网友?然而他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可以?我的网友还遍布全国许多个城市呢!”

 

Maurice在酒店里接待朋友与网友。那一天正是端午节,Maurice请我们大家一起吃饭。Maurice说;“我每到一个城市,把你们本来不常聚的朋友,聚到了一起。”是啊!Maurice的号召力特别强,大家聚在一起cheers,很开心。那天Maurice赠我一本在花城出版社出的散文集《唐人街》。这部书大部分是他21世纪的新作品,我惊讶他退休之后的勤奋。

 

《唐人街》共分五辑,68篇散文。从小标题“岁月留痕”、“唐人街并不神秘”、“美国生活大拼盘”、“开花结果在海外”、“随范斯坦市长访华日记”,这是一部与作者生活经历,心路历程有关的书。这种心路历程的书,是吸引我的一个关键。于是我在高温39度的盛夏酷暑,借着一把电风扇的降温方式,读完了《唐人街》。说实在我对唐人街是很亲切的,在旧金山的那些日子,我无数次去过唐人街购物。因此漫游在作者的书里,仿佛让我又回到了当年在旧金山唐人街的情景。

 

应该说,黄运基先生的散文是一种很朴素、感情很真挚的散文。他不是那种按某种程式,用华丽的词藻制造出来的“散文”,注重生命本原,“我手写我心”方式,倾诉着自己一生的追求与热爱,倾诉着国际时事、邻里乡亲、儿女情长,以及一份对逝去岁月的缅怀与追忆。比如在《漫漫心路七十年》的散文里,作者自豪地倾诉着当年的自己“不管环境多恶劣艰辛,路途多崎岖险阻,总梦想着做一些别人认为是不切实际的事情。而在《行过都板街》中说:“我15岁来美国寻梦的时候,一位老华侨曾经跟我说过,在老远老远的年代,华人被“卖猪仔”来到美国当贱劳工,他们不仅是建筑铁路的开路先锋,也是处女地的开拓者,美国初期工农业的发展,华裔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原动力。”

 

然而,到了晚年黄运基先生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在《外孙的书签》中,他颇感幸福地谈到“我常常跟两个外孙在一起看书。有时在我们的客厅里,有时在我的书房里,或者在他们的卧室里。不管风雨阴晴,我们每次打开一本不同的书,这书可能会引导我们走进一个神奇的动物世界,或者共同遨游深不可测的海洋,也许一起探索一望无垠的太空,一起摘取天上烁烁生辉的星星。这比打开电视让他们收看漫天战火要好得多。这现实太残酷了。我不想我的外孙的幼小心灵受到难以承受的伤害。”这是作者的真情流露,它让我们看到了他的童真与慈爱。

 

黄运基先生在杭州的三天旅程很快结束了。那天我把他送到机场,遗憾的是又与他来杭时一样,飞机晚点。原来9 点多的飞机,要到11 点多才能起飞。黄先生为了让我回去工作,便早早地进入候机厅。挥手告别时,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这真是一个好人,一个难得的热爱祖国、热爱朋友们的好人。于是,他让我感到了一种崇高,一种深深的敬佩。

                                                           2005721 

 

【作者简介】顾艳,杭州人。1981 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著作有:诗集《火的塑像》、《西子荷》。散文集《轻罗小扇》、《欲望的火焰》、《岁月繁花》、《蜘蛛人》、《到莫干山,看老别墅》。小说集《无家可归》、《艺术生涯》。长篇小说《杭州女人》、《疼痛的飞翔》、《真情颤动》、《我的夏威夷之恋》、《夜上海》、《冷酷杀手》、《灵魂的舞蹈》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文在海外发表、出版,获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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