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佛刘



  还去吗?婶婶捏着那枚小小的钥匙,目光中是小心翼翼地问寻。
  是啊,还去吗?记得踏上火车的时候,母亲也曾小心翼翼地说,想看就看一下,不想去就算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不去,随着祖母的悄然离去,在故乡,还有什么能牵动我的内心?
  拿了钥匙,一个人走出来,本来婶婶是要跟来的,可是我阻止了,在这样一个春节,在天空中还飘着喜庆气味儿的大年初一,我只想一个人去看一下自己的过去,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
  房子是很破旧的,不用打开院门,远远地看去就可以感觉到它的苍老和嬴弱。风雨摧残的矮墙,似乎轻轻一推就可以倒下来。杂草,丛生的杂草,在房子的屋顶、墙上、角落,年年岁岁的自由生长,已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我知道它们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有这么一处稳定的居所无疑是幸福的,想自己这么多年漂迫在外,不也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适合自己生长的处所,我感谢这些杂草,在我们全家离开之后填补了老房子的情感空白,使它不至于孤独和被忘记。走在那被红砖红瓦包围的浅浅胡同,我的老房子已经被时光远远地抛在了岁月的深处。
  最早的时候,老房子是不属于我家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为叔叔们结婚准备的新屋,只是后来,当年轻的叔叔们都成家立业之后,才属于了我家。我依旧还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已经从外地归来的父亲以及他的弟弟们齐聚在祖父的小屋里,抓阄分家,多么残酷的现实啊,我曾经坐在祖母的身边黯然神伤,我说,我们不分家该多好啊!祖母半晌不说话,后来才忧然道,奶奶也不想分,可是你爸爸他们都长大了,都应该单过了。可是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是不分开的。就那样走进了老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童年生活。
  曾经的新房子,而现在已旧得不成模样。母亲有一次曾告诉我说,有人住的房子再旧也不是旧的,没人住的新房子再新几年之后也就旧了。曾有几次,老家的堂兄们来信说要借住一段时间,母亲都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只是有一次说要买下来的时候,母亲才拒绝了,母亲说,那是我们的根儿,房子没了,根儿也就没有了,我们是不能卖的。
  不能卖的老房子就一直保留下来,虽然几次摇摇欲倾,可是它都顽强地坚持下来,等着我一次又一次走进它的怀抱。
依旧是竹制的院门,吱呀的门扉,似乎已经无法抵抗时间的亲呢,斑斑驳驳的油漆像是蓄谋已久的一个细节,竟使我心起波澜。在住惯了防盗门构筑的空间,我不知道当年的它能够抵挡住什么风寒,而就是它,却把那么多的害怕那么多的担心拒之门外。有那么多的黑夜和黎明,我不知道自己曾多少次地打开它又关上它,就像翻开的一页页书页,探知生命的本意。而我的母亲,曾经年轻的母亲,在着单薄的门前,一个人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给于我们温暖的港弯,和长大的力量。门的力量其实是很小的,只是因为有了母亲,不堪一击的门才变得强大起来。现在想一想,自己的那时是多么的单纯啊,从不曾替母亲想一想黑夜里的担忧和害怕,从不曾想一想老房子的安全和抵挡风雨的能力。
  站在狼籍的院落里,我已经找不见曾经属于我的那一副画面。曾经枝繁叶茂的枣树,现在孤零零的蜷缩在冬天的冷风中,呈现出一种衰老的迹象。据叔叔说,自从我全家搬走以后,枣树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少,及至去年,差一点儿死掉,后来多亏抢救,才缓过劲儿来。想当年它是多么的风华正茂啊,密密麻麻的果子,曾把枝头坠弯了腰,乃至像我们这样的小不点一抬手就可以够到。因为偷吃,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母亲的训斥,不是母亲舍不得,而是那果子是要拿到集市上卖的,只有这样,我们的家境才可以舒缓一下,才可以换来油盐酱醋。曾经的大年初一,我就是把鞭炮挂在枣树上庆祝新年的,在那遥远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我一步一步地走过青年又走进了中年。怀旧,应该是从中年开始的吧,而触目伤情,又有多少人能够逃避?
  正屋的门是虚锁着的,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打开。我知道这样一个柴门小院是不会有陌生人光顾的,锁只是一个象征着的防守,如若不是我,或者我的亲人,谁会来这里呢----一个荒废了数年的院落,少有人烟。
  一切都是熟悉的,而一切又都是陌生的。时光在这里摊开了它的画笔,可我不懂得欣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尘土和垃圾,肆意奔走的侵蚀,我只能看见被烟熏黑的屋顶,看见我曾睡过的土炕,还有几张贴在墙上的幼年时的画作。幼稚的笔触让我想起儿子,想起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语,我们在,老房子是我们的,当我们不再的时候,老房子就是你的。可我不敢对儿子这样说,这里不属于儿子和他的后代,当我也老了的时候,还不知落脚何处。如果儿子还记着有这样的一个处所,那是他的幸运,可是那时所谓的老房子呢,也许早就零落成泥了。
  走吧。不知道婶婶是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她的手上拿了一挂鲜红的鞭炮。
我接过鞭炮,我知道婶婶的用意。依旧在原来的枣树枝上,我点燃了火柴。
鞭炮跳跃着,激烈地显示着生命的辉煌。老房子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人烟,如果以年三十结尾,它又渡过了漫长的一年了。
  婶婶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锁门,当锁舌发出清脆的声响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祖母说过的话: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是不分开的。而老房子呢,即便是不存在了,也永远是我们的灵魂的归宿,是我们的家。(2004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