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散文

 


 
柔媚无名
 
岩石等待
 寂静潜行
 沉默语言
 拂去灰尘
 时间纷飞

 

 

 

 

柔媚无名


瞎子

 


以前居住的那个城市夏天极为酷热。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和一群狐朋狗友坐在露天的排挡里喝冰凉的生啤来消暑。那个南方的城市夜晚总是热闹非凡,成群的妙龄女子穿着夏日的性感,从我们面前施施然走过,我们的目光也随之游移不定。
很自然,大家便会说起女孩子身上最好看是哪儿。有人说脸蛋,有人说胸脯,这时一双高跟鞋嗒嗒走过,短裙下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边缘在路灯下圆润白皙如玉,顿时所有的人都放下杯子异口同声:“腿!”。
这个好笑的场景,历历在目,对面老兄嘴上的啤酒沫子现在都清晰可见。我当时没有做声,因为脑子里想着的,是你的手。幸亏我是背对人行道,否则可能也会记得那双美腿,而忘记了你的手的样子。
它们总是蜷缩在我的手中,悄然无息,只有在为我弹钢琴的时候,它们才会上下翻飞,如同蝴蝶。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惊诧于它们的灵巧。记得你停下我会拿过你的双手,仔细端详,无法相信它们会发出如此动听的音乐。你被看得尴尬地笑了,于是假装认真地问我每个手指有什么好处?我努力严肃地回答:大拇指是最有力的,中指最长,食指最灵巧,小拇指则可以用来梳头发。
还有一个呢?你好奇地问。我沉默了许久,说,剩下的是最没用的,所以叫无名指。它是最无力的手指。
后来,一个对化妆很精通的朋友告诉我,正因为无名指是最柔弱的手指,所以眼霜的说明里总是说,请用无名指轻揉按摩眼圈。后来我特意去MALL里的化妆品专柜仔细查看,的确如此。
我们这么悠闲地坐着交谈,阳光从你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可以清晰地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空中浮动,你的轮廓散发着柔和的晕光,妩媚不可名状。
现在想起这些,忽然觉得你在轻轻笑着问我的时候,和柔媚的无名指一样,不经意中便让我头晕目眩。那次分别,我看你挥手转身,瘦小的你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再也找不到。而那些惊人的妖娆,则小心地敛藏在你平凡无名的身躯之中,只有清澈的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我才能悚然发觉。
写到这里的时候,电视中传来浪漫的音乐,我回头看去,是个广告,一枚非常漂亮的钻石戒指正由一个英俊的男子小心地套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那是无名指。
我终于明白无名的妩媚从何而来。它也许是最无力和脆弱的手指,但一定是最温柔动人的,正如我的朋友所说,“因为它的存在,只为等待一枚恰当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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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石等待

瞎子

 


我总是在无人时等待。
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清晨的氤氲都还没有散去。我慢慢与自己透明的灵魂重合,面容便如胶质一般逐渐浮现清晰。我知道你不在,不过没有关系。等你来时,我已经离去,留下透明的灵魂沉默等候。你穿过它,如同穿过一阵风,我飘散又缓缓聚拢。
而你,无从知晓。
等待,不过是等候和期待而已。它应该是温柔的,如《诗经·邶风》的句子:“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大概就是说你安静而美好的样子罢。在脑海中吟咏出来,便仿佛清澈溪水中的鹅卵石,温润如玉,你将它盈盈在握,便有一份柔暖的安心。
可是,若是没有期待的等候呢?沉吟间,忽然想起了大洋那边,遥远海中的莲花。
我曾经细细观察过那些巨大礁石。和山涧中的圆润石头不同,它的边缘锋利表面粗砺。从海中挺拔而起,如同尖锐的黑色花瓣,指向天空。亘古以来,它们就一直凝望着空寂的大海,我想,它们应该不会厌倦这样的等待,因为它们无所期盼。潮水漫上来,粗糙的表面就发出潮湿柔和的光泽,细小的生命充斥于隐秘深邃的裂缝中。这个时候,我确信它是鲜活的。而当潮水退去,它又恢复坚硬和干燥,只有白花花的盐渍提醒我温柔曾经存在的痕迹。
每次我爬上巨大的花瓣,肌肤总会被它锋利的表层划的鲜血淋漓,我想,它并不愿意我靠近。咆哮的海浪冲刷上来,那些伤口就痛澈心肺。我俯贴身体,以我的疼痛靠近它倔强的沉默。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也在和它一样怒放。
当万神之神打开生命的核,将我们的生命带离死亡,我们就开放了。而我终究不能明白它的意志,为什么又用死亡将我们如此丰盛的生命带走,正如我不能明白你为何唤醒我的灵魂,让它盛开于我的内心,却又用绝望将灵魂悄然带走。我的身体如此自由地在红尘中漂泊,我的思想也可以御风而行,可是,我的灵魂已然凝固于那个安静的角落,如同面朝大海的石莲花,不会枯萎、锋利盛开。
而你,无从知晓。
但我知道。即便我的血肉渐渐干枯,即便柔软的化为尘土,坚硬的化为齑粉,它依然会在这里沉默绽放。我看见在我俯贴礁石的同一地点,你轻轻伏在沙丘上。没有人知道巨大的海礁会折磨成细小的沙砾,可这又如何呢。世间总会有什么是敌得过时间,不被侵蚀不被改变的。万神之主宰没有赐予我足够的智慧来说出它的名字,但让我触摸到它的存在。
是的,我洞察了这朵巨大的海上之花的秘密。在我的脚下,汹涌的海涛呼啸而来,而那个声音从地底深处顺着海上花的花瓣滚滚传来,如同神的战车,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那是岩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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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潜行

瞎子

 


出门的时候,天快要下雨。
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能展示大平原的壮观了。一望无际的乌云平铺开来,低低地悬浮于稀疏的灌木丛和仙人掌上空,缓缓翻滚,越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越是墨色浓重。而在它和荒原交界的边缘,竟然透射出一线明亮。我忽然想起刀锋的光芒。
打开车门,一阵猛烈的风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知道,这是它遥远的脚步。长长而柔软的荒草随着风飞舞却又瞬间寂然,于是一阵亮色的光芒从它们的脊背上逐渐远去,如同海兽美丽的皮毛。
我知道,巨大的声响即将来临,世界将为之撼动变色,而我的内心沉静如水。
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阳光。那个午后柔和的阳光。我走出初二(一)班,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从另一扇门口经过。瞥眼中,你站在黑板面前,努力在黑板上写些什么,然后又擦去。在你身后,是老师和其他同学挑剔的目光。想来你是感觉到了压力,我留意到你咬着嘴唇,仰着脸,齐耳的黑发乖巧地靠在面颊上。阳光从你侧边的窗户投射进来。你长长的睫毛,翘翘的鼻尖,瘦瘦的手臂,还有因为仰身而羞怯挺立着的小小胸口,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粉笔的细尘在阳光中隐隐浮动。你没有注意到我瞬间的呆立。
自己终究是走过去了,无人知晓。在生命的长河中,总有这样的水滴悄然跃起,凝结于透明的模子里,而喧嚣的生命本身并不了然。多年以后,当你试图说服我那不过是梦魇时,我微笑不语。是的,我们没有真正相遇过,不过,这又如何呢?
你不知道,那个午后是多么的安静。任何从我口中而出的声音都是亵渎。
我们总是这样将答案写下又擦去,却发觉自己愈来愈离题万里。那个隐秘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小小回答,无论如何呼唤也不出来。而众人,冷冷地在我们身后严厉地监督着。他们发出尖锐的呼嚣,汹涌如潮水。我们执手而立,等待万箭穿心。
我想,他们并不知道答案在何处。可我们知道。

天色黯淡下去,疏离的灯火在铅云之下的旷野中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向前驶去,万钧之主宰的脚步越来越近。雨点砰砰敲打着车窗,发出轰鸣。打开CD,传出的竟然是莫扎特的第27号钢琴协奏曲。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首钢琴协奏曲,而我在里面听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安宁。记得你对我说,最希望的是在柔和阳光下的草地上舒展奔跑,而我却更喜欢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静静读一本书。透过摇摆的雨刷,可以看见那些细小的灯火安忍不动。有那么一个瞬间,非常希望能够在此刻面对着你,帮你擦去黑板上那些错误的字迹,在阳光下牵你的手。天籁的喧嚣中,忽然满心沉静喜悦。
我们已不再惧怕。
深渊般的黑暗围拢过来,暴雨中看不见前面的路,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耳际。偶尔,一道闪电猛然劈下,照亮这个荒原,就可以看见数不清的雨滴挟雷霆而来。这真是壮观美丽的景色。我踩下油门。
是的,在这个狂风骤雨的夜里,我将寂静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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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语言

瞎子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竟然凉得很快。
下班的路上,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发抖,车窗都关上了,但是仍然感觉那阵寒意澈入骨髓。太阳躲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所有的光线都显得阴沉和晦暗不明。
记忆中,自己总是不停地和你说话。也许,深藏于内心的恐惧让我无法承受失去你的想像——它甚至比你真正的离开更轻易能摧毁我。在那些交错的梦魇里,我象个疯子一样大声谈笑,不停咽唾沫,嗓音嘶哑,口干舌燥。
实际上,我们很少说话。我们总是隐藏在这个辽阔时空的两边,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不肯惊醒对方。若是想念了,我便翻开你的照片,看你英气勃勃的样子,然后微笑,承认自己的衰老,以及你的年轻。
曾经做过一个梦,始终没有告诉你。在梦里,你的头颅冻在天花板上,周围全是冰霜。短发很顺服地贴在耳际。我仰起头,就可以和你的目光交接。你没有笑容。我得承认,即便在那个时候,你的脸庞依然是美丽的。那些白色的霜弥漫成氤氲的雾气,将沉默的你罩在里面,仿佛有记忆以来,你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是你说了。你对我说“滚蛋”。只有这两个字,然后是永远的沉默。我想你并不愿意再见到我,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在傍晚多云昏暗的光线中回忆起这个梦境,多半是有些可笑的。我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没有看见高速公路两边,树木的叶子正在变黄和飘落。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你为什么不愿说话,可我还是那么迫切地滔滔不绝,生怕你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也许,不仅仅如此。若我静默下来,那些黑暗中的藤便不可抗拒地生长起来,缠绕上我的身躯。树林里,乔木哭泣。唔,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不如避免开始吧。
你不知道,这个时刻,我多想沉默。
记得佛果克勤禅师把先辈大德们的睿智语言编纂起来,写了一本《碧岩录》,风行一时,可是他的师傅始终说他没有参透。那个老人,悠悠地叹气,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他说:“什么时候你能象平常那样说话,该有多好。”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张皇失措,知道自己内心那个空洞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是啊,语言是可憎的,它妖娆多变,又伪装自己。可是,如果没有它,我怎么让你知道我的存在,又知道你的存在?夜幕已经降临,我伸出手,并不能够触摸到你。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听着PALESTRINA的马尔塞路斯教皇弥撒:主啊,怜悯我们。那些缥缈的和声,超越了我所能够想像的所有语言。我知道必定有一种力量让我信服和倚靠。但那不是你。你的力量吸引我却又刺穿我。我的生命如同雾气之花,在那些伤口绽放,沉默不语。
这个夜晚,我独自喃喃自语,而黑暗弥漫开来,那么我该如何撑住这一片小小的天空呢?这里只有一颗星星。
忽然有一阵很猛烈的风吹过,然后消失。如同我说出的话,写下的字,转瞬不见。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徒劳用话语来描述一种沉默。
也许,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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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去灰尘

瞎子


这里的夜晚总是很安静,尤其是周末。
德克萨斯的秋天,竟然是如此炎热,不断有飞机的轰鸣从遥远的地方掠过,仿佛提醒我世间每个时刻都有人相距越来越远,也都有人相距越来越近。
离别和聚首,本来就是世界引诱我们的迷幻。
你引我来到这儿后,就消失不见。我静静坐了一会儿,便离去。然后在某个冷清的时候再来,再走。记得小时候居住的村落,我常在那棵古老的樟树下乘凉休息,然后又跑远玩耍,将它遗忘。
它总是静默。
我总觉得,这棵老樟树,它看我和看灰尘没什么两样。你们随风而来,随风而逝,并不和我有关,它大概会在心里这么说。
先哲说“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说上天凭个人喜好主宰着冥冥众生,而是说在它眼里,任何生命都是一样的,如同平等的灰尘:你们自生自灭吧,毕竟理解和牵挂是奢侈的,而孤独才是本质和理所当然的。
王忱说:“王大自是三月柳,惹人相思。”其实,相思的不过是他而已,和柳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们在爱着,在思念,在愤恨,在惆怅的时候,总以为别人可以感觉到,这是很可笑的。对于别人,我们都不过是灰尘而已。
六祖慧能还在做弘忍的舂米工时,就写下了那个著名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们都说这个不识字的年轻人写的好极了,一下子就把神秀上座给比了下去。是啊,论到悟性,谁能有他通透呢,仿佛脱了底的水桶,瞬间就砉然穿透禅关。
可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太无情了,我怎么可以将菩提看成无树,将明镜看成非台呢?那些尘埃,已经在那里了,正如自己已经从老樟树底下来回经过,正如你已经在我的灵魂缓慢走过,我如何能够去遗忘去否认那些痕迹?退一万步吧,只求自己能和神秀上座一样“朝朝勤拂拭”,虽然明明知道那些灰尘拂了还来,和心中的念头一样无穷无尽。我知道这些念头是虚妄,正如同照片上年轻的你是虚妄,后面倚着的古老的墙壁是虚妄,对你的眷恋是虚妄。可是佛祖,原谅我吧,我无法一笔勾销,就这么轻巧地让这颗心就空无一物了。也许,这样永不停歇地拂去灰尘,便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福气。
突然领悟到照片上古老幽暗的墙壁和年轻而故作老成的你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大概你没有想到这样鲜明的对比。我常想,容颜老去以后,不知道你选择的背景会不会改成春天茂盛的绿草如茵,那又是如何的沧海桑田呢?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自己刚从公案里读到这句的时候,恍若醍醐灌顶。可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切不过如是,没有什么在你手中。若自以为有的,不过是虚妄。可是,若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那个行脚僧曾笑着对我说,也是虚妄。
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自顾自去了,把那八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哦,忘了告诉你,这儿秋天的荒原已经显得很枯黄了,而在春天,曾经鲜花遍野,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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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纷飞

瞎子


  转过街角。
  那辆车很快从眼前窜过去了。我没看见它的影子。每年这个时候风总是很大,不象三月。在天空还没有放晴之前,连飞翔的鸟儿都很少。抬头看看连绵望不到尽头的乌云,在北美的平原上它们总是无边无际,成片的房屋似乎都在谦恭地低下头来。
  忽然想起你在树下跳房子。那好像也是个三月,但是应该有阳光吧。我记不太清楚了。总是有很多事情在我面前慢慢模糊,但与此同时另外一些却越发清晰,比如桃树上那个象眼睛一样的结瘤。你低头专心看格子,蹦蹦跳跳着过去。
  我远远地看着你。你没有发现。太阳射过来,晃了我的眼睛。
  拐弯的时候自己老是不愿减速,心忽悠一下。似乎看见有一阵风吹来,心上的尘土乍然升腾。关掉CD,打开窗户,潮湿沁凉的空气就充盈了整个车厢。远处的红绿灯不断变幻,转眼就到了近前。你幽黑的眼眸也这样转眼就隐没不见。那些画在地上的格子历历在目。它们在树影里慢慢变成化石。
  我不相信那棵树会枯萎。
  哦,对了,我买了花盆放在窗台上,里面有一株小小的植物,我叫不出名字。我想,它一辈子也不会开花。这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很好。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都会把门口的垫子摆好。仿佛随时会有人来,轻轻地踏上它。然而我不知道。终日只有它和那株植物遥遥相望。
  我没有买电视。房间里空荡荡的。偶尔会有饭菜的香味。我开始不知不觉有你的习惯,做完一个菜会用手指头捏点儿尝尝,然后很响亮地吮吸。这个时候我会微笑一下。这好像也是学你的。早晨,阳光会跳过木质百叶窗,叫醒我。它不象你,会掀我的被子。然后我开车上班。偶尔看看旁边空空的座位。上面放着打印的《看不见的城市》。风吹进窗户,那些纸张就哗啦啦做响。十五分钟后,我会重新回到人间。
  忘了告诉你,路边的梨花开得很好。驶过的时候白色的花瓣飘落满了我的挡风玻璃。
  我始终不敢开雨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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