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
风集结在渡口,你推我搡的,好象要与那些急着回家团圆的人挤乘最后一趟船。船因此被弄得摇摇晃晃的。
“大伙再等等吧,反正是回家吃晚饭,晚就晚了。”香妹这么说,其他人也不再坚持。
香妹是这条渡船名义上的船主,轮流掌舵的是她夫家的叔伯们。
这是条往返于长江两岸的机帆船。半小时一班。虽然入口处的时间表上明白写着班次,可那些因为办事耽搁了时间的乡民,在江堤上扯着噪子喊一声“香妹——”或者挥动草帽或衣裳,香妹总是会把船颤颤巍巍地开过来。这些时候,船上的男人已经收工回到老婆身边去了。他们架起船来要比香妹娴熟得多。
香妹的家就在渡船上。香妹是顶了她男人的缺而成为船主的,而她的男人则是永远地留在香妹的家乡——嘉陵江上,顶了一个不知名的陨石坑的缺,就象江心的那块礁石再也不会被激流冲走。每当香妹怀念起男人来,就忍不住要朝上游方向望一眼,回应她的总是白花花的江水,连一只水鸟也没有。这时的香妹倒是希望老天再来一场陨石雨,把她的男人换回来。既要行船就会有风浪,既是江流就注定有礁石。祖祖辈辈的船工都这么说。于是香妹心中所有的苦痛便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浪打中被摔得粉碎,碎成水滴,汇入到滚滚东逝的江水中了。君住江之头,妾住江之尾。这样的情怀,香妹是懂得的。
香妹平时只是在船上收票,这是厚道的下江人给予香妹的照顾。香妹当然不会坐享其成。她想在船上卖些早点,大饼油条从岸上买来,稀饭自已煮,再弄些可口的川味榨菜,以解决那些乘船人的早餐问题——他们来往于长江两岸,大多都是为了生计而奔波。因此他们都必须有一餐便利而实惠的早饭打打底。可是香妹发现这些人并不爱吃榨菜,她就学了当地的几样小菜,做得也是有模有样,吃得那些过江客交口称赞。原先他们还是兴高采烈地议论说,大桥建成了,他们每天可以省下几块钱的船票。可现在已有好几个月没人再提这事了。大桥与渡船的某种关联,这些粗里粗气的乡里人还是看得清楚的。
香妹却没有看得那么远,她每日照例给人盛稀饭,话很少,却是响亮而干脆,象放在小叠子中的几片萝卜干,细细地咀嚼着正好管了一餐早饭。不爱说话的还有一位船客。那人也长着嘴,先前还天天吃早点,现在却不吃了。倒是香妹好象欠着那人什么似的。香妹想问明原委,又觉不妥。一张嘴既不吃饭,又不说话,真让人怀疑那是假的。还是香妹的儿子好奇地问:“那个穿黑西装的人是不是哑巴呀”,“你才是,写你的作业去吧”,香妹瞪了儿子一眼。小孩不服气就用削笔刀在船舷上狠狠地刻了一下。船上的人就打趣的说 “小伢子莫再刻了,船刻破了,你妈靠什么来养活你呀”。
那人不吃稀饭以后,便伫立在船头抽烟,目光朝远去了望,无论风霜雨雪,他总保持这唯一的姿势,显得有些孤傲。认识他的人几乎没有。倒是在两年前,有个外地人跟他打了声招呼,香妹记住了他被叫作“老木”,是名是姓也不清楚,但老木没跟人家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老木就这样站立着,一站数年,高高的身形俨然船上的一根桅杆,从他嘴里喷出的香烟象系在桅杆上的一条青色的飘带,给香妹指示着每天的风向。要是这根桅杆能够永远地定立在船上,香妹就从此再没有漂泊之感了。可是老木象时钟一样,每天准点地上下船,然后与船上的其他乘客一起消失在香妹视野的尽头。连一声招呼都不必打。因此,香妹更愿意把老木看作是别人放出来的一只信鸽,不会迷失在漫漫征途中的。
正因为这样,香妹才这样坚持要等一会儿。
现在已经是日落西天,水天相连之处正呈现着一片血色。放眼望去,岸上黄的油菜花,绿的麦苗儿在惊蛰的风中轮流倒伏,更增加了渡船的晃动,乘客的耐心也在动摇着。
老木还是没有来。香妹的渡船第一次没有了航向。而飘在桅杆上的是香妹一颗悬空的心。卸下乘客之后,香妹没让渡船抛锚靠岸,却把她的儿子让大伯带回家。
她希望老木能象其他人那样在夜晚的某个时候感一声“香妹——”,那么她的心就有了着落了。然而这是惊蛰的前夜,所有的动植物都在享受最后一个冬眠,除了呼呼的风浪声,江岸寂静一片。
……
再见到香妹和她的渡船是在三天以后一个荒弃的渡口边。香妹是在与风浪进行一番搏击之后竭力而死的——她是怎么也抛不起那只铁锚的。当外省水事局的人让香妹的家人来认领残船的时候,香妹的儿子说:“是这条呢,有我刻的一条刀痕”。
而那个被称作老木的人却还是象往常一样准点地上了另一条新的渡船。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再也不象以前那么专注,他的目光总是在水面游移,象在找寻什么。而且他也不再顾忌地与新的船主搭话,每次只重复一句“我要说句话就好了,香妹也真是的……”
简短几个字已带着浓浓的乡音。告诉了船上的所有人“老木是一个来自四川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