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前辈能逐句背台词的独立日,使我成了土人笑柄。我倒是十分赞叹当年英爽青春的Will Smith,更万料不到,会开战斗机的美国总统Bill Pullman,恰恰是我一度为之动容,再见钟情(While You were Sleeping)里目光摇曳、含情脉脉的杰克。事实上,念大学时,我听过独立日的录音剪辑,收在所谓疯狂英语里。那时候英文获免修,课段全凭自家支配,于是胡搜了些许资料,一个人用功。听嗓音鸭沙的Bill Pullman发表“七月四日告世界书”,多少有点沸腾,如今在雅典对上号了,却只骂扯淡,可见我是变了很多。
看电影对于我,直到离开北京,都不算一件要紧的事。我与老王唯有一趟电影院消费,看兵临城下(Enemy at the Gates),末了唏嘘两声没啥感觉。没啥感觉,大概就是我从小对电影和电影院的感觉。上小学之前家中已置电视,我的拼音知识一大半来自于电视小人偶教授,动画档更作为幸福童年的标准配备伴我一路长大,于是我很难体会聚众欣赏大屏幕影像有何乐趣可言,那仅止于儿童节时对自以为是的成年人的友好敷衍。反而总是一些曾独自体会过的动画情节至今仍耿耿于怀。比如太空堡垒(Robotech),我忘不了瑞克突然离开明美时我内心的纠结,多年来一直想不通一味痛,直到后知后觉,爱情消长岂只关乎率性,它和时间、距离、阶层莫不互动着苛刻的反向关联。
后来,是一个巴黎胖老头、我的老板,将我的目光首次转向了电影。该老先生无论晴天雨天,一律拄一柄黑伞,时不时拢毛围巾顶黑礼帽,不婚,余闲狂爱翻书,不喜欢电视,每周只要去影院,不错过任何一出,高师毕业,话带反讽,好辩,饮咖啡红酒,总之,是会移动的老派精英巴黎。他当然建议,不,逼迫我看巴黎的电影,理由是帮忙我尽速过法语关。老先生在我们认识之初的几个月,一见我与人英语聊天,总会伸进脑袋来,义正词严:Mademoiselle,faut parler français!Juste français!多么专断,惹我反弹。他介绍的喜剧:虎口脱险(La Grande Vadrouille)、疯狂的贵族(La Folie de Grandeurs)、傻瓜晚餐(Le Dîner de Cons)、埃及艳后任务(Astérix et Obélix Mission Cleopatra)、以及最经典的法国喜剧棕肤潮人(Les Bronzés)系列,故此也被我视为过时、浅薄。
于是,我渐渐开始主动搜影人资料,查上线新片,办碟片打折卡。被老先生压磨太久以至于视觉钝化,看电影里的衰男竟不觉碍眼,对法国片惯见的美女搭弱兽便习之以常,不需要谁来煽情,五分钟即进入观赏状态。法国人的喜剧,欢喜不起来,或者过程尚有喜感,结末冰茶温度。像棕肤潮人中唯一算得上帅哥的 Thierry Lhermitte,永远在各路影片中屡遭调侃,自揽麻烦,从不曾顺意地桃花朵朵开,总是把爱的希望遗落至片尾。被法国人评为最好笑的喜剧场景,在虎口脱险,却不是猫追鼠藏的兜绕,而是小人物Bourvil和大指挥家Louis De Funès在行进途中抢鞋子段落,因为他们的对聊透露着阶层对立和热辣的嘲讽。这些不完美、不满意,才是可笑的。法国人做悲剧,也不肯彻底,一团暧昧,像等着你的生活(Une Vie à t'attendre)、情感(Les Sentiments),人们的爱恶,不过局于凉薄而程式化的现实藩篱之间摇晃、犹疑,偶然明朗即复昏灰。镜头更加慢,似乎与生活流水,并无二致了。外埠来片,自然好莱坞居多,两厢对比,我常觉得后者真是一派天真的造梦工厂,一方面我需要完美团圆的好莱坞式结局,另一方面又不禁疑惑,法国人比美国人,究竟谁更悲观。
在巴黎,泡电影院的次数,在我也称得上历史之最。一些要好的朋友,居然同样大把的宇宙时间,或聊影人影事,或一齐赶周末场,总之好像都该理所应当不务正业。时间挤兑了,我就一人独往。场次虽不多,事后每每思及阿婆ABC谋杀案中最后一出影院凶杀还不免生寒,可是一旦窝进那黑丝绒般的环境,就把生命危险、生活疾苦抛诸脑后。不知道屏幕上反射的光线照耀在我的脸上,曾映托出怎样的表情,不过当我回想这些寥寥的可堪比冒险的细节,我以为自己与天堂影院(Nuovo Cinema Paradiso)里的萨尔瓦多、开罗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里的塞茜里娅、或者今夏读过的派蒂格鲁老小姐,都曾有某种程度的依托甚至共鸣。
那时候朋友间的谈资,一半牵联电影话题。比如有人在指环王之王者归来(The Return of The King)上档时天天对我耳根念:片子有点拖沓了,改动也不小,原著起笔平平,渐生岚海气象,绝对精彩得多。另一人比较黑客帝国的失败与指环王的胜出,指出排开商业杂念,独立创作对影片、对所有人的重要意义。此等片言,一晃而过,我却在很久之后,一一拾起,不断反刍,我对电影的想法因此或多或少立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