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原创]我在舊金山的第一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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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原创]我在舊金山的第一份工
 
        十几年前﹐一家四口剛剛在舊金山落腳﹐我第一時間就到唐人街去。不是為了逛街﹐只是為了找一份工作糊口﹐當然更重要的是支付昂貴的房租。

        看到第一間職業介紹所﹐我就直撞了進去。職員讓我填寫一份表格。我填寫完基本的個人資料以後﹐接著便是“有無個人特長”這一項。看到這裡﹐我先是一喜﹐後是一憂。喜的是這街邊一個極普通的職業介紹所竟也注重個人的特長﹐問一問你適合做甚麼﹔憂的是我自己知道﹐我的所謂個人特長﹐對謀生顯然是全無用處。我是一個教書匠﹐在大陸千辛萬苦拼搏得來的文憑﹐在這裡當然是一些廢紙了﹐偏偏教的又是往往被視為可有可無的美術﹐業余偶爾也來幾筆塗鴉﹐吟兩句歪詩﹐這就是特長嗎﹖傻子也會教你趁早把這些收起來﹐免得惹人笑話。那麼另外可有甚麼能掙飯吃的本領呢﹐實在也想不起來。正在躊躇間﹐只見職員伸過手來取回了表格﹐說不用填了。他問我會做建築嗎﹖答曰不會﹐會做木工嗎﹖答曰也不會。職員說﹐那麼只有一樣可以做了﹐就是到洗衣館去打工。三言兩語間﹐我的路子就這樣決定了 ﹐這倒爽快。

        正好有一家洗衣館需要人﹐也無需填甚麼表﹐是人一個就可以了。職員給了我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上面有一個地址﹐他說你即刻就上工去吧。

        我在唐人街路邊的甚麼地方買了兩個饅頭﹐一路走一路吃著﹐找到了指定的洗衣館。老闆當然是同胞﹐他帶我在洗衣館裡轉了一圈﹐問我有沒有興趣幹這一行﹐我連忙說有﹐於是立刻就成了一名洗衣工人。工錢當然是低的﹐但想到這個月﹐也許還有以後的房租有了著落﹐心裡頭到底是定了不少。

        我頭一回見識到洗衣服除了家用的洗衣機外﹐原來還有這麼多機器的。一個比人還高﹐比小汽車還長﹐橫臥著旋轉的鋼鐵圓筒是工業洗衣機﹐但是顯然相當老舊了。接著下來就是各種熨衣機﹐大同小異﹐常見的一種有一個像是人體上半身的芯子﹐把洗過半乾的衣服“穿”在它上面﹐就有前後兩塊發熱的機件自動夾過來﹐把衣服熨乾。這是專門熨襯衣的胸前與背後的﹐技術要求比較高﹐還輪不到我做。

        我的工作是熨袖子﹐就是把洗好的衣服鬆開﹐抓住領子把衣服一抖﹐將袖子套到機器上扣緊﹐就有兩個做成袖子形狀的熨斗夾過來﹐把袖子熨乾後﹐它就自動鬆開﹐ 過幾秒鐘再夾攏來﹐這樣定時地一開一合。我必須在這幾秒鐘裡取走熨好的衣服﹐換上一件未熨的﹐把它弄伸展了﹐準備機器來熨。做得慢了﹐機器是不會留情的﹐ 噴著蒸汽的高熱熨斗一定準時夾過來。熨一兩件衣服﹐你還可以應付﹐但一天下來﹐在瀰漫著蒸汽的窄小空間裡和機器搏斗了八個小時﹐你就會累得別的甚麼都不想 ﹐只想趴在地上。

        老闆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心情靚的時候﹐他會帶我們到餐館“唰”一餐﹐甚至有一次還帶我們打工仔到他家去見識見識﹐這在美國還真是不多見呢。可惜這樣的時候並不多﹐他大多數時間裡是在飲酒﹐他只飲一種酒——威士忌。回到店裡﹐他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一瓶威士忌﹐倒滿一個平常人們用來飲水的玻璃杯﹐仰著頭把它灌下去(順便說一句﹐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飲水)。然後﹐他就開始喋喋不休﹐從自己白手起家﹐一文不名來到美國﹐到成了老闆﹔從與妻子拍拖﹐到與妻子離婚﹔從孩子進了名校﹐到孩子成了癮君子﹐重複了又重複﹐但最多的時候還是抱怨生意的難做。經濟衰退﹐有錢人都搬走了﹐剩下的人都舍不得花錢﹐把衣服隨便塞進街頭的自助洗衣機裡﹐洗出來皺巴巴的就穿在身上。他的店子全盛時期有十幾個人﹐可是現在……﹐總之﹐是今不如昔。我們就在他斷斷續續的自語和搖頭中﹐把每天的衣服熨完﹐而老闆則把一瓶酒喝光﹐這樣我們一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我的師傅﹐或者說工友有兩個﹐都是我的同齡人。一問之下﹐我高興了﹕全都是當年“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年紀和經歷都差不多一樣。“相逢何必曾相識 ”﹐大家一下子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講海南島膠園裡的晨霧﹐講粵北山林中的野味﹐講珠江三角洲河溝裡的魚蝦。不開心的時候﹐我們就一起罵罵街﹐這使生活中有了一點趣味。我們都有著這樣的共識﹕經歷過上山下鄉的人﹐實在是比較可以適應洗衣館生涯的。

        洗衣是華人在美國經營最早的行業之一。史料記載﹐美國的華人洗衣館是在十九世紀中葉在舊金山首先出現的﹐從業人數之多﹐使白人覺得洗衣業就是華人職業的定型。但事過境遷﹐這一行是逐漸式微了﹐隨著餐飲業﹐雜貨業﹐甚至後來的電子業等等的發展﹐洗衣業逐漸淡出了華人工商業的舞台。

        從洗衣機裡掏出來讓我去熨的襯衣一天天減少﹐我覺得和老闆告別的時候已經到了。老闆知道我意願以後的那幾天﹐他的嘮叨減少了很多。到週末清潔的時候﹐我照例戴上口罩爬上梯子掃塵。老闆走過來﹐把一件舊風衣披在我身上。我心裡微微一震﹐知道這是我在美國謀生初級班的結業證書。

1楼
美村的文章语言朴实但却感人至深!没想到熨衣袖的工作也这么紧张辛苦!都说当过知青的人,是在大熔炉里身经百炼然后又被千锤万凿而出的金刚钻,特别坚韧,读您的文章,又一次印证啊!
2楼
这也是一枝顽强并盛开着的美丽的花.
祝福!
3楼
谢谢依林和竹叶的鼓励。作为有过两次插队(土插队和洋插队)的幸运儿,我经历了很多,可惜人已经到了说“天凉好个秋”的年岁上了…
4楼
读着石美村兄《我在舊金山的第一份工》这篇文章,
读着“一天下來﹐在瀰漫著蒸汽的窄小空間裡和機器搏斗了八個小時﹐你就會累得別的甚麼都不想 ﹐只想趴在地上”。又读着“經歷過上山下鄉的人﹐實在是比較可以適應洗衣館生涯的”这些语句,生来的是强压住眼中泪水的阵阵心酸。
想我们的这一代人,在国内,去国外,就不知怎么啦净是牛命!
是没有偷懒,是没少了辛勤的耕耘,也没有忘记种下瓜秧。可就是没啥收获,从来就没有享过什么瓜甜。年青时是听听话话地把一生交给谁安排了——三十四元五角,义务,加班,拼命。行将老年,就没想到碰上了个落岗的时运,自己找工,自己去安排自己剩余下来的人生。西西,没说的,牛年说牛,我们的这代人也就只好认下了这份牛命。谢谢石美村兄的好文章。谢谢。
                                                                文刀
                                                            2009年2月16日
                                                              
5楼
谢谢文刀兄,我这贴子真贴错了时候,你看,正好在元宵节。我有时骂自己怎么总轻松不起来,好端端的又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抱歉,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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