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纵剖面》——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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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纵剖面》——刘荒田
                  “纵 剖 面”
                                               
    仍旧是旧金山纳山顶的公园,仍旧是上好的阳光,蓝天,加上马上教人哼起宋玉《风赋》来的好风——可惜快到“发无可白”的境地,如果年轻,在这样的风中,任鬓边浓密的青丝轻拂来不及长皱纹的颊间,尽可想象为恋人轻柔的指尖,和絮语喃喃。
长椅都被人占了,我只好拣靠近喷水池的一角坐下,另外一头,是比我还老的白人,他入定般坐着。我打开《沙特自传》,从折了角的一页开始读。阳光晃得眼花,只好抬起头休息。这么一来,便想到:人的一辈子,不都聚集在眼前吗?扫视四周:沙地上,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梧桐树下转悠,婴儿津津有味地吮着空奶瓶。三岁的男孩坐在秋千上,父亲狠狠一推,孩子往上飞,把乐不可支的剪影镶在纯洁如童心的天穹。沙池上,儿童们在嘻嘻哈哈地玩“兵捉贼”。 蔷薇花丛旁,少男少女坐在石阶上吱吱喳喳,似乎争论昨天棒球赛谁该为惨败负责。草地上做日光浴的人,都是一对对的,年纪这么轻,该都是初恋吧?女子枕着男子的腿,看鸽子扑楞楞飞过树梢。妙龄姑娘侧卧在花被单上,男友用左手替她按摩肩膀,用右手翻搁在雏菊间的精装书。喷泉四角,各有一希腊男青年裸体石雕,兢兢业业地撒出水花。一位肌肉发达的80后男子,绕公园跑步,每跑3圈,就走到池子边,跃上圆形围墙,单手做俯卧撑25下,“秀”的成分太浓,引不来一声喝彩。艳妆的中年女士,牵着西施犬进来,小不点的宠物四处撒欢,却被主人手里可作伸缩的绳子管束着,稍跑远些,就被扯回去,遂唁唁抗议。喧闹,口哨,夹着襁褓发出的嘹亮哭声,脚步声,河水般流动着。我把视线收回,逐个打量长椅上的人,都老得够火候了,要么看书,要么沉思,要么茫茫然看被狗叼走的云影。一辆靠着树荫中的轮椅,上面坐着的残障人,想必从前是将军吧?豪迈地挥着手,把草地拟为他的大军。
如果生命的编年史是一杆树,眼前风景就是纵剖面,华丽,清晰,生动,连各阶段的过渡都照顾到。看,从砖地踱过去的男士,步履是中年的稳健掺和老年的沧凉。小径上并肩的夫妻,丈夫小心搀着有喜的妻子的胳膊,从侧面看她隆起的腹部,不能不想到生命传递的庄严。
我握着书,自家一生中有代表性的分镜头倏忽闪过。没有疑问,眼前画面,就是张爱玲所强调的“静好”人生了。当然,它不包含我的童年——大跃进年代满街饿出浮肿病的百姓;也不曾涵盖我的青春——下乡知青的柴担,粉笔灰从祠堂改成的教室洒落,老屋深夜松明火下的《离骚》。可是,它纳入我部分劳累而充满希望的中年,以及堪称安宁但意义尚未确定的晚年。
这样的人生,可以“安稳”名之。然而,美国第26届总统罗斯福说过:“在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一个人,能过安逸的一生,而能够留下值得怀念的名誉。”那么,你要什么?生的安稳还是身后的荣名?而况,不安稳如我的前半生,换来了什么?
群鸽飞过,在手头的《沙特自传》印下潇洒的影子。

1楼
读这样的随笔,就让人认识到文学之为文学了。
2楼
问候善壎大兄,你也该贴点近作了。
3楼
回忆有时也是一种资本,酸甜苦辣的回忆才更有滋味。
问候荒田老师。
4楼
荒田的《纵剖面》真够深刻,华丽,清晰,生动。
登峰造极,炉火纯青。这也就难怪善埙兄读后慨叹“认识到文学之为文学”了。
“大跃进年代满街饿出浮肿病的百姓”“下乡知青的柴担,粉笔灰从祠堂改成的教室洒落,老屋深夜松明火下的《离骚》”换来了什么?大抵是“改革开放”的坚定吧!挨过饥饿,更知温饱的甘甜。《纵剖面》也剖出了中国的路向!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最欣赏的还是“茫茫然看被狗叼走的云影”这句,“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哈哈,《纵剖面》也教会了我们乐观地去享受“静好”的人生,从容地去接收世事的变化无常。

                                                              文刀
                                                          2008年11月18日
5楼
深谢文刀!文刀因电脑问题隐居多天,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如今终于露面,且笔劲如故,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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