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

楼主 红烛 于 2008-01-04 18:45:31
倦鸟
    记忆之船，卸下除我以外的最后一个乘客，轻灵得犹如一支翎羽，如果有风，我将舍去水，插上这支翎羽，御风而翔，像一只鸟，以天空为家。但我终究不能成为鸟。比铅砣更沉的是我的身体，比身体更重的是我忧郁的心灵。
　　这些年，不止一次地行走在梦的边际，在相隔千里的两地之间纵情山水，在醒与醉里寻求心的积淀。绿水青山并不总带笑颜，驿动的心常常被雾雨打湿，像一只钟摆，在昼与夜之间周而往复，镌刻冗长而倦怠的时光。这是一只无人上弦的钟表，不知它倦了的时候，时间会休止在那个点上，明亮的早晨，还是黯淡的黄昏。
　　车窗外，匆匆掠过的杨树，从杨树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的村庄，从村口蜿蜒向东的河流，都是我无言的旅伴。没有言语，它们的思想化成缤纷的色彩，和优美的舞姿，向我演绎生命的内涵。孤单的旅程，我与它们隔窗而望。春的新绿，夏的葱翠，秋的金黄和冬的暖红，涂染了四季的原野，也将我日益暗淡的旅途，一并涂染。
　　那是春天，公路两旁的白杨树，高耸挺拔与天相接，一对对飞鸟，高高低低，飞入林中。白的像鹭丝，黄的像斑鸠，灰的像喜鹊，等不到确定它们的身份，快速行驶的客车，早已将那片林子远远抛在身后。
　　树林的背后，是关于飞鸟的想象。听不到欢快的鸟鸣，也看不见深情的拥吻，但我能够感知，飞入浓荫深处的小生灵，接下来的时光，是多么的幸福和欢畅。停落到草地上觅食，在小河边饮水，在树枝间嬉戏。那是鸟的生存方式，是世人不能企及的高度。疲惫的我开始怨忿上天的不公。为什么不赐予我一双羽翼以四海云游，天涯地角，河谷峰巅，心仪之处，即可安家。而我的家，却注定要被分裂成两处，一处是有形的屋宇，安放着世俗的欲望，一处是精神的圣殿，供奉着圣洁的灵魂。哪一处才是心灵永久的归处？
　　多想投生为一只鸟，像鸟儿一样自在地飞翔。
　　又是冬天的一次旅程。万木凋零，呼啸的北风褪下杨树的一身戎装，只剩下灰褐的树干和细细的枝桠。严密而厚实的绿色屏幛被北风撕开了，春天里看到的白杨树，不再英武挺拔，那些树，形销骨立于人生舞台上，一排排逆着时光向后倒伏，一起倒去的还有树梢上的斑影。那些斑影，或许是没有落尽的树叶，悬于枝头，以悲情的方式向树作别。我总是在想，可怜的叶子啊，既然不能与树终身相依，何不趁生命激情尚未耗尽之前，选择一个风雨黄昏，脆然坠地，搏一声壮烈。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安然地逝去，是另一种完美的人生。叶子的一生或许该这样终结：等待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或月朗风清的夜晚，像露珠凝于草叶，像霜雪降临大地。没有生离死别的痛，没有肝肠寸断的伤，一如世间自然凋谢的爱和生命。但我却不会坐等生命如落叶一样凋敝，无声无息。我以为我能承受痛，能经受伤，所以，我选择比凋零更惨烈的方式来拯救我渴望爱的人生。无数次的叛离，不是为了逃避风雨的袭击，而是为了制造一场风雨，让年轻的心经受风雨的洗礼。
　　诗人说，鸟儿愿成一朵云，云儿愿做一只鸟。当异地的山水如肌肤如掌纹一样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时，一度宁静的心变得狂乱，再次成为一只不安分的鸟。那些曾寄予原野和山川的迷情便沦为另一种羁绊。
　　视野的尽头，田畴交错，阡陌纵横，一如罗网。纵有笔直大道将田野贯穿，能在瞬间将罗网冲破，可冲不破的是心的藩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才发觉拥有蓝天白云的天空，才是自己最初的向往和最后的归宿。
　　心似云中雁，唯有不停地飞翔，才不至跌落尘埃之中。去而复归，归去来兮。那是天空对飞鸟的呼唤，是云雾对山峰的表白。动莫如静，行莫如止。羁旅人生，苦乐自知。渐渐地，我厌倦了一次次重复而单调的旅行。
　　风越来越紧，夹带了豆粒大的雨点，叮叮冬冬地敲打在窗上。
　　窗外，相隔几十棵树，便有相同的斑影映入眼帘。渐渐发觉，那斑影并不是什么树叶，却是鸟儿安在树梢上的家。那些鸟巢，安安稳稳，居于树的顶端。灰黑色的，仿佛树的眼睛，注视着苍天，注视着车辆和路人。而我一定是被它多次注视的一个。不知道在我妒忌它的翅膀时，它是否嘲笑过我的无知。其实，早在春天，我就该想到，林子深处一定有鸟儿落脚的地方，只是浓密的树荫，将它简朴的巢深深掩去了，而膨胀的欲望和幻想又变成一片片云翳，蒙蔽了自己曾经清澈的眼眸。
　　修长挺直的白杨树，最高可达三十多米。据说每搭建一只鸟巢，要耗用上千根树枝，稻草，如果要结实些，能够经风挡雨，还要糊上一些泥土。在这么高的树上共筑这样一个爱巢，一对鸟夫妻上上下下要翻飞成千上万次。
　　飞鸟也有家，而且比想象中的平庸和丑陋。这样的发现，将当初的设想推翻。上帝造一付翅膀并不全是享受自由，更多的是用来劳动和建造，就像人类的手与足。想起春天里飞来飞去辛勤筑巢的鸟，无辜被我妒忌，甚至成为自己叛离家园悖弃信诺的籍口时，我的心羞愧无比。
　　如果可能，真想将自己置身窗外，和鸟儿一起，经受一次风雨的抽打。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了我们。回首风雨中共建的家园，因为自己的逃离而显得空空荡荡。这个风狂雨骤的黄昏，我终于得知路的起点，还有一只鸟仍如往常一样，衔来树枝衔来泥土修补巢穴，将纯净如初的爱和笑声填补每一个风口，而我，为了一片虚缈的云彩，一次次编造谎言，恣意地远行。
　　雨一直下，路边的杨林村庄和田野在雨幕中掩去，眼前水雾一片，长途汽车在风雨中的行进变得十分危险和艰难，而错误的启程却无法在高速路上中止。
　　一团黑影，在前方盘旋，如一只大鸟跌跌撞撞，保持着与汽车同样的速度。我知道它是我飞离车窗以外的灵魂。恍惚中，黑影旋了个弧度，在前方落下，我想叫停司机，避开那只疲倦的灵魂之鸟，可是限速的高速公路上，一切都为时已晚，载着自己的车，将沿着既定的路线不偏不倚朝黑影辗压过去。
　　记得米兰•昆德拉说过，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就像飞鸟划过的天空，一切忏悔与自责都不会留下半点斑痕，供后人凭吊，心的道路很快被雨水冲涮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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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沧海一笑 于 2008-01-04 19:28:22
好美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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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Xintong 于 2008-01-06 13:15:32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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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沧海一笑 于 2008-01-06 20:11:03
[QUOTE][b]下面引用由[u]Xintong[/u]发表的内容：[/b]

好文！[/QUOTE]

你懂文学，多谈到写细节，别像我这外行汉，说得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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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卫华 于 2008-02-01 07:55:57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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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完达山 于 2008-02-01 20:33:12
[QUOTE][b]下面引用由[u]沧海一笑[/u]发表的内容：[/b]


你懂文学，多谈到写细节，别像我这外行汉，说得太简单了！[/QUOTE]

俺不会说细节，但就喜欢读红烛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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