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是村庄的一根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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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是村庄的一根发丝
    很久没有回到乡下了。深夜,一种久违的气息,袭入枕边。村庄里的亲人,将草根的气息,火粪的气息,丝瓜的气息,麦浆的气息洒在我的梦里。先是故去的父亲,再是健在的母亲。他们长一声短一声地唤着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已被我遗忘将近三十年,这么猛地一叫,以为是在唤一条狗,一只猫,或是刚从花市上捧回,放在阳台上的还没来得及命名的植物,它只有几根比草儿略粗的叶子,没有开花,像是草。
  我的乳名每年被唤两次。一是除夕夜,母亲拍着床沿,依次叫着我们名字,让菩萨,让家祖保佑我们一年平安。一是中秋夜,父亲大手一挥,我们就挨个站在桌前,领走自己的一瓣月饼。老大老二直至草儿我。字典里荣华富贵春兰花秋菊的好名字,就像资源的分配一样,让先出生的孩子占尽了,轮到我只剩草儿可叫。
  卑微而贫贱的草儿,如同一根没有重量的发丝,从父母身上掉下来,悄无声息。
  草儿,草儿--。叫魂呢?梦里的我,在读一本泛黄的《唐诗三百首》。我责怪父母把月亮惊跑了。少时不识月,呼是白玉盘。今夜的玉盘没有飞到云端,它钻到桂花树的枝桠间了。这棵桂花树是几年前,父亲从老家的桂树上剪下来扦插在我院子里的,它太老了,我以为它会追随父亲一起埋入黄土,没想到它却存活了下来,而且长势很好,年年开花。我总以为父亲将桂枝剪下来的情形,非常类似于古装戏里的男女,绞下青丝,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某些情节。那些树枝,也是村庄的发丝,被父亲剪下来赠我,是教我一生要与村庄生死相许,永不叛离。
  再也不能回到梦里。于是翻身起床,翻箱倒柜,收拾一些换季的,缩水的衣裳,和被弃在衣柜一角,发着酱香的酒。因为胆固醇因为高血脂,这些粮食中的精华就这样被家人遗弃。我按名字分派下去。我知道桂花嫂不嫌衣服太旧,水莲妹也不在意裙子过时,庚年小叔更不会说酒太陈。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和我一样,是后山坡上,池塘埂上,庄稼田里,逶地而生的植被。村庄里的男人是树,是枫树,香椿,水柳,毛竹,柏树,槐树,女人们就是坡地上护沙固土的草,是开在农田里的花朵。这些树木与花草是受之村庄肉身上的另一些发丝。
  这些发丝从泥土里,从湖水里汲取营养,与村庄的母体同枯共荣。
  早先的村民逐水而居,村中的莲花湖,就是被逐的水了。记忆中,这片莲花湖总是与江河湖海一样深邃浩缈,虽然现在知道它只有几百亩见方。许是因为在某年的端午节,它承载过百十条龙舟,营造过鼓乐喧天百舟竟渡的磅礴气势。后来读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时,我便自然联想到的莲花湖的样子,觉得它就是世上最辽阔的水域了。
  圆形的莲花湖,像是瑶台上掉落的镜子,镶嵌在村子中央,映照了堤岸的农舍和树木。每当我的脚步踏入这方水土时,总会想起刻在祠堂门楣上的八个大字:四水归田,万物同根。是先有了湖还是先有了村舍,这是无法考证的,但我能确定这种天井式的格局,并非人为雕琢,而是世代形成。这就是生我养并让我至死依恋的村庄,一个浑圆而丰满的自然村落。
  时值仲秋,几场暴雨又一场台风,凋零了大片碧树,丰盈的塘水,瘦了下去,像村庄里一些女人日渐瘦削的脸。水瘦是因为倒影其中的草木日渐稀少。女人曾经澄澈的眸子现在少了她该有的内容,显得空洞而混浊。要到达草木深处母亲独住的老屋,须得经过湖畔的三家。在某种意义上,这三家是我必须跨越的三道门槛,也是亲情绕不过去的羁绊。
  年轻时的桂花嫂,是一张银盘大脸,现在瘦得像一只茶勺。据说,她是前些年卖血而染上一种病,手脚总是痉挛。要供两个儿子念大学,她没出去打工,就走了这条捷径。就要苦尽甘来了。我把衣服递给她时,她哆嗦着谢我。她的手老得像地面上暴突的槐树根,将我归家的脚步重重地绊了一下。
  水莲表妹是个夜盲症。因为眼疾遭到前夫抛弃。抑郁成疾,总是头痛,医生说是瘤开刀没多大把握,水莲说一个人不能永远在黑暗中过活。手术不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头是不痛了,可是原有的一点光明却被手术刀无情地带走。水莲现在一个盲人推拿中心学推拿。我红色的连衣裙正合她的纤腰,在我的夸赞声中,她的脸上泛出了红光。她说命运有时也是要睹一睹的。只有活着,才能迎接光明。新婚的丈夫说她还可以继续手术。但愿那身红装,能给她带来吉祥好运。
  庚年小叔是退休的教师,还是喜欢在桂花树下喝酒。他的孩子个个有出息,远在美国和澳洲,逢年过节时,他们寄给父亲的不是酒,是花花绿绿的信用卡,庚年小叔说这东西不好用,还是替子孙们攥着吧,倒是草儿的酒很实用,开盖即饮,浓香四溢。但我知道,节俭是他的习惯。
  连上母亲一家,这古老的四家,像村庄的一所博物馆,在这里,我看见父亲制作的龙头水车,用绳子吊在小叔的屋檐下,躲风避雨。我还能看见面坊里筛粉的萝筛结满珠网,倒扣在废弃的祠堂里,在这张萝筛的边沿,我的姐姐们磕下很多面粉,做过香喷喷的水黍粑。
  母亲的老屋在莲花湖的后腰,显得有些孤零。村长带着一批先富起来的村民,将楼房建在远离湖区临近乡镇的一片开阔地带,我的几个兄长也在其中。那里新办了很多工厂,并有了新的命名,荷塘新村。在新村里,他们开渠引水,种植荷花,可是怎么弄也不是当初的荷花了。那些花朵正如侄子们的笑脸,灿烂而陌生。随着住户的迁移,地理上的村庄在不断扩大,而原始村落的意义变成一把盐,撒在更大的水中,味道越来越淡。哥嫂住着宽大豪华的卧室,身着质地柔软的睡袍,在客厅里看电视,有声有色地谈论新近被双规的县长,一边嗑着瓜籽,一边唾骂帐目不清的村官。侄子们上了镇上的寄宿学校,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而我成为他们地理意义上的小姑。
  圆形的村庄在西边开了个口子,将招商引资的路延伸出去。它的尽头,是聚集了几亿资金的乡镇开发区。蓝色的铁皮厂房鳞次栉比。厂房内安装的是外资企业的产品流水线,厂房外是林立的工程机械,这些庞大的家伙,以每天几公里的速度将村庄的外延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拓展。
  年迈的母亲,依旧喜欢热闹,她举着拐棍,去钢铁厂工地看几万吨级的大吊车。那些大吊车,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湖畔的小土丘撕碎,填到湖中,大片的荷花及荷叶顿时倾覆于泥土之下,母亲啧啧称叹。我不知道她是为大吊车的神奇,还是为那片花叶的不再重现。母亲说,她其实并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担心父亲的坟要不要为这钢铁厂让道。她说如果迁坟,父亲在地底下就没地种了,孩子们得往地下多烧纸钱。母亲的话,正好圆了我昨夜的梦。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梦里的父亲,是光着脑袋和脊梁的。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明丽的湖景,优雅的草木,动人的夜色。这里描绘的是依然是宋代的水国,别人的家乡,但它也是我心中的莲花湖永远的景致。
  粉墙黑顶,年代久远的瓦屋,虽不能像徽州民居一样成为文化遗产,为世人瞩目,可是我古朴而纯美的村舍,在红花绿草的掩映下,像极了一只斑斓的鸟巢,静卧于莲花湖畔,村庄里的人们则是一只只辛劳的知更鸟,朝出晚归于草木之中,耕种于田地之上,安详和乐。我始终以为这样的自然村落,看起来才更像村庄,那些混杂在工业带中虚情假意的假山怪石和小桥流水,怎么堆砌也只能叫做园林,如何能取代村庄在她子孙心中的最初印象?
  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西递看过的一副楹联:但存方寸地,留予子孙耕。面对母亲的惆怅,我也只能回报更大的惆怅。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我只是一介草民布衣,是村庄里一根纤细的发丝,我尚不知道这根发丝将来归于哪处,何以将当初的契约完好地保存?
  一阵风起,裸露的地面,扬起一层灰土,我将阳伞举过母亲头顶。
1楼
想起了读初中时寄宿乡下同学家时的情景: 秀丽的山水、贫瘠的田野、冒着炊烟的土楼、村道上的牛粪、小男孩脸上的两行鼻涕、村妇们看着城里孩子时得羡慕......

"村庄里的男人是树,是枫树,香椿,水柳,毛竹,柏树,槐树,女人们就是坡地上护沙固土的草,是开在农田里的花朵。" 朴实的美!谢谢好文。
2楼
取材生活,深情细腻,好文。问好红烛。
3楼
红妹妹的散文竟也如此细腻柔美,好!
4楼

红烛好文,读来温馨。
5楼
枫子鲁人宁姐法正,各位兄弟姐妺,红烛在故乡的明月下遥福各位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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