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创]幽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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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故事

(一)

我感覺到她們的存在。
一共四人,並排的坐著。
不,我沒有看到她們。
現在是夜深,而所有的燈都已滅了。
回想起來,一時間有四個“探訪”人也太不尋常了。
我的囚室很狹小,只僅足我容身,而我已在此已八年之久。
他們說:快要死的人可以見到平常人無法看到的東西。
那就是說,我已命不久矣?
我不怕。
自從他們把我關在這兒的第一天起,我已有了心理準備;不,在我決定要為我心中堅信的真理發聲的第一天開始,我已有了這準備。
回首前塵,由北大校花到上海冰冷囚室裡的囚徒是一條如此漫長的道路。在二千多個日日夜夜裡,我熬過了數不清的酷刑和拷問。
三年前,那是1965年,我被判了二十年。
我一直堅持我是無罪的。
一個人如果只是依照自己的信念仗義直言,何罪之有?一個人為喚醒集體把一個凡人置於神壇之上作為唯一的神祗膜拜、把他的一言一語當成金科玉律絕對真理的瘋狂,何罪之有?為什麼這樣就成了十惡不赦、離經叛國?一個人拒絕附和虛假、堅持看透虛偽、與壓迫作鬥爭,何罪之有?特別是,她對抗的是那個自封為“人民的救星”的人?
當然,我也有我愚昧的時候。當我仍年青,單純地把所有放進我的腦子中的一切照單全收。我也曾聲嘶力歇地、狂熱地山呼萬歲。我也曾以為以一己之力帶給我們解放,給我們未來,給我們光明前路。啊,青春的幼稚!
我已醒來。
當盈千上萬的人因說了最無傷大雅的說話而被拘押,我們又如何能不作出反思?當盈千上萬的人死於三年饑餓,我們又如何能不反思?他們對我們說是因為特大自然災害。但不少人知道這不是事實。為了儘早到達共產主義烏托邦而急歌猛進最後帶來的就是不合理的政策與不容質疑的最高指示。
可能死了的人才是幸運者。
我不能說清楚哪種饑餓更可怕:缺食物的饑餓,抑是缺真理的饑餓。
他們說我是叛徒。
為了要摧毀我的意志,我吃盡苦頭:無間斷的審問,被剝奪的睡眠,不分日夜扣在我腕上的重枷,連在我生理期的日子也不例外。他們說我是神經病。他們試圖和我作出秘密妥協:只要我承認犯了錯誤,向偉大導師請求寬恕,我就可以重獲自由。
我只是對他們狂笑。他們退縮了,極力迴避望向我的雙眼。
我曾上訴最高人民法院伸訴我的無辜,我曾向所有人發出宣言論述我相信的一切。他們把這些都沒收了,他們甚至把我有權使用的每一支筆,每一張紙都收起了。我拒絕妥協。沒有墨水,我就用自己的血寫在床單上,在牆上,在任何我可以寫的平面上。我知道他們一樣會把這些沒收,但他們不會把它們毀滅,因為這些正好可以成為我反對主席和叛國的“罪證”。我倒無所謂。始終有一天,他們本身會成為所犯下的罪行的罪證:那些反真理,反人性的罪行。
但,這些到此為止。
我不能讓我的訪客在沉默中空等。
我多麼渴望有交談的對像,即使是與亡者交談。
我當然知道她們是從亡者領域而來。不是幽靈,她們又如何可以穿透這厚厚的牢牆?
但我何需害怕?
死去的人絕對不比另一個活著的人那樣會傷害我。在這些日子,一個朋友隨時可以反戈一擊;一句言出無心的閒話,就隨時可以成為反黨叛國的鐵證。
亡者不會出賣另一亡者,也不會出賣將死的人。
我已準備好接待我第一個訪客了。
我的名字是彭令昭,人們更慣稱我為林昭,是這上海長陽路147號人民監獄的長期住客。


(二)

她很年青,大約大有二十來歲。
幽靈是否永遠都保持在生命結束時的年齡?
也許我應感到慶幸。我三十六歲,而我覺得自己也長得不錯,可能比我在學生時代的我更好看一點。
她的皮膚很白,絕對不是中國人。我喜歡她的眼睛,充滿智慧之光,灰褐色的瞳仁閃爍著生命力的火焰。她講的是外語:我後來終於搞清楚那是德語。最初我不肯定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這疑慮很快就煙消雲散。我不知如何解釋就個,但突然我發現自己可以清晰地明白她說的每一個字。
“我是蘇菲。”她說。
“林昭。”我回答。我決定不伸出手和她握手。在我們的國家握手作打招呼不太流行,何況,和一個幽靈握手總有點怪怪的。
沉默。
我首先打開話匣子。
“你為什麼要到來?我是否就要死了?”
她盯著我,然後緩緩地點頭。
“什麼時候?”
“很快。”
“我會怎樣死?”
在她的眼中有很深的幽傷。我可以想得到,他們會前來把我解決了,可能就在黎明。我只可再生存數小時。
我無法制止自己的身體發抖。
不!我不怕。我不斷對自己說。但我沒有罪!我不是叛徒而我愛我的國家!他們會記得我曾說的話嗎?記得我做的一切?記得我是誰?抑是我將被人淡忘而讓那些流氓繼續小人得志?他們會告知我母親我已被處決嗎?母親啊!如能在離去前再見你一面,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還有我的好妹妹她會變成怎樣?我們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將來會如何?這瘋狂何時才到頭?這瘟疫到何時才會在這大地消失?
“林昭,不必憂慮。最後一切都會安好,你不會孤獨的。”即使我看不到她的手,我仍感到她的“觸摸”。我感到她的擁抱,她本身的幽傷。當她即將喪生時,應該和我現在的感覺一樣吧。
“但我只餘下一個晚上,數小時的時間了……”
“當年他們到來,我餘下的時間比這個更短。”她說。
“你是在什麼時候去世的?”
“1943年二月二十二日。”
“1943……你叫蘇菲……”
我突然恍然大悟。
是Sophie Scholl!
白玫瑰運動,另一個時代,另一個獨裁者,另一次處決。
雖然這些都是不容許流傳的,但我肯定是在某處看過關於她的事跡。
她是和她的兄長漢斯因為散發反希特勒的傳單一起被送上了斷頭台。
“那是否會很痛?”
“你指是當他們斬下我的頭的時候?少許吧,但一切很快就結束了。當我聽到鍘刀落下時,我的人頭已在籃子裡了。”
“然後呢?”
“強光一閃,之後就是寧靜,漆黑和安祥。”
“之後呢?有沒有天堂?地獄?”。”
她笑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相信我吧。你無需害怕。”
“你到來有原因嗎?是不是要減輕我的恐懼?”
“你可以面對那個的。事實上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死亡。反而,當他們回望,就會發現是活著的日子才真正可怕。”
“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的。有些人雖死而生,另外一些仍在生,可是早就死了。”
我嘆了口氣。我不敢肯定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生存,呼吸,去愛和被愛——這些事現在對我來說都是彌足珍貴。我會留下什麼?一個名字,也許是一個故事,我的文章,我的詩……”
我的詩會怎樣?他們會把我的詩焚掉嗎?就如同他們會把我的身體焚掉一樣?”
“神族這樣的統治那能持久,
你難道聽不見這遍野怨聲?
賤民的血淚會把眾神淹死,
奧林匹斯宮殿將化作灰塵!

“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天。”她說。
“你讀過我的詩?”我大吃一驚。
“那當然啦。”她微微一笑,接著我唸下去。

“何必問未來暴動誰是首領
要伸張正義的都是你敵人
你自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不定殺你的就是你至親。”
 
我已淚流滿臉。
我知道,我一生的鬥爭不會徒勞無功。有些東西會留下,薪火相傳。一點星火會撕裂黑暗。“火!”諸神會不斷發抖,哪怕要多少時光,他們的日子不會永久了。
“謝謝你。”
“為了記得你的詩?”
“為了讓我知道我不是孤獨的。”
“你當然不會是孤獨的。看!”
這時第二名訪客在暗影中走出來。


(三)

我馬上認出她了。
絕不會弄錯:那亮晶晶的鎧甲,手中持著的旗幟,剪得如宮庭男孩般短的髮型,以及曾一度吞噬她身體的火焰現在卻成了她冠冕的光芒!聖女貞德!
“啊,你是那充滿聖寵的!”我要以雙手掩面不讓她們看到我在飲泣。
“林昭,我的姊妹,你也一樣。”
她把我納入懷中,讓我把臉靠在她冷冷的鎧甲上。
在那個五月的早晨,在市集中,她因自己的信念被判決因女巫罪而要受可怕的火刑時,她是如何想的?
我所受的苦哪能和她的相提並論?我的心鎖馬上解開了,靈魂自由了!再沒有枷鎖、囚室或監獄可以重新把它關起來!
“他們會怎樣弄死我?”我問。這次我丁點兒的恐懼也沒有了。
“兩顆子彈,你不會受太多的痛苦。”貞德以她溫柔的手輕撫我的臉,“終有一天,這些現在膜拜權力的人們將會尊你為中國的聖女。”
“在什麼時候?”
“親愛的,耐心一點。正義可能遲到,卻永不缺席。十年在歷史長河中微不足道。你之後也會有其他很多的人繼續,直至所有人都明白。來吧!”
她把手一招,第三個訪客就走出來了。她和我一樣是個中國人,穿著解放軍軍裝。
“我叫張志新。不,你不認識我,因為我仍然活著。你看到的是一個距今七年後才會被處決的女人的幽靈。在這一刻,我是一個快樂的母親,在軍隊中的一名科研人員,而我對發生的事仍是懵懵懂懂的,是一個黨的忠誠擁護者。”
“你是黨員?那麼,為什麼他們要處決你?”
“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對我們的真理產生了懷疑,那所謂絕對真理。任何的異見也是罪行。他們不需要我們思考,只需服從,以及為一個人喊出口號。他們會把我關起來,說我是精神病人,他們會以強姦來試圖摧毀身我的意志,而臨上刑場前他們會把我的聲帶割斷以免我一路喊冤。我的丈夫和孩子們會不認我而我的骨灰不會有任何人收回。”
我難以置信的搖頭,太可悲了!
“但,不要怕。我的死亡將帶來新的時代,並終結他們標榜為“文化大革命”的運動。這瘋狂將油盡燈枯,而那老人亦會在不久後死去,那些令這止痛苦發生的人會被審訊。”
“之後理性會回歸?”
她傷感地搖頭。“還未。會有另外的壓迫,更多的流血。但他們阻不了歷史的腳步。一步一步的,一個新的中國,一個新的世界會來臨。相信我吧!”
我點頭。
我知道她不會騙我。只有人,才是天生的騙子。
已有光滲進來了。
黎明將至。
我的死期也迫近了。
我望向在暗影中最後一個身影。


(五)

她比其他三名訪客更年輕,也更年長。
她的衣物是屬遠古的。
我無法認出她是誰。
“你是對的。我在現實中不存在,不是血肉之軀。但我和你是一樣的,和你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我不明白。
“我是被一個叫Sophocles的人以筆創作出來的。在他的一套戲劇中,我會死,活埋進一山洞中,原因是違反了國王的法律,那是我的叔父,因為我埋葬了我的兄長。”
“Antigone!“
“對,底比斯的Antigone。”
“但你只是虛構的人物。我是說,虛構的人物也會成為幽靈嗎?”
“為什麼不?”她微笑,“生命是什麼?它絕不單是會化成塵埃的血肉之身。生命是意念、信仰及尊嚴。看看你周遭的人。你們每一個都和我一樣擁有同樣的特質。依良知都做了正確的事,而不是更有利於己或明哲保身的事,甚至不惜犧牲生命。我們的死法有所不同,相隔年代久遠。貞德死於火刑,Sophie在斷頭臺上犧牲,你和張志新被槍決。但我們都因為同一理想而死,又或者說:為同一理想而活。我們絕不會向邪惡屈服,不論它如何強大。他們可以扼殺我們的生命,毀滅我們的身體,用以恐嚇其他人,使他們不敢走我們行過的路。但他們不會成功的。他們的勝利只會是短暫的,最後都會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不論他們曾如合強大,酷刑多慘無人道,處決方式如何令人驚恐,他們終不能戰勝宇宙間最強大的事:響往自由的心,響往思想、言論、行為、良知的心。“
更光亮了。已近天明。

我可以聽到他們轉動鎖匙的聲音以及獄卒的鞋行經長長通道時發出的聲響。
“你們會不會與我同行?”我問。
“絕對樂意。”是蘇菲回答我。
我點頭,伸出雙手。
我們形成了一個圓圈,手牽著手。
我再不害怕。
我不孤獨
我永遠不會。

(完)
                                                  (完)
1楼
写得真好。
2楼
正气凛然,向独裁专制和黑暗宣战的篇章!
3楼
向林昭张志新们致敬!
4楼
诗人北岛的这首诗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
《宣告——给遇罗克烈士》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5楼
謝謝浪跡先生, 寒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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