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亲人和他们的城市(续)

楼主 青花梅瓶 于 2010-07-28 20:47:22
远去的亲人和他们的城市(续)

   
4、“梅梅，来，叫珍姐姐。”妈妈拉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到我跟前，“姐姐还有真的、假的？”我很纳闷，问妈妈，“傻丫头，是珍宝的珍，她是你玉姑的满女。”妈妈点了点我的额头，笑着说，我清脆地叫了一声：“真姐姐好！”然后又加了一句：“假姐姐不好！”喊完后，比兔子跑的还快，一下子溜到了门边，偷偷观察大人的动静，妈妈笑着骂道：“这死丫头！唉，淘惯了！”玉姑忙打圆场，说：“这样还好呢，我们珍珍就是太胆小了。”珍珍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小小的尖脸上长着不少小雀斑，这时更明显了。芦柴棍似的胳膊，两条黄黄的稀稀拉拉的麻花辫可怜巴巴地垂在胸前。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就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走，我带你玩去。”后来我问她才知道，其实她已经十二岁了，比我大了整整五岁呢，哪知竟这般瘦小。
    她不会玩小女孩的玩意儿，我只好玩给她看，我故意把鸡毛毽子踢得很高，她细长的脖子就伸得老长，活像那河边老爷爷养的鸬鹚。踢了毽子，又玩皮筋，我教她，可她的脸涨得通红，跳起来笨拙得很，最后她就专门给我牵皮筋了。（皮筋的另一头绑在一棵树上）吃午饭时，我向妈妈“大吐苦水”：“怎么这样一个笨姐姐哦？”妈妈正色道：“她在你玉姑家是劳动的好手！洗衣做饭打猪草，还有插秧捆禾，哪儿笨？你呀，如果有你珍姐姐一半勤快能干，就好咯！”吃饭时，她低着头，小鸡啄米似的，妈妈给她夹的菜，最后都原封不动堆在碗里，难怪她长得那么瘦!
    玉姑带着珍姐姐在我们家睡了一晚，就急着要回去，说是家里事多，妈妈就拿了几件我的花衣裳送给珍姐姐，还包了一小纸包水果糖塞到她的裤袋里。
    以后逢年过节，只要是玉姑或是蓝姑父（他们从来没有两夫妇同时走亲戚的习惯）到我家来，一定会带上珍姐姐，她比第一次见时活泼多了，个子也长了不少，当然不能再穿我的花衣裳了。很难得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有一次玩耍时，她对我说：“梅梅，你以后肯定会嫁个城里人。我呢，这辈子肯定是做不成城里人了，下辈子就是做一朵云，也要飘在城市的天空。”我们两个坐在石阶上，望着天上的白云，遐想联翩……
    那年春节前，玉姑独自一人来了，晚上，我听见妈妈和玉姑竟然在小房间里争吵，“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嫁人？”妈妈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不满，“没法子，都成人家的人啦，我这个当娘的有什么法子？”玉姑压低声音说着，“也不算太小，翻过年就吃十七岁的饭了。女孩子终究是人家的人，迟结婚早结婚有什么区别？”“唉！男方条件怎样？”妈妈叹了口气，问，“就是邻村的，小伙子壮实得很，当过两年兵，说媒的讲，婆婆早死了，自古婆媳难处，我那珍珍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实得疼，不要受那腌臢气，多好！”十二岁的我对“结婚”之类的字眼似懂非懂，但想到珍姐姐竟然要嫁人了，总不那么舒坦。
    三年后，珍姐姐死了，是投塘自杀的。我那时已到外地求学。寒假里回家问起妈妈，妈妈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你珍姐姐可怜哪！那么冷的天，都打了白桃子霜，从塘里把她打捞上来时，她仅穿了一件小背心，一条短裤，而且腿上、胳膊上、胸口等到处青红紫绿……”“那玉姑怎么不去告呢？”“你玉姑南姑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听说那男方有弟兄三个，个个横行霸道，谁敢惹？”“那珍姐姐为何要嫁给那样的人？”“媒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十一月相亲，翻过年正月初就结婚，人都仅见了几次面，哪儿知道？”“男方还找你玉姑算账，说是你珍姐姐不该在自家投塘自杀，以后那口荷塘就等于废了，反过来要你玉姑赔钱，地方上人实在看不下去，村支书出面，好说歹说，才把这事了结了。”
    我跟着妈妈去看玉姑，玉姑一看到我就哭，“珍珍的嫁妆都在男方，算了，人都没了，我也不想争啥，就留了一床半新的被面，百年之后，那被面就盖到我身上吧。”玉姑活到了八十二岁才去世，珍姐姐的那床被面盖在了玉姑身上，那是后话。
    等到我长大了，成家了，渐渐的，通过各种途径，我了解到了珍姐姐婚后的不少情况。珍姐姐的丈夫脾气暴躁，当兵时就因为打伤了人受到处分，回乡务农。他和珍姐姐结婚后，动不动就对妻子拳打脚踢，以致珍姐姐两次怀孕都流产了！第二次流产后几天，他竟然想施兽欲，珍姐姐死活不从，他把珍姐姐强行按在床踏板上……等玉姑听到邻居的报信赶到卫生院时，珍姐姐刚被送进手术室……医生说，从此，珍姐姐再不可能生孩子了！
    珍姐姐出院后，神思恍惚，经常煮饭忘了放水，炒菜忘记加盐，她的公公、两个小叔子因此经常辱骂她，急躁的丈夫一听，火气“腾”地一下窜起来了，不由分说，拖着珍姐姐的长头发就是一顿毒打……刚结婚时，珍姐姐要是被打了，还会跑到娘家，玉姑陪着她淌眼泪，劝说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也没办法！”住了两三天，只好劝珍姐姐回去好好过日子。后来，珍姐姐被打了也不敢回娘家了，她有泪只好往肚子里吞。
    多年后，玉姑才知晓了珍姐姐投塘那个晚上的情形，凌晨，有人上厕所时，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呆呆地站在塘边，她疑心是遇见鬼了，吓得赶紧跑进屋，第二天才知道那个白衣女人是珍姐姐。“她苦哪，公公洗澡，竟然喊媳妇搓背，珍珍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她丈夫回后，公公反咬一口说媳妇的坏话，结果，唉！不说了！连死都没得好死……”那人边说边叹气。
    一个生命，无论她曾经多么不显眼，平凡得不值一提，但她的尊严和其他人是等重的，甚至远远超过某些高官厚禄或强势霸道者。为了自己活得有尊严，珍姐姐那样一个弱女子，竟然毅然赴荷池，质本洁来还洁去，还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生命中有难以承受之痛，如果真要珍姐姐重新选择，也许她会像那一次她跟我说的一样，做一片白云，飘在城市的天空。然而，现在城市的天空真有她想像中的那么轻松自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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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青花梅瓶 于 2010-07-29 03:10:56
写这篇文章时，梅瓶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珍姐姐，父母手心的至宝，命运却让人泫然。梅瓶眼里已没有泪，珍姐姐如有灵，该会从田田荷叶中飘出，化为天边那一片白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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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冰云 于 2010-07-29 10:18:53
　　七绝　　翠盆蓝莲白云飞　文／冰云

轻风拂过起涟漪，水墨清新素雅池。
翠盆蓝莲迎佛祖，虔诚诵咏善为施。

与青花梅瓶同悼真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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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蕭振 于 2010-07-29 13:04:49
四哥、奶奶、爸、郭伯母、珍姐姐，亲人和城市，亲人和自己，亲人和人权，“一个生命，无论她曾经多么不显眼，平凡得不值一提，但她的尊严和其他人是等重的”。
青花梅瓶文字朴实，我想这会是她的朴实人品。一如既往，她用她的朴实的文字道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亲人，就像读者见过或认识的人。我因此喜欢她的文章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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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翎翅 于 2010-07-29 18:13:25
读青花梅瓶的《远去的亲人和他们的城市》，心在压抑着、疼痛着、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评说。人间居然有这样的难过，不平，在梅瓶的身边发生，一个个的亲人，老实、厚道、朴实，没有伤过人，害过人的人，光天化日下，接受着这样的命运。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吗？为什么好人总是受苦？
死后变成天上的云的好人们的灵魂，希望他们不要怀着太多的怨恨，生前的愿望和委屈，在那样的地方，被风散去吧。世间有人对他们追念，为他们哀思。愿天下再没有这样的不平，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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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Huangtian 于 2010-07-30 00:22:46
读青花梅瓶此文，心情比读鲁迅的《故乡》沉重得多。
小人物的悲剧命运与社会的关联，尽隐藏在这里。梅瓶博大的仁爱与超凡的语言表现力，获得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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