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人生

[散文]野渡

楼主 薛暮冬于 2006-10-16 01:54:58

[散文]野渡

         在远山的回音振荡以后
      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
      我们曾活过而今却垂死

         ——T.S.艾略特《荒原》

　　是黄昏。总是在黄昏。我枯坐渡口。我一个人的渡口。荒草疯长的渡口。却有树叶在落。树叶从树上往下落。树叶在我眼前落。更多的时候，树叶背着我在落。我总是在这个时候仰望夕阳。我知道，肯定有一片落叶同我有关。那么多的落叶的面孔一片茫然。没有记忆的落叶。每一片落叶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表情。我看到了你。我又看到了你像一片无助的落叶在落。树叶在落。落。落。宝贝，叶怎么还在落呀？无声无息。水还在流。宝贝，水流走了一片树叶。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刚才，就是刚才。一只白鹭还在快乐地飞翔。看到落叶，而且缤纷，便转身飞走了。只剩下我。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在渡口。看落叶缤纷。叶落在冰凉的石头缝里。叶落在我冰凉的手心里。叶却无法长成我的肉体，或者灵魂。

　　而半小时前，树叶还没有落得这么疯狂。我坐在野渡旁。这个黄昏。水面上漂浮着一张面孔。水面上漂浮着那么多面孔。我独自一人。我总是独自一人。我的心里惊涛拍案。可我依旧面无表情。我知道有些人变老了。有些人变得更老了。我还知道，一些老人肯定会看到另外一些老人。就像我一定会看到你一样。就像我一定会看到这只鹧鸪一样。我们相视一笑。没有人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情。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坐在野渡边。我的目光紧紧盯着一团火焰。正午时分，你踩在我身上。我请求你再踩我一下。你对我说，肉体会死掉，清水会浑浊，灵魂会坠入地狱，风也会忘却，不断地忘却，但是，火焰不会改变。我说，你知道吗？我爱恋着一个发誓不再爱我的女人，但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显得如此憔悴，我正在奋力挟着一团火焰，因为它不会改变。

而现在，我被遗弃在这世上，只身一人。我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夕阳的余光悲哀地笼罩着我。水底的树木开始不断地折磨我。我看到自己的一滴泪水，从眼角出发，开始向心里流，直到慢慢地流进我内心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我看到枯枝败叶不断地折磨我，
　　当它们在秋日的温暖里，
　　一点一点进入我日渐苍老的肉体。
　　我无力回天。可是我不甘心呀！

　　于是，在四十分钟前，我的耳边响起了久违的歌声。阔别了二十年的歌声。就是在野渡边。在苍苍的蒹葭，和一条搁浅的孤舟旁。杨柳依旧依依。我小心翼翼地逼近那歌声。那深藏在草丛中和清泉旁的歌声。歌声葳蕤。直窜上天空，在我的头顶划出一颗流星。我不是第一次看见流星。我的嘴唇上带着你舌头的芬芳。
　　你是在正午的阳光中找到我的。
　　你有着高挑的身材美丽的面容。
　　你和二十年前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那个中午，我们始终在一起。
　　那个中午，我在你的肚皮上，画了一只，又一只空荡荡的眼睛。
　　那个中午，我没有看到一片落叶。

　　一个小时前，我在渡口边看到一只蜻蜓。寂寞的蜻蜓。孤独地向彼岸飞去。和二十年前，我看到的那只蜻蜓长得一模一样。我聆听着蜻蜓的心跳。在阒无一人的古渡边，这么大的心跳声。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你来了。是的，宝贝来了。你那肉体的芬芳。你那高耸的乳房。你两腿之间那致命的诱惑。我们不厌其烦的彼此阅读。我们爱吗？我们不爱吗？我们没日没夜地做爱。我们整整疯狂了一个月。后来，你去了海南。后来，你嫁给了一个军人。再后来，我们彼此之间杳无音信。我无法想象诀别和悲哀会是这个样子。我独自留在我一个人的渡口。我形容枯槁。我反复磨蹭在我出生的巨大的光秃秃的岩石上。我渴望有些须的温暖和慰藉。我不止一次梦见古老的橄榄树在流泪。我听见了碎裂的声音。不止我一个人在碎裂。我们都整整碎裂了二十年。甚至还不止。七十八分钟前，我看见自己碎裂成了一地鹅卵石。我横陈在天黑之前。我不知道，别处的光明是否正在向我赶来。

　　有些肉体再也不会回来。有些灵魂再也不会回来。我的声音正在一点一点失明。可我不会放弃寻找。我在夕照苍茫的记忆中寻找，脚步和手势。宝贝，我不敢说接吻。还有你一浪高似一浪的呻吟。而这个黄昏，当我一个人坐在野渡边，看到一条纱巾，一条早已不再鲜艳的纱巾，不把它用草盖起来，或者在上面压上一块石头，我就会坐卧不宁。我总是想入非非。这条纱巾曾经围在谁的脖子上？这条纱巾又被谁遗弃在这荒郊野外？我甚至想象得出来，也许在我一个转身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谁把它戴在头上或围在脖子上。现在我大睁着眼，夕阳西下。我已经用茅草把纱巾盖住了。我忽然看见二十年前就说过不爱我的你，轻轻地扒开茅草，拾起那条纱巾，掸掉上面的尘土。然后，你又要离去。宝贝，别走，别走呵！我叫了一嗓子，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却把我自己叫的泪流满面。

　　两个小时前，你吻了吻我的嘴唇，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我说，这么快时间就到了吗？你一个人走吗？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个人？
　　你说，你看到什么了？你不觉得很荒诞吗？
　　荒诞。你要走了。时间到了。我们声明在先，最后一次在一起。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吻了吻我依旧湿润的嘴唇，开始收拾行李。
　　我看见你把梳子牙膏牙刷还没有干透的毛巾短裤胸罩还有我给你买的内衣内裤一股脑儿塞进了红色的旅行包，拉链怎么拉也拉不上啦。我说，找个机会再换一个包吧。
　　你说，我一个大人，还用你瞎操心吗？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从背后紧紧搂住你，然后抚弄你的乳头。你转过身来，把舌头伸进我的口腔。我们彼此吮吸。你最后的舌液温暖地涌入我的舌肩。
　　我忽然又想哭。
　　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笑了笑摆脱我的缠绵。你说，我并不爱你，一点都不。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所以，我不打算和你说再见。说完这句话，天还没有黑。

　　三个小时前，阴暗，而且有着怪味的太平间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车子，尸体上覆盖着一层看不清颜色的布。你面如死灰。死亡，我知道，可我不想说出这个词。你脸上的两个酒窝赫然，随时都会漾出微笑来。
　　我多想伸出右手，抚摩一下你的身体。但是，我不敢。我们近在咫尺。我们不说再见却又在这里相见。我可以看到你眼角的鱼尾纹。我可以看到你依旧高耸的乳房。但我们却已是天人相隔。你在天堂，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人间。
　　因为你说过，你不爱我，一点都不。可当你遭遇车祸后，为什么还对医护人员说出我的手机号码呢？
　　我发现，爱与不爱，甚至生与死，只不过隔着一层纸。
　　而我对你，对死亡，依旧一无所知。你的身体跟过去没有任何差异。那么，究竟是少了什么，让你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说爱不能说不爱？
　　你的鼻子眼睛舌头都毫发未损，但是，生命，包括爱，已经将它们全然抛弃。
　　我知道，有些人，有些物，有些故事，我从来不曾拥有过。
　　但是，你说过，你不爱我，一点都不。
　　现在，你走了吗？你去了哪里？那个人，那个裹着棕黄色大衣，满脸落腮胡子的家伙，终于把你带走了吗？
　　而我独自一人，在古老的渡口，安详地削着一只红苹果。蜻蜓还在梦着老年。风很温和。宝贝呀，能否告诉我，什么还将发生。当苹果削完，当夕阳落山，当一切的歌声变冷，是不是黑暗正如期而至？

1楼 weiwangren315 于 2006-10-16 05:29:14

一如既往欣赏你的散文:)

2楼 Zengning 于 2006-10-16 08:34:26

这篇比过去几篇都精彩！

3楼 赵莉艳于 2006-10-17 04:00:44

很痛得文字！问好老师！

4楼 大雪于 2006-10-17 08:27:26

一片落去的叶子，一声无奈的叹息！喜欢这种文笔。

5楼 枯荷雨声于 2006-10-18 02:59:32

暮冬的文字常让人读来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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